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隐闻书》有云:侍道者,死之谓也。
作为武士,樱井有珠不畏惧死亡。
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在事业未竟之前,像丧家之犬般死去。
好比说,现在。
好不甘心。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樱井有珠这么想到。
呼吸困难,全身麻痹,只能难看地瘫倒在地,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想必猛毒已经顺着血脉蔓延开去,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吧。
仅仅是因为没注意到落在脚边的蛇头……
这该是何等的凄凉。
这该是何等的可笑。
但这就是现在的情况。
事到如今,即便再怎么恐惧,都无法改变既定的现实,所以樱井有珠的双眸中,唯有接受一切的冷淡之色。
我要死了。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就像是考虑着别人的事情一样,樱井有珠在内心叹息道。
就在这时,一个黑发少年的身影,映入她迷茫的视野中。
在四目交接的一刹那间,樱井有珠的确有想过对方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可能性。
但很快,她就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思考。
毕竟,对对方来说,自己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袭击者罢了——
一开始,由于他擅自介入决斗,恼羞成怒之下,自己把他打得不省人事;
后来,又因为无聊的幻觉,不由分说地挥剑相向,毫不留情地贯穿他的胸膛。
要说没有一丝歉意,那肯定是骗人的。
然而,面对这份歉意,樱井有珠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反而开始思考对方哪里做得不对,最后连初衷都一并忘却。
樱井有珠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直到最后,她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接受少年的救助。
更何况,对方根本不想救自己吧。
强烈的窒息感,迫使意识变得更加模糊。
雨水残留在肌肤上的冰冷,变得愈发的寒彻人心。
奇怪的是,樱井有珠依旧感到了一丝温暖。
这时,出现在模糊视野中的,还是那个黑发少年。
他是打算……趁人之危吗?
也对。
好不容易等到仇家倒下,想要在对方身上发泄一通,的确无可厚非,但为什么……他不断在吮吸着被蛇咬伤的地方?
不是单纯的吮吸,还将吸出的暗红色血液吐到一边。
恍然间,樱井有珠才领悟到——
黑发少年……正在救自己。
为什么要救我?
是为了报恩吗?
救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这么做你自己也有可能会中毒的,不是吗?
她完全想象不出仇家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向自己施以援手的理由。
但不得不承认,自己之所以到现在还没一命呜呼,都是拜他这种笨拙的急救方法所赐。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被喂下了解毒剂,大腿根部也被绑得紧紧的,身体被上一层防水布。
然后,他背起了自己。
宽阔的肩膀,让樱井有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恶鬼——
在与那个男人初次相遇的那一夜,他也是这么背着濒死的自己走出地狱。
即便如此——
“比想象中……要重呢,明明看上去还挺娇小的说……”
我还是……讨厌……无法喜欢作为男人的你。
为表达内心小小的不满,樱井有珠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咬住了少年的后颈。
……
在下山途中,两人频频碰壁。
雨势过大,就连用以折返的原路都被大量的泥石与树木堵死。
但易天枢并没有放弃寻找其他出路。
在这期间,樱井有珠才发觉他的脖子和手心都冰冷得不得了。
难道是因为他把唯一的布块给了我吗?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
“为什么……要救我?”
黑发少年浑身一抖,显然是被突然醒来的“睡美人”吓了一跳。
然而,易天枢却没有转过头来观察樱井有珠的情况,而是继续冒雨前进。
“你终于醒啦?抱歉,虽然刚才已经试过联系老师她们了,不过信号被干扰得厉害,看来这片区域应该就是‘磁异常区’吧……真是后悔没好好听老师的话去装备科申请一把信号枪……”
“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这个逗趣似的打招呼方式,并没有得到樱井有珠的认可。
“这和你没关系吧。”
“对呀,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不过现在有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下山再说吧。”
像是这样崎岖不平的山路,一个人走,都不见得有多轻松。
仔细一看,易天枢身上不只是背着自己而已,还带着两个收集箱。
虽然可以用树不子体力过人这种借口搪塞过去,但樱井有珠并不认为这是正道。
“放我下来吧,我没事了。”
“我知道你没事了,不过女孩子穿着裙子走这种路始终不太方便吧?以前住南美时,羽姐天天逼我背着一堆死沉的铅块走这种路,说是要锻炼我的耐力,反正我是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再说,比起铅块,你可要轻得多。”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还真是喜欢揪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啊。”
“回答我的问题。”
被重复两遍的话语,果然带有相当的压迫力。
“救人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嘛?”
听易天枢的语气,樱井有珠可以确认,他真的是对这个问题感到费解。
“就是因为我之前救了你。”
“我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报恩的机会。”
“还是因为我是贵族吗。”
“你不是贵族,我也会救你的。”
“你救我有什么好处。”
“貌似也没什么好处。”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我明明——”
“第一次,怪我没好好跟你解释清楚,也不知道身为武士的你这么看重那场战斗,重要的东西被玷污了,任谁都会生气的,所以说我被打活该;第二次,虽然很抱歉,但我真的没有被你袭击的记忆,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医院了,所以我们之间的过节,其实根本不算是过节吧?”
“你不怕我吗。”
“一开始确实有点啦,不过仔细想想我为什么非要害怕一个自己不了解的女生呢?”
“你不知道我讨厌男人吗。”
“知道是知道啦,毕竟谁都有一两件讨厌的事物吧……虽然从感性的角度出发,我确实不希望你讨厌我,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可能强迫你去改变自己的喜恶,我更不可能变成女生,所以在这种时候,我觉得彼此只能互相迁就一下,没有相互打扰的话,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樱井有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是说易天枢心胸宽广过头了呢?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没心没肺?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
“谢……”
少女百感交集。
按理来说,对于救命之恩,说多少句感谢都不为过,但为什么……每当“谢谢”两个字快要到喉咙时,自己却又擅自把它们吞回肚子里呢?
不过是区区两个字而已,但仿佛一说出来,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如果觉得‘谢谢’自己说不来的话,就没必要勉强自己说了,再说,我又不是为了让你欠我人情才救你的。”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一定会还阁下人情的。”
“都说了没关系了……”
“我一定会还的。”
面对樱井有珠的再三强调,易天枢唯有甘拜下风。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电光划破苍穹,随之而来的巨大雷鸣,震耳欲聋。
“不妙啊,这鬼地方可是磁异常区,闪电搞不好几时就落到我们头上了,还是先找个——呃唔!等等!樱井同学!不要勒我的脖子!快、快松手,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原本易天枢有意识保持的安全距离,被樱井有珠不由分说地一口气缩短了。
虽然背后是胜似天国的巨乳触感,但与此同时,被死死勒住的脖子,也让他体会到“窒息地狱”的恐怖。
好不容易熬到电闪雷鸣暂时偃旗息鼓,易天枢可怜的脖子才被无罪释放。
所以说——
“那个,樱井同学,你该不会是——”
这么一问,她似乎贴得更紧了。
“如果不回答的话,就是默认咯?”
“……我只是不习惯听到太大的声音罢了。”
她虽然这么解释道,不过……似乎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埋藏在某处的坏心眼开始慢慢膨胀。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走得有点累了,后面还是走慢一点好了。”
“为、为什么?这里不是很不安全吗?”
“我已经避开了高大的树丛了。”
“那也不行!”
“你果然还是——”
“才、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问题……我只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罢了!”
“一向独来独往的樱井同学却说自己为大家的安全着想……”
“作为武士我们从民众手里获得粮食代价是我们要保护他们这有什么不对!”
“你怕打雷啊。”
“呜……”
发出了这么一声意义不明的哀鸣后,易天枢转过头一看,总觉得樱井有珠快哭出来了。
回想起来,前不久好像才刚遇到某位不懂游泳的水术师……电击使会害怕打雷,易天枢都已经觉得见怪不怪了。
不过,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
战战兢兢,颤颤巍巍,畏畏缩缩,像是担惊受怕的小动物一般的……可爱。
没想到性格如此不近人情的公主殿下居然也会有如此柔弱的一面,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忍住,这种时候可不能笑出来。
于是,某个坏心眼的人就这样强忍着笑意,“欣赏”了足足一分钟之久,然后才良心发现。
“好啦,不用害怕啦,我们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山中小屋,近在眼前。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你说‘我只是不习惯听到太大的声音罢了’的时候。”
“……”
是错觉吗?
总觉得樱井有珠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凶险起来。
然后——
“好痛!”
这一回,易天枢的脖子,确实是被某只披着银发美少女外衣的帕拉斯猫狠狠咬了一口。
……
也不晓得香格拉蒂是否有预知能力,她为自己准备的求生包中,每一样东西都似乎派上了用场。
多亏有防水火柴的存在,没花多少工夫易天枢就成功在猎人小屋的围炉中生起火来。
再将备用的柴枝折断丢进篝火堆中,传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火光变得旺盛起来。
拜此所赐,猎人小屋总算是变得暖和起来。
然而,这也仅仅是解决了众多问题的其中之一而已。
“哈……”
自抵达猎人小屋后,樱井有珠就变得沉默不语。
易天枢原以为这是之前使坏惹她生气落下的后遗症,孰料仔细一看,才发觉她的脸蛋红得有点不正常,嘴角不断地吐出灼热的气息。
毫无疑问,樱井有珠正在发高烧,但她却还是死守着身上湿漉漉的衣物不放。
“我才不要在男人面前更衣……”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你很为难,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会很危险的……”
“这种小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忍忍就过去了……”
“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倒是你,明明只是淋一点雨而已,却马上脱掉衣服……看你软弱的样子,你还算是男人吗……你要知耻……知耻!”
就像是不愿意看到脱掉衣服、只留裤子的少年般,樱井有珠把脑袋别向一边。
“总之,我劝你还是快点脱掉衣服为妥,不然等一下你会变得更难受。”
“不知廉耻……”
会被痛骂,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彼此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好。
更何况,樱井有珠厌恶男性,可是学园公开的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求她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易天枢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樱井有珠现在的病情,却由不得她继续任性。
毕竟,易天枢已经下定决心,在得到救援之前,要确保她的身体状况不会再恶化下去。
所以——
“我发誓,我绝不会碰樱井同学一根寒毛的,如有违者,吾当切腹自裁以告天下!”
樱井有珠没有回答,但至少把脑袋重新转向易天枢。
果然只能靠这种充满武士风的话语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吗?
反正黑猫白猫,能让她的态度软化下来的,就是好猫。
但事实上,话一出口,易天枢就后悔了
说起来,切腹是武士的特权,因此不能排除庶民的仿冒行为只会彻底激怒她的可能性……
一思及此,易天枢才连忙开始考虑该如何亡羊补牢。
不过——
“此话……当真?”
从樱井有珠的眼神中,易天枢只读出了一点——
她,是认真的。
如果自己敢违反誓言,她会毫不犹豫为自己介错(注1) 。
但事到如今,已无路可退。
“千真万确。”
“我明白了,你转过身去吧。”
不等易天枢来得及反应,樱井有珠就勉强起身,把手伸向腰间裙子的纽扣。
在“把手伸向裙子的纽扣”之前,应该加一句“原本打算”。
因为在起身之后,她又一次不支倒地。
而这一次,易天枢也没有眼巴巴地任由她摔在地上。
正因为抱住了她,他才得以透过衣物感受少女的体温。
“又比刚才烫了不少……”
樱井有珠的病情仍处于持续恶化的状态。
刚才勉强自己起身,恐怕已经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
伴随着体温的升高,她的意识又一次陷入模糊不清的境地。
是我误判了她的病情……吗?
更令易天枢感到懊悔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勉强起身换衣服。
“虽然很抱歉,但这身衣服你是非脱不可了……”
“你说什么……”
被少年这句大胆的宣言拉回多少飘散的意识,樱井有珠不禁睁大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根本没料到易天枢会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违背誓言。
“总之……失礼了!”
本来易天枢已经做好事后会被樱井有珠活剐的心理准备。
然而……她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都怪我太不成熟了……完全是咎由自取……”
然后,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
反而是这种异状,令易天枢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等等,你突然闭眼算什么意思啊,搞得我就像是在强迫你干什么一样……”
虽然说真要是有不速之客闯入这个房间的话,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确实是这么一幅景象就对了……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是我错了,请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会再跟男人说话了、所以……请原谅我……放过我吧……”
如同置身噩梦的孩童般,樱井有珠浑身不住地颤抖,唇间漏出低微的呻吟。
声音与语调,都充满了与外表不相符合的年幼感。
她已经是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一开始,易天枢还以为她想说的是“不要碰我”,但同一句话,不可能说错两次。
易天枢无法想像如此矜持的武士少女的脸上,居然会浮现出这种表情——
失去焦点的双瞳,渗出泪水的眼角……以及崩坏似的笑容。
那个笑容,真的很可怕。
易天枢强忍着内心的惧意,拼命摇着樱井有珠的双肩。
“樱井同学,醒醒、醒醒!我不会打你的!”
“……你、你不会打我?”
直到此时,少女失神的双眸才重新找回了焦点。
“我为什么要打你……”
“那是因为……我跟总司大人以外的男人……太过亲密了……”
虽然有点在意这个“总司大人”,但看到樱井有珠刚才的表现,易天枢唯恐一提起这个人又会刺激到她。
无论是谁,都有一两个不希望别人知道的秘密吧。
总之——
“没事了、没事了,我不会打你的、我不会打你的……”
少女的身影实在是太过单薄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在空气中消失一样,易天枢才会不自禁地紧紧抱住她,不断抚摸着她的头发、背部。
相对应的,樱井有珠也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抱住了少年。
过了好一阵子,惊魂未定的少女才从噩梦中取回了自我。
醒来的一瞬,樱井有珠便以凛冽的气势一把推开易天枢……这对于一个病弱女生来说,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抱歉,我明明才发完那种毒誓没多久……”
“……没关系。”
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绯红。
“话说……你刚才不是说要帮我脱衣服的吗。”
“诶?确、确实……”
“那至少得完成你的任务吧……反正你已经发誓,不会碰我一根寒毛,对吧。”
以相当认真的目光望向易天枢,樱井有珠的脸变得更红了。
“就算你这么说——”
“你是男人吧?是男人的话,就给我好好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我、我明白了!”
站着的正常人居然还被躺着的病人训斥,这算怎么回事啊。
……
拜此所赐,接下来的十多分钟,易天枢基本都在樱井有珠的“你这家伙在摸哪里呢”、“你要知耻、知耻”以及“再乱来的话就给我马上切腹”这三句训斥中度过,完全没有心思体会褪去美少女身上衣物的喜悦。
所以说——
杀必死情节在哪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