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全程一语不发……不如说正因为沉默太久,易天枢的紧张才被美星看了出来。
“你没听说过人越紧张,伤口就越难止血吗?”
“你觉得我现在放松得下来吗。”
这趟前途未卜的逃亡之旅本来就已经叫人相当不安,这家伙还要凑上来套近乎……如果不是看在她是女生的份上,易天枢真的有种给她脑袋来两下枪托的冲动。
不过……这家伙居然有关心自己背后伤口的余裕,这倒是令易天枢有点意外。
“你现在对我发火,就能解决问题?”
易天枢不禁哑然。
她说得没错。
现在乱发脾气,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臭小鬼……
“放心好了,这一带都是我的地盘。”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你的人咯?”
“怎么可能,我都不——”
看嘴型美星显然是想说“我都不认识他们”。
一时间,她又觉得这个说法可能会让自己兜售的“定心丸”效果大打折扣,只好临时改口道:
“人多力量大嘛……”
“这是你的地盘,你却允许别人拿着枪随便进出?”
“这、这叫‘合作无间’……”
这句话说得如此没底气,就算是想要相信她的人都会不禁产生怀疑吧……
“总之,我拿枪干活的时候,这群小鬼还没出生呢!”
“看不出你年纪有这么大啊。”
“什……我今年才16岁啦!”
牛皮吹破了,她也就开始脸红脖子粗地破罐子破摔了。
“我说你这家伙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这群臭小鬼见到我都还得叫我一声‘美星姐’,你倒好,一直你你你的叫个没完,我现在没名字给你叫吗!”
“巴萨耶夫对吧?”
“才不是啦!是美星!美星!”
“巴萨耶夫其实不是你的姓氏吧?”
“当然不——”
刚刚说出一个“不”字后,美星就立马守口如瓶了。
垂下眼帘,把脑袋转向易天枢看不到的一边。
每当有什么不想说的话悬在嘴边时,她总会有意无意地重复着这个小动作。
易天枢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她对“巴萨耶夫”这个姓氏或说本人存在某种抗拒这点,却是确有其事。
只要有这个共同敌人的存在,彼此的同盟关系或许……还能维持好一段时间?
能从这个心直口快的家伙身上打听出这么多东西,固然不是什么坏事,但说到该如何把握套话的“度”,易天枢明显还欠点火候。
“你这家伙……刚才该不会是在套我的话吧?”
最佳的证明就是,美星已经满腹狐疑地吊起三白眼瞪着他。
“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吧?”
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只得将不甘化为“呜呜呜呜”的怪叫,仍不死心地向易天枢发出二度挑战。
“既然我都已经自我介绍了,你就不打算自报一下家门吗?”
“无名小卒。”
“你以为自己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1]吗?”
“你看过《无名客三部曲》?”
“When you have to shoot, shoot, don't talk!”
反正被堵在半路上,美星干脆松开方向盘,装作从口袋拔枪的模样。
她一气呵成的射击姿势,却是易天枢不曾从任何一个少年兵身上见过的。
相当标准的等腰三角射击姿势。
其得名来自于以这个姿势举枪时,如果从射手头顶俯视,会发现他的胸膛跟双臂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双眼、准星、靶子就会连成一条直线。
这种射击姿势自然而稳定,利用上半身吸收后座力并且保留快速移动的能力,在军警界相当流行,但在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前提下,光靠模仿电影,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出如此标准的动作的。
更何况,在西部电影中,根本没人用这种姿势开枪。
那么,她又是怎么办到的……
“咳……这句话是杜克说的。‘Do you feel lucky, punk’,这句才是伊斯特伍德说的。”
“等等《无名客三部曲》每部我明明看了不下二十次,怎么对这句台词完全没印象欸!”
“因为这句台词是出自伊斯特伍德的《辣手神探》。”
“原来是另一部电影啊……讲是什么剧情?”
有道是“人不可貌相”,但过去种种线索都表明,这个自称‘美星·巴萨耶夫’的少女很可能是斯拉夫烈士旅的小头目,可偏偏是在聊电影话题的时候,她的一举一动又透露出如孩童般的天真。
如果能生在蓝区的话,她大概只是一个爱好电影的普通女孩吧。
“一个正义警探为保护美丽女证人而走上与万恶黑手党家族、腐败警察战斗的修罗之路。”
“唔……怎么感觉剧情好像这么眼熟……喂,你这家伙干嘛趁机往自己脸上贴金啊!你想说你就是正义警探、后座那位是美丽女证人、我就是万恶黑手党嘛!”
所以才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啊。
另外“艺术高于生活”之高就在于,哈里·卡拉汉[2]至少不曾与黑手党成员同坐一辆车。
“我告诉你,我看过的电影可不下二十部!《小奏鸣曲》、《大佬》、《极恶非道》……”
结果,话题的走向就变成了“我看过的电影”了。
“你很喜欢北野武[3]?”
“当然,我最喜欢他的任侠电影!尤其是《极恶非道2》结局那里,大友接过片冈递上来的手枪,转过头来就打死了这个挑拨离间的家伙,简直是大快人心!”
毕竟不像是美星这样的发烧友,北野武的电影易天枢看得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他正好看过美星提起的前两部作品——
在《小奏鸣曲》的结局中,村川为帮手下报仇而杀害自己的老大,最终饮弹自尽;
在《大佬》的结局中,山本在美国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组织转眼间被意大利人连根拔起;
虽没看过《极恶非道》,但听美星这么说,结局也不会有多美好吧。
三部电影所想表达的共同主题,无非是当今这个年代,在利字当头的滚滚洪流中,江湖道义名存实亡。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但他的电影不是大多以悲剧收场吗?”
“也对呢……说到底‘极道’这种东西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特别是到了要保护什么东西的时候;刀和子弹都只能用来破坏,保护不了任何东西的……”
这一次美星没再把脸别开,但欲语还休的寂寞表情,易天枢看在眼里。
他其实很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还要走上这条路”,可这阵短暂的沉默却令他突然察觉到一丝违和感的存在,仿佛滴落一面白纸的墨水般愈发的醒目——
天啊。
我到底在干什么?
难不成我已经把她当成朋友来关心了吗?
这家伙可是巴萨耶夫的同党啊!
明明已经见识过巴萨耶夫有多么的凶顽狡诈,现在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了?
谁知道在此之前她有没有欠下过圣瓦尔基里学园的血债?
谁又能保证她现在跟我有说有笑的目的不是为了使我放松警惕好让她趁机逃跑?
也许她对我说过的话……就没一句是真的。
考虑得越深,沉默的时间就越长,手里的枪就握得越紧。
就在易天枢神经紧绷到极致的瞬间——
砰砰砰。
仅仅是敲玻璃的这点动静,已经让他如惊弓之鸟般拔出Uzi冲锋枪,差点扣下扳机。
说“差点”的原因是,因为站在玻璃后的,是一个穿着脏兮兮连衣裙的小女孩。
如果是在蓝区,看到有人公然拔枪,像她这样十岁出头的小鬼不是被吓傻了就是逃之夭夭,她看到易天枢手中的“家伙”,非但不怕,反而还抛起了媚眼。
“大哥哥,需要‘特别服务’吗~其他人要200円才能过夜,我100円就行了~”
她口中的“特别服务”是什么,即使没有明说,易天枢也能猜到七八成。
或许在美星眼中,这已经是见怪不怪的现象,但对于恻隐之心尚未泯灭的“小白脸”来说,只会觉得一阵揪心。
仅仅是100円的话,或许无法改变她窘迫的家境,但至少能让她赚得一餐温饱……
当易天枢正准备打开车窗,一旁的金发少女却冷不丁地拉住他的手。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易天枢的视线正好与在不远处巷口徘徊的几个少年撞上了。
他们都拿着枪。
“你要是一给钱,他们就会一窝蜂地冲上来大吵大闹,说什么‘你居然敢对我妹妹做这种事’,然后就狮子大开口,如果你没打算破财消灾,他们非得在你身上开几个洞不可。”
易天枢尚未来得及琢磨这番话的内涵,美星便丢下一句“借你的枪给我用用”,轻松从他手里夺过冲锋枪,下车与对方展开对峙。
“维塔利奥·奥洛夫,我今天丑话说在前头,我向来跟你大哥尤里河水不犯井水,但你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叫小孩在我的地盘站街,我就把你这个狗杂种剁碎扔到河里喂鱼去!话我只说一遍,要是听明白的话就给我赶紧滚蛋!”
明明对方人数占有优势,但在被美星一顿臭骂后,他们却一脸仓皇地潜入暗巷,小女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美星把枪重新还给易天枢时,他才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夺枪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了……不,与其说是“夺”,还不如说更像是“喂,借你的橡皮擦给我用一下”,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
可令易天枢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好不容易才夺回生杀予夺的大权,却并未向他报复,而是若无其事地归还武器。
为什么?
是自己错怪她了……吗?
“放心,我跟外面那群混混可不一样。我们出来混的,是要讲义气的。在这附近我姑且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既然说过要‘送佛送到西’,就必须‘好人做到底’,要是随便食言,我也别指望能在这附近混下去了。”
美星这句话倒是说得颇具北野武作品中的硬汉风范。
易天枢不禁在想,如果自己是女生的话,搞不好真的会被她的气概所折服。
嗯……这个想法好像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总之,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劝你还是尽早把良心收起来,好人早他妈死绝了,凡事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总是没错的,免得你死得不明不白。”
只能说,相模灰区的现状远比易天枢想象中要凶险得多。
然而,这仅仅是冰山的一角。
……
[1]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美国导演、演员、纸片人、作曲家,代表作品《无名客三部曲》、《辣手神探》系列。
[2] 哈里,卡拉汉,《辣手神探》男主角,为打击犯罪不择手段的热血警探,故被称为“肮脏的哈里”。
[3] 北野武,日本电影导演、演员、漫才演员,代表作品已在本作中提及,故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