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羽遥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出审讯室时,无意间瞥了一眼对面房间的玻璃。
映照在其上的,是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满布血丝的双眼,大大的黑眼圈,乱作一团的头发,面无人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穿着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校服的三十岁女人。
自从被易天枢撞见自己与秋本亚门的“瓜田李下”后,秦羽遥就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不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个没完没了,就是在噩梦中惊醒,任由汗水与泪水打湿枕头。
她对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比后悔。
无论再怎么伤心都好,自己都不应该接受秋本亚门的善意。
或许当时的自己只是需要他人的安慰,而秋本亚门也真的只是出于一时的恻隐之心才向自己伸出援手,但在易天枢看来,这一切却无异于报复性的背叛,甚至很可能会让他产生“原来我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代替品”这种想法。
等到秦羽遥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太迟了。
不是没有设想过如果时候自己不顾一切、不知廉耻、抛弃尊严、不择手段地跪在易天枢的脚边百般哀求、列举借口、反复道歉,说不定……他就会原谅自己。
但这样做的结果,只会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凄惨而已。
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种地方对着玻璃发呆,就已经足够凄惨了吧。
就算继续在这里呆站下去,问题也不会得到解决,所以——
“你没什么事吧?”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秦羽遥这才惊奇地发现蒋绫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的身旁。
“……我只是没睡好而已。”
不同于锱铢必较的风纪委员,身为教导主任的蒋绫罗并没有深究其中的缘由,而是一脸淡然地跳到下个话题。
“那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在那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嗯……”
“所以说,你刚才为什么不据理力争呢?一味地说‘不知道’,不像你的风格啊……”
“我只是按照要求回答问题罢了……”
“在我印象中,你可不是这么守规矩的人呀……还是说,你跟那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其实,只要有意观察这几天课堂的气氛与学生间的互动,就能轻而易举得出这个结论。
“是吵架了吗?”
作为回应,秦羽遥只是一语不发地埋下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
蒋绫罗只好把她的沉默视为肯定的回答。
“虽然我不晓得你们两个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闹得这么僵,但一味地打冷战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与其如此,还不说约出来去哪里逛一圈,调整一下心情,好好沟通,解开误会……不要总以为之前彼此的关系有多好,所以就什么都不说,以为对方就算什么都不用听,一样能了解自己的心意,但有些话不好好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明白了吗?”
说话的同时,秦羽遥发觉自己手中多了两张纸。
上面写着“请假申请书”……但与一般假条不同的是,在秦羽遥并未提出申请的前提下,申请书的下方却已经多出了数个红色印章。
“为什么……”
“毕竟对老师来说,每天看课室一片死寂的样子,也是一种煎熬啊。”
说着,蒋绫罗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一时之间,她又停住脚步,突然转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说起来,你的围巾呢?”
“……天气太热了。”
听罢,蒋绫罗做个恍然状,吐出耐人寻味的轻轻一语:
“毕竟是个人着装问题,只要不违反校规,我倒也无话可说……不过作为长辈,我有必要告诉你一点人生经验——小两口不是说不可以吵架,但无论吵得再怎么凶都好,一旦迁怒于物品,就算不上是什么明智的举动了。”
……
隔天,秦羽遥从风纪委员会总部外面的公告栏上得知了易天枢的处分——
鞭刑。
一共五鞭。
这些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
公开处刑。
听闻仅仅在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创始之初用过的鞭刑架又一次派上用场。
如此古老的处分措施再度复活,光是这个噱头,就已经足以勾起学生们的好奇心,造成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而正式处刑时,现场人山人海的盛况更令风纪委员会确定自己是在杀鸡儆猴。
没过多久,在风纪委员的押送下,今天的“主角”登上了“舞台”。
完全不晓得这几天易天枢是怎么度过的,但在秦羽遥看来,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单薄,如风中残烛般,好像连站都站不稳。
秦羽遥又何尝不想在第一时间冲上去扶起他,好好地嘘寒问暖一番,甚至她已经想好了该跟他说些什么。
然而,由于“相关联者”这个身份,再加上之前强闯禁闭室的前科,不过是刚到现场而已,秦羽遥就发现盯住自己的风纪委员不少于三个。
一次性面对如此之多的高年级学生围攻,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突围成功。
能肯定的是,轻举妄动只会让事态更加糟糕而已。
所以,秦羽遥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这场噩梦能够早点结束。
接着,一名风纪委员登上处刑台,大声宣读处分结果:
“经风纪委员会多番调查,在本学园协助警方开展的逮捕行动中,一年E班学生易天枢同学对犯罪嫌疑人滥用暴力,对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公众形象造成恶劣的影响,故而在此对易天枢同学本人进行相应处分,希望他本人事后可以吸取教训,也望各位同学引以为鉴。”
与此同时,易天枢被脱去了上衣,双臂被固定在鞭刑架上,宛若受难的圣人。
在之后的处刑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现场鸦雀无声,唯有鞭子划破空气、落在肉体上的恐怖残响在耳边久久回荡。
鞭子不仅仅抽在易天枢的背上,也抽在了秦羽遥的心头。
仿佛要将胸膛撕裂开来的剧痛,让她不禁紧咬住嘴唇。
每一鞭之后的等待比鞭子抽在身上更让她难以忍受。
这一切快结束吧。
这一切快结束吧。
秦羽遥在心中不断呼唤,只想着尽快赶到他的身边。
哪怕要自己不顾一切、不知廉耻、抛弃尊严、不择手段地跪在他的脚边百般哀求、列举借口、反复道歉也没关系。
不奢求他能原谅自己,只希望他能听自己说两句话而已。
蒋绫罗说得没错。
不要总以为之前彼此的关系有多好,所以就什么都不说,以为对方就算什么都不用听,一样能了解自己的心意。
有些话不好好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所以——
“少爷你没事吧!”
啪。
等待秦羽遥的,却是伸向易天枢却被他用力打落的手。
“诶,少爷,你这是——”
躺在担架上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下视线,漠然地转过头去。
确实。
有些话不好好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但如果对方连把话说好好说出来的机会都不给你,那又该如何是好?
结果,秦羽遥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易天枢被抬上救护车。
唯有手背的灼痛,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之后,手背遗留下一股凛冽的酸楚,一直从表皮渗透至颅骨、大脑,沿着神经传向鼻子、嘴巴、甚至整个头部,慢慢蚕食她的身躯。
过了许久,秦羽遥才察觉出,这是泪水的味道。
……
“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拜托您务必高抬贵手……不要再打我了……继续打我也只会脏了您的手而已……”
看着被打得满地找牙的混混们抱头痛哭的模样,秦羽遥感到有一股悲凉感正包围着她的全身。
在南美的时候,她曾凭一己之力毁掉新大陆联邦国会议员巡回演讲典礼、曾率领寥寥几人与数百名政府军在亚马逊丛林周旋,现在却沦落到要教训这群狗屎不如的流氓地痞。
抛下养母赋予自己的责任、易天枢与自己断绝往来,这些冲击一股脑地搅在了一块。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就将找上门来的流氓团伙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却连面对易天枢的勇气都没有,反而选择一味地逃避,就像是受到父母训斥后就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在大街小巷中游荡。
说起来,自己之所以能这么自由自在,这还得感谢蒋绫罗送给自己的假条,否则的话门卫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放她出行。
当然,就算没有假条,秦羽遥也不认为区区几个门卫能抵挡得了自己的脚步。
这群小混混也不例外。
“把钱统统交出来。”
然而,即便是“离家出走”,秦羽遥很清楚认识到金钱的重要性。
无论往后有什么打算,钱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尽管趁火打劫并非她的强项。
“不要逼我自己动手。”
或许是因为威胁的语气实在太过生硬,对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被秦羽遥勒索,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混混才如惊弓之鸟般把自己和同伙的钱包悉数上交。
在圣瓦尔基里学园拼死拼活才拿到的一点奖学金,还不如黑吃黑来得多,秦羽遥不免觉得讽刺。
自己或许有这方面的才能也不说定,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在这种充满秩序、安宁、和平气息的地方,除了保护易天枢、在奇怪的咖啡厅卖笑以外,自己就连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因为这里没有战乱与纷争。
她很清楚自己引以为傲的战斗才能毫无用武之地,更清楚作为一条合格的猎犬,在失去一个目标后,必须马上找到下一个目标。
坐在酒吧的椅子上,刺耳的音乐与喧嚣的人群并没有影响她静下心来观看晚间新闻。
且不论穿着校服出入酒吧,在这种地方看新闻节目,秦羽遥觉得在旁人眼中自己一定是个脑筋不正常的女孩。
然而,对她来说,新闻却是最方便的情报来源——
主持人往往会眉飞色舞地诉说着哪里暴乱、哪里发生政变、哪里发生恐怖袭击、哪里发生武装冲突,这些看似水深火热的人间炼狱,在秦羽遥看来却是一个个散发诱人光芒的金矿。
只要她有足够的钱,她就能买通远洋货轮的船长,就像是西进运动的牛仔般意气风发坐上货轮前往那些金矿。
在那里,她得到或许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阿卡什尼科夫步枪和区区三十发子弹,但与此同时,她也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意义。
她不再是丧家之犬,而是再度化身为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鬼獒”。
不需要什么原则、借口、理由,仅仅是为了战斗而战斗。
战场不会给自己留下多余的时间去烦恼、感伤、忧郁,一切梦想、爱恋、誓言终会在炮火与枪响中被逐渐遗忘,直至某一天死亡降临在自己头上。
秦羽遥心想,这才是最适合自己的“生活”。
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出自己身处的佣兵组织中的其他成员是什么德性——
说话的嗓门很大,经常不洗澡,睡觉打呼噜,为了区区一点小事而与他人大打出手,刀尖舔血好不容易赚来的一点钱却统统花在了娼妓与私酒身上。
至今为止,秦羽遥仍记得教官曾经再三叮嘱她绝不能碰酒精。一来,酒精会很容易降低士兵的警觉性;二来,长期酗酒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影响开枪的准头。
但事到如今,这家伙的坟头草都不知道长得有多高了。
再说,就算是前不久才发生那种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事件,但对蓝区来说,这依然是小概率事件,所以即使破戒,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于是,秦羽遥向酒保要了一瓶伏特加。
“这可不是你这种小鬼该喝的东西。”
酒保大叔的口气虽说恶劣,但他之所以说这种话,显然是出于善意。
然而,现在这种正确的做法却令秦羽遥感到不快。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角染有血迹的“福泽谕吉”放在吧台上。
本来酒吧就是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见到这一幕,酒保倒也没有感到多惊讶,只是单纯对眼前这个还穿着校服的女生的所作所为感到意外,微微睁大双眼,叹了口气,才一语不发地为她取下那瓶伏特加。
经过他一番细心调制后,这种来自俄罗斯的朴素烈酒幻化出与众不同的魅力,确实会让人产生一种将其一饮而尽的冲动。
前提是秦羽遥没注意到映照在酒杯上的神秘人影。
难怪走出校门以后就一直觉得好像有人盯着自己一样。
虽然之前走在路上她就尝试过好几次反侦察,但却一无所获……
对此,秦羽遥有两种猜想——
要不是因为自己神经过敏;
要不就是因为跟踪者的身手在自己之前。
然而,原本连续数日的失眠与断食就已经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再加上之前一路担当易天枢贴身护卫这个经历,她很容易就会倾向前者。
事实证明,这并非她的错觉,这个监视者是真实存在的。
如此看来,教官叫自己不要喝酒,还是有多少道理的。
由于彼此尚有一段距离,秦羽遥无法透过酒杯看清对方隐藏在兜帽底下的面容,就连对方是男是女她都搞不清楚。
与其冒然回头打草惊蛇,还不如将计就计。
不过——
他/她是谁?
他/她是敌是友?
为什么要跟踪自己?
光是这三个问题,秦羽遥就能设想出数十种可能性。
如果要做最坏的打算,单从跟踪者这个身份出发,对方显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既然易天枢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大抵上可以排除“由PPUF派遣的刺客或受其雇佣的杀手”这种可能性。
换句话来说……难不成是自己昔日的仇家?
秦羽遥能想像得到的敌人实在太多了,这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树敌太多的坏处。
说起来,之前打工的时候,她都并没有受到如此热情的“追随”,当然这与当时有“刻耳柏洛斯姐妹”在场不无关系。
如今,眼见她这边茕茕孑立,这些藏匿于阴暗角落的“老鼠”就立刻像是嗅到血腥味的蚂蟥一样依附上来……难免有欺软怕硬之嫌。
但在闹市中心的人山人海中没跟丢自己不说,面对多次反侦察却仍然没有暴露行踪,看来对方不仅仅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草包。
此时此刻,秦羽遥的头脑相当清醒。
在对方向她发难之前,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那么,下手的地点该选在哪里呢?
偏远的郊区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人口稀疏的关系,善后工作也无需顾虑目击证人的存在,但考虑到跟踪者不只有一个人这种可能性,为避免陷入困兽斗的境地,秦羽遥否定了这个计划。
所以,只能在闹市继续与之周旋了。
就算是想要发难,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们也必须三思而后行,而她大可趁这段时间想出相应的对策。
然而,秦羽遥却始终没料到自己的如意算盘会被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嘿,小妹妹干嘛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啊?”
当察觉到有人突然搭住她的肩膀时,她差点反射性地将手边的酒瓶往对方头上砸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破酒瓶划开他的颈动脉。
幸运的是,只是“差点”而已。
不耐烦地转过头去,想要目睹打断自己思绪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映入秦羽遥眼帘的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
一身“阿玛尼”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恶俗。满身酒气之余,秦羽遥更是从他身上闻到一股令人生厌的味道。
大麻。
曾在南美出生入死的少女是绝不会搞错的。
尽管秦羽遥已经对他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情绪,但他还是毫无自知之明地上前搭讪。
“与其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不如跟大哥哥出去哪里玩一下吧?大哥哥知道很多很好玩的地方哦?”
见她沉默不语,年轻人又嬉皮笑脸地调转话锋。
“难道说……你正在离家出走吗?该不会到现在还没吃饭吧?大哥哥可以带你去米其林三星餐厅大吃一顿哦?怎么样?感兴趣吗?放心,大哥哥可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不忍心看到这么漂亮的小妹妹独自一人坐在这种地方喝闷酒罢了……还是说你有什么心事?不妨告诉大哥哥吧?要不大哥哥一边用法拉利带你去兜风散心,你就一边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大哥哥保证你会觉得好过一点的哦~”
磨破嘴皮子说了这么多废话,无非是想用甜言蜜语哄骗自己,然后把自己带去什么地方做不见得光的事情吧?
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样子,秦羽遥就认定这家伙绝对不是初犯。
至于他那只自肩膀不断往下挪动的“禄山之爪”,很好地验证了她的猜想。
当然,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好色之徒了。
没有打断一根肋骨解决不了的色狼,有的话,就打断他两根肋骨。
就在秦羽遥暗中准备好好教训这个瘾君子一顿时,她的动作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该说是“灵光一现”还是怎么回事……一个不愧对“疯狂”二字的作战计划在她的脑海中瞬间成形。
她轻轻握住对方不安分的左手,妖娆一笑。
“比起那些地方,人家其实更想去大葛格家里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