解析“新文藝”：新時代的輕小說形式

最近，電擊文庫聯合角川旗下網絡寫作平台“カクヨム”一同舉辦了“電擊新文藝”徵文大賽。主要宣傳標語為“任何題材都OK，只要有趣怎樣都可以”。徵文主題為“現在的電擊文庫所不足的事物”。日本的輕小說徵文大賽每年都很常見，但是以“新文藝”冠名的徵文大賽尚且還是罕見。

“新文藝”是角川集團新推出的一個新概念，它與我們一般理解的“文藝”概念相差甚遠，並非是指純文學類作品，而更多的是指帶有某種創作風格的輕小說。角川集團十分重視推廣這一概念，就連自己的官網上也建立起了“新文藝”的主頁（https://www.kadokawa.co.jp/shinbungei/

）。

那麼，“新文藝”到底為何而起，它與輕小說相比又具有怎樣的特色？而業界巨頭角川集團對它的重視和傾注資源又會帶來怎樣的影響呢？

“達則思變”的角川集團和“新文藝”的業界背景

在剛接觸輕小說的時候，筆者曾經鬧過一個笑話。曾以為業界的幾大文庫之間處於激烈的競爭關係之中，甚至還暗自比較過不同文庫之間的“代表作”，為自己支持的文庫暗暗加油吶喊，希望能夠有更多優秀的作者來“投奔”自己喜歡的文庫。但是隨着對業界的了解逐漸深入之後，才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哭笑不得——原來在輕小說業界中，有五家著名文庫都是角川集團旗下：角川sneaker、富士見fantasia、電擊以及後來收購的Fami通與MF文庫J。雖然也還有GA文庫、講談社、集英社與小學館等強烈競爭者，但說一句角川集團已經佔據了輕小說業界的半壁江山也不為過。

在這樣的局面下，角川集團仍然積極調整自己的發展戰略。考慮到紙質文庫本出版市場難以進一步增長，角川開始了基於電子媒介的兩方面發展戰略，即一方面在自身經營電子書Book Walker、d-magazine、Comic Walker等平台的作用下推動電子書市場，另一方面開辦了屬於自己的UGC型投稿網站“カクヨム”。我們不難看出，建設與2015年的UGC投稿網站“カクヨム”事實上就是在對2004年就開辦的，屬於日本株式會社HINA PROJECT的小說投稿網站“小説家になろう”的模仿。事實上，在前文所提到的角川集團新文藝官方網頁上所列舉的幾部新文藝代表作品——《無職転生　～異世界行ったら本気だす～》《盾の勇者の成り上がり》《甘く優しい世界で生きるには》都是非常出名的“なろう系”作品。

正如角川集團在カクヨム日漸步入正軌之後在財報（2017）年所說的那樣，開闢自己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指用戶自己原創內容）平台並綜合利用自己的文庫優勢與利用他家公司旗下的網絡投稿小說進行出版乃至於漫畫·動畫改編互補，形成了新的輕小說IP開發格局，對原有的線下IP開發的局面進行了補充。這也就是所謂“達則思變”，與中國的騰訊集團-閱文集團形成的網絡文學-動畫·漫畫·遊戲改編格局類似。在實體出版業碩果累累的角川集團也開始向網絡UGC創作傾斜資源，充分利用自己的文庫優勢，以此實現在輕小說業界的新發展。這也就是“新文藝”這個概念被推出的業界背景。

“新文藝”的新與舊

“新文藝”是一個新概念，而並非真的是某種新一類的小說。角川集團在自己的官網上寫發布了一個“新文藝”宣言。在這份宣言中，角川書店社長井上伸一郎（有趣的是，身為目前正在強調開拓新領域，講求多領域協作的角川集團代表人物，井上伸一郎也參加了今年騰訊舉辦的新文創大會，並作為代表發言。）聲稱：網絡技術就如同15世紀的印刷術一樣打破了特權階級對於“知”和“美”的壟斷，帶來的UGC創作潮流是人人都可以在網絡上發表自己的創作。並且在網絡技術的加持下，對內容創作的批評意見可以很快反饋到創作者，並由創作者很快的又反映到自己的創作中去，與傳統文學創作不同，實現高效率的情報交換。這種所謂新時代的文藝創作便被稱為“新文藝”。

這是一個很偉大的理想，拿輕小說來舉例，在以往的輕小說創作中作者想要獲得讀者的反饋只能看讀者來信亦或是網絡評論，可是網絡評論出來的時候，小說實際上已經創作出來了，沒有什麼修改的餘地。而在UGC網絡平台上進行的連載創作，作者隨時可以與讀者進行交互，並反映在後續的連載中。另一方面。“新文藝”所囊括的網絡小說創作模式也降低了輕小說文庫選拔機制中對於許多有個性的小說的忽視。比如日本輕小說選拔往往對於字數都有一定的限制，不能夠過長，而熱衷於將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一股腦的訴諸於文字的激情型創作做實在太多，譬如總是比其他輕小說都厚兩百頁的骨傲天《over lord》也是一部先在網絡上連載。才經由角川出版的。如果直接拿去投稿，不免會遇到需要砍掉自己劇情的棘手狀況。現在已經成為日本超級動畫IP的《刀劍神域》也是這樣，正是因為投稿時加快了節奏，導致川原礫老師不得不重開新世界線的《刀劍神域 進擊篇》來補完自己對於艾恩葛朗特攻略的執念。

從新文藝的這兩層優勢看來，新文藝小說與傳統輕小說的界限並不明顯，但是新文藝小說擁有不受題材、寫作風格等條條框框限制的優勢。能夠最大化的將作者的才能發揮出來，並且通過點擊率反映人氣、從而被出版社發掘走向出版-改編的流程也使得一些如果直接投稿文庫會略顯冷門但是非常優秀的作品，比如蝸牛くも老師的大作《哥布林殺手》，這部作品如果不是由GA文庫編輯及時發現並出版的話，恐怕已經隕落在2014年富士見輕小說大賞里了。總的來說，井上社長的話並沒有錯，正是因為新文藝平台，這些突破了傳統規制的有趣作品才得以進入讀者們的視野。這也是新文藝“新”的地方所在，應該也是新文藝的初衷。

但是雖然帶來了大量優秀作品，由網絡技術建構起的新型作者-讀者關係卻不總是在誕生優秀作品。就和傳統文庫出版輕小說交互較弱的情況下，大量毫無營養、內容空洞單憑抓人眼球的插畫就進入市場，給喜愛輕小說的讀者帶來了很多麻煩那樣。幾乎沒有內容篩選機制、與讀者交互性更強的UGC網站連載寫作中負面情況層出不窮。大名鼎鼎的《刀劍神域》16.5章很難說不是原作者川原礫（那個時候筆名還叫做九里史生）摻雜了討好讀者、吸引點擊的想法去創作的。而直接上R18內容，幾乎沒什麼劇情，完全和官能小說接軌的小說在網絡上也比比皆是（譬如著名的黃油《末日孤雄》《ゾンビのあふれた世界で俺だけが襲われない》，當然這作品劇情已經還算有腦子了。）雖然帶R18內容的作品很難進文庫出版以及改變，但是通篇擦邊球、主人公龍傲天、反派無腦後宮倒貼、全程異界砍砍砍的作品在許多讀者的追捧下進入了文庫，不斷出版上架，甚至作為“新文藝”這種銷售類別被擺上書店的貨架。某些文庫甚至盯上了這種一味討好讀者、毫無個性可言的作品上，比如出版了差評如雷的《手機俠》《異世界はスマートフォンとともに》）以及辱華作品《在異世界開闢第二人生》《二度目の人生を異世界で》的HJ文庫。正是因為網絡創作的無門檻、無底線，使得大量的讀者的庸俗訴求得到直接滿足，垃圾作品就這樣在龐大商業利益的驅使下進入了輕小說業界，甚至蠶食起了原來還算有一定個人堅持的輕小說作者的創作理念，比如原本很有個人特色，也為艦隊collection寫作過外傳《艦隊これくしょん -艦これ- 瑞の海、鳳の空》紫雪夜老師寫了一部《異世界魔王と召喚少女の奴隷魔術》，完全是走“なろう系”快餐小說的主人公無敵-後宮無數-虐殺敵人-妹子用完就扔的路線，而這部作品居然反而銷量爆火，已經要於今年七月動畫上映。不得不說這“新文藝”帶來的快餐化風氣完全違背了“新文藝”這個概念的初衷，回到了我們熟悉的那種討好作者-帶壞業界的舊式邏輯之中去，不得不讓人唏噓。

“新文藝”消費的內在邏輯與未來

雖然“新文藝”的快餐化違背了井上社長的新文藝初衷，但是弔詭的是越是快餐化，取得的商業利益卻是高的驚人。2015至2017年，角川全體輕小說（包括電子書）營業額上升了11％，而新文藝則是47.6％。

這樣的結果難免會令人深思。筆者認為，正是因為角川也同樣意識到了新文藝不僅有個性十足的小說，會誕生大量的迎合讀者的快餐小說的情況下，才會力推這個概念。原因正如前文所說，角川在原本輕小說市場難以繼續擴張的情況下需要創新、推廣自己的輕小說業務，“新文藝”與輕小說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它更多的面向年齡更大的讀者。如果說傳統輕小說的讀者大多在15-30歲（中學、高中、大學）之間的話，新文藝則更多面向於30-50歲的讀者。日本新聞稱其為在該年齡段男性中具有極高人氣的輕小說。因為創作者是“30代男性”（指30歲以上的男性）、故事自然而然的也會更多的偏向30代男性所渴望的“重啟人生”。主人公們紛紛的從自己的枯燥生活中解脫出來，進入異世界成為闖蕩天下的勇者，開闢後宮，斬殺魔王。這樣的故事成為了深受工作與生活所困的30歲以上男性所熱衷追捧的故事。

這不得不讓我們聯想到《over lord》中困於工作、沒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只有遊戲中的好友為半的主人公飛鼠的悲傷故事。恐怕也正是因為有切實的生活經歷，而又有了這樣的創作平台，30代男性才得以有一個藉由幻想抒發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壓力的的地方吧。從這一層角度上去思考，對於新文藝的快餐化的批判恐怕不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就如同芳文系在年齡更大的動畫愛好者中頗為流行一樣，動不動就稱霸世界打打殺殺的新文藝系小說擔負的也同樣是不用進行過度複雜的思考，簡單易懂的排解壓力的消遣讀物。在日本新聞報道中，有46歲的日本小說讀者聲稱，輕小說就是將自己的願望投射在主人公身上，藉此實現成為英雄的妄想，並且在這種實現中獲得（在現實生活中向前）能量。雖然遊戲也能夠打到這種效果，但是更加需要技術、也更耗費時間。輕小說則是不花什麼時間就能夠輕鬆獲得“成功”感覺的東西。

“新文藝”就是這麼充滿矛盾的存在，有的作品充滿着作者頗具個性的幻想、魅力十足。而有的作品卻又毫無邏輯、完全隨大流。因為涉及到個人生活方式與生活的不易，單純對於作品內容和價值的評價則顯得過於單薄。但無論如何，正如日中天發展的新文藝絕對不會僅限於“異界轉生”這種小說類型，事實上去年角川旗下的Novel 0在舉辦徵文大賽的過程中就限定了成年人男性主人公+非異界轉生題材。可見角川雖然也在從中牟利，但更是在均衡整個新文藝或者說成人向輕小說創作整個局勢。

在實現了向高年齡層的讀者群體開拓之後，角川文庫現在也正在基於カクヨム平台向高中生髮起徵稿大賽，目的無非是希望由高中生創作的小說能夠更多的引起高中生讀者的共鳴，革新其原有的面對高中生的輕小說生產體制，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新的意義上的新文藝嗎？新文藝的未來便是建立在角川完整的出版開發體系上的，能夠滿足多種讀者需求的新時代的文藝形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