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问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判决?

——军官答道:告诉他没有必要,他会亲身体验到的。

(弗兰兹·卡夫卡《在流放地》)

……

那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母亲朋友的盛情邀请之下,我跟羽姐在一场婚礼上担当花童。

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把手中的花束递给新娘罢了,却不料她哭了起来。

明明是大喜之日,为何还要哭得这么厉害呢?

我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缘由。

“姐姐为什么要哭呢?”

“一定是因为太高兴了……多谢你们能参加我的婚礼,小枢、小羽……下次你们举行婚礼的话,也要记得叫上我哦。”

“我和羽姐的婚礼?”

“我和少爷的婚礼?”

“嗯……因为你们爱着彼此……所以说,你们两个将来一定会结婚的。”

“我喜欢羽姐……吗?”

“我喜欢少爷……吗?”

“当然。”

“我才不爱羽姐,她整天就知道欺负我……”

“少爷才是,从来不愿意乖乖听我的话……”

面对这场小小的争执,新娘反而很开心似的笑了。

“这不就是你们关系好的证明吗?等你们再长大一点……一定会明白的。”

不过,即便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我心想如此时。

羽姐泛着红晕,踮起脚来。

做着足以让我神魂颠倒的可爱神情。

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了她的味道。

虽然年纪尚幼,但也能明白亲吻的含义,一时间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爱我吗,少爷?”

羽姐微笑着,这么说道。

我怦然心动,嘴上却说:

“就算羽姐这么说……”

“已经亲亲过了,要是拒绝的话,可是会被警察抓起来的。”

“诶?”

“毕竟夺取女孩子初吻可是重罪!绝对会被抓去坐牢的!不想蹲监狱的话,只要说你爱我就可以,还是说……少爷,讨厌我?”

羽姐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安。落寞地眉头微蹙,注视着我。

我忍不住答了出来。

因为我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因为我不想看到平常活力十足的她,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

所以我忍不住回答了。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羽姐!”

“那少爷喜欢我吗?”

“……算是吧。”

“那就要好好说出来才行~”

我有些慌张地点点头,说道:

“我喜欢羽姐……希望羽姐能和我结婚。”

恍然间,我便被眉开眼笑的羽姐拥入怀中。

那是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真希望这种幸福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嗯,那就一言为定,长大以后,少爷一定要和我结婚哦~”

从没见过她露出这般灿烂的笑容。

漂亮的樱唇张了开来,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

那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笑颜,叫人着迷。

我也露出了微笑。

注视着她,露出笑容。

与她一同立下誓言。

“那好,我们就这么约定好咯——勾手指,勾手指,骗人的,吞千根针,切掉小指头!”

然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就是这样约定好的。

……

整个病房,静如止水。

如果现在这个情况能配上背景音乐的话,想必是相当沉重的一曲。

“少爷。”

听到在叫自己,易天枢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被秦羽遥以无语的目光瞪了一记。

总之,还是先说点什么吧。

“哎呀,今天天气挺不错的啊,不过今天是星期一吧?羽姐随便翘课的话,老师可是会生气的哦?”

“放心,我跟老师请假了。”

“原来如此……但是啊,不好好上课的话,不就跟不上教学进度了吗?成绩会下滑的哦?这样没关系吗?”

“少爷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请假的。”

“是什么原因呢……”

一时间,易天枢总觉得秦羽遥现在这个表情似曾相识——

从表面上来看,的确是在笑,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像是面肌痉挛。

“当然是因为我很担心少爷~”

“啊哈哈……”

“我非常担心呢~”

“啊哈哈……”

“我担心得快要死掉了呢~”

“啊哈哈那啥那啥羽姐不管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让我的小指头弯曲到九十度以上哦哦哦哦好痛好痛好痛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哼。”

领教到这种切肤之痛后,易天枢明白继续在秦羽遥面前打马虎眼无异于自寻死路。

“好了,到吃药时间了~”

秦羽遥浮现出甜美的微笑,一手持拿着汤碗,一手拿着勺子。

别这样,忽然露出这种笑容,会吓到小朋友的。

还有这碗里的黑不溜秋的粘稠液体,叫人不能不在意其中的成分。

说到味道方面……这里还是插播一段广告好了。

冷不丁的,汤匙就像撬棍一样捅进了易天枢的唇间。

“唔唔唔唔!”

顿时,易天枢只感到了牙龈一阵生疼,然后苦涩的药液混杂着铁腥味涌进喉咙。

还没来得及反应,勺子又不顾三七二十一粗暴地插了进去。

“咳咳等——”

至少,此前易天枢都不会相信勺子竟会有如此凶残的一面。

即使眼看他咳个不停,秦羽遥却也没有停手的打算。

勺子又像是推土机般,连带着停在喉头的后半句话,一同推进了他的胃袋里。

就这样,秦羽遥一边喂着易天枢吃药,一边笑眯眯地说道:

“要吃药,病才好得快~不过,有些病,吃再多的药都没用呢~”

“唔唔唔唔!”

易天枢的嘴巴被汤药封得死死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真是难以置信呢,少爷居然敢一个人跟那种怪物战斗~”

“唔唔唔唔!”

“虽然之前我就知道少爷这个年纪的男生很喜欢肆意妄为无视规矩比较吊儿郎当没什么节操我经常都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唔唔唔唔!”

“但像是利害好歹一类的观念怎么说都应该还是有的吧!少爷怎么会想到要跟那种怪物战斗呢?虽说最后是侥幸险胜了,但你知不知道如果走错一步会有什么后果?一听到你被送进了手术室,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以为你这几天是谁在照顾你?现在倒好,就连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十分感谢羽姐这么多天对我的悉心照顾你是我的天使所以请羽姐跟我结婚吧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做,还敢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毫无自觉、毫无反省、毫无歉意!”

易天枢无奈地加速吞咽,眼见碗中的汤药终于见底了,秦羽遥手上那把凶器才算是消停下来。

“我——”

只是,他刚想直起身子说话,背后就传来一阵电击似的剧痛,不禁叫唤一声。

“拜托,你的伤口可还没完全好……”

直到秦羽遥这么提起,易天枢方才想起自己身负重伤。

落到如此田地,无非是因为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又低估了海伦娜的凶悍程度。

不过话说回来,挨那么一下,原以为能有个全尸就不错了,结果自己现在还能跟秦羽遥谈笑风生,这应该称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然而,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

“我……赢了?”

奇怪的是,易天枢并没有这段记忆。

印象中,在成功炸毁大楼以后,自己理应是遭到了从活埋地狱中死里逃生的海伦娜的报复。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于少年的疑惑,秦羽遥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郁,但没等易天枢察觉,她就又一如既往地摆出邻家大姐姐的态度说道:

“毕竟那时候兰德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在报复完少爷后,她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停止暴走,捡回了一条命。”

“原来兰德里同学还活着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易天枢的表情安静得叫人不可思议,唯独是嘴角展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就像是在说:

“太好了。”

对于这种匪夷所思的反应,秦羽遥难免会感到心情复杂。

“等等……少爷,你该不会还在惦记着那家伙的性命吧?拜托,她可是差点要了你的命欸,多一点紧张感好不好?”

“诶,你也懂说是‘差点’而已,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对了,说起来,有珠……樱井同学、雾岛同学,还有兰德里同学的两个妹妹,她们没事吧?”

“……少爷,你是不是已经习惯在我面前提别的女生的事情了呢~”

一见到秦羽遥侧额青筋毕露,易天枢就知道自己踩到“地雷”了。

可还没来得及道歉,秦羽遥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放心,雾岛同学只是扭伤脚而已——在被兰德里用汽车‘飞弹’招呼的瞬间,她貌似被吓得连忙后撤,结果却踩空楼梯滚了下去……”

这孩子跟楼梯还真不是一般的有缘啊。

“至于‘刻耳柏洛斯姐妹’,虽然伤得不轻,但恢复得也快……话说回来——”

秦羽遥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少爷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认识刻耳柏洛斯姐妹呢?”

“你、你看,她们不是很有名的S班学生嘛,所以说……总之,比起这个,你还没告诉我有珠的情况呢~”

“我突然想起好像从昨天开始少爷就一直用名字喊樱井同学呢……所以说,少爷你又能不能告诉我你俩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的呢~”

好不容易才从一个“雷区”逃出生天,却又掉进另一个“雷区”了吗……

“这个嘛,有着很复杂的原因……”

“没关系,我愿意慢慢倾听~”

“我觉得还不是要浪费羽姐的时间比较好……”

“少爷,你是真的为我着想呢?还是说干了坏事不敢告诉我?”

光是被秦羽遥这么瞪着,易天枢就觉得背后冷汗直淌。

虽然有“老实交代”这个选项,可一旦点下,总感觉会通向“鲜血之结末”。

为避免自己与樱井有珠将来有一天在天桥上遇上二话不说就挥舞锯子杀过来的秦羽遥,易天枢果断使出杀手锏。

“比起这件事,我觉得羽姐才应该好好想想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没想到身为说教者的自己居然会有被反击的一天,也就不难理解秦羽遥为何会摆出一副“我能干什么坏事”的愕然表情了。

“总之,先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

“哈?”

反应不及的少女,只得呆呆地顺着易天枢所指的方向望去——

“毕竟是好不容易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一下子扔掉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所以我觉得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等、等等……少爷,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把它们全带回宿舍吧?”

需要注明的一点是,“它们”指的是一大摞青梅竹马系漫画、小说以及……成人杂志。

“要不然呢?”

“啊哈哈,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其实是让我帮你带回男生宿舍,真是的~吓我一跳~”

“既然是你买的,当然是送回女生宿舍了。”

“不是吧?!”

果不其然,面对易天枢的必杀一击,秦羽遥瞬间被KO,呈现出“OTL”姿态。

“少爷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是在开玩笑吧……”

不好意思,我是认真的。”

这一回,秦羽遥干脆是倒地不起了。

“啊啊啊,少爷,你太过分了……人家可是为了让你在住院期间不要觉得无聊才向同学借钱顶着店员奇怪的眼神买下来这些书的……”

“如果是其他人买给我的话我一定会跟他绝交的。”

拜此所赐,易天枢成功登上了女护士们的“黑名单”。

一想到每每测体温屁股都要被眼神有点奇怪的男护士给……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尽管如此,秦羽遥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上来。

“所以说少爷还是看过多少的吧?有反应吗?”

“……还好吧。”

用来打发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混血儿话痨邻居兼跑得比谁都快的路边社记者秋本亚门同学,效果倒是一流——

这位大帅哥似乎十分偏爱贫乳马尾青梅竹马系女生。

这么看来的话,他还是喜欢女人的嘛……那么,一路以来的“屁股危机”终于可以宣告解除了咯?

“咦?少爷的口味终于变了么?能偏向青梅竹马倒不是坏事……不过具体是哪本哪页内容比较吸引你?”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

“抱歉,我一页都没看过。”

“骗人~明明脸都红了~”

“你以为我脸红是因为谁的——好痛!”

“我都叫你别乱动了……好吧,既然少爷不肯老实回答,我也不强人所难,反正只要你还对青梅竹马这个属性保持兴趣就好了~”

说着,秦羽遥又自作主张地伸出手指戳了戳易天枢的脸颊,唇角勾出明快的弧线。

“总之,少爷能平安无事,实在太好了……脸蛋也是~”

“不说脸蛋的事我们还是好朋友。”

易天枢反应之所以如此冰冷,并非因为害怕那场恶战会让脸上留下疤痕,倒不如说他曾一度为自己没能得到这枚象征着男子汉气概的“勋章”而感到遗憾。

本来还指望借此机会向秋本亚门吹嘘一番的……

虽然从懂事开始易天枢就发现自己的伤口愈合速度远超常人,但再怎么快,始终只是一般树不子的水平而已,理应是无法与秦羽遥的“自我再生”相媲美……令人奇怪的是,近来这段时间自愈速度似乎更上一层楼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圣瓦尔基里学园医学水平之先进,还是毋庸置疑的。

“难得长着这么可爱的脸蛋,要是破相了,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和夫人交代~”

其实即便不用秦羽遥特意提起,易天枢也有相当的自觉。

身为男人,相貌却被冠以“可爱”、“漂亮”这类形容词,任谁都受不了吧。

如果说童年时期为躲避暗杀而多次伪装成女生是无奈之举的话,那么时至今日上街还会被中年地中海肥胖大叔喘着气搭讪问“小姑娘是不是缺钱花”这种事情,只会叫人觉得生无可恋。

所以——

“羽姐今天请假就专门跟我说这种话吗。”

“哎呀呀,少爷发火了呢~对着连续照顾你好几个日夜的青梅竹马美少女发火真的没问题吗?”

居然厚颜无耻地自称是美少女……虽然是事实。

毕竟面对从一开始就占据道德制高点的秦羽遥,自己会感到无可奈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易天枢早已料到这一点。

真正出乎他意料的是——

“说起来,少爷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你会叫樱井同学的名字?”

自己为岔开话题而做出的全部努力居然会在这这种时候付诸东流。

“这、这个嘛——”

“是我让他这么叫的。”

伴随着凛然的嗓音响起,一位少女出现在病房门口。

长长的银发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摇曳。

“我已经决定收他为徒了,师徒关系如钢似铁,以名字相称,有何不妥。”

“当然没什么问题那么樱井同学的话说完了吧所以没什么事的话请你马上滚蛋好吗。”

秦羽遥二话不说就按下了关门按钮。

见大门居然自动合上,樱井有珠不禁慌了神,连忙用脚卡在门缝中。

就这样,隔着病房大门,不共戴天的两人,又一次爆出火花。

“为何不让我进去。”

“那当然是因为少爷不欢迎你所以没什么事的话请你马上滚蛋好吗。”

“绝无可能,我是他的师父。”

“我才不认识什么师父呢所以没什么事的话请你马上滚蛋好吗。”

“黑心女……你又在从中作梗么。”

“哎呀呀露出了可怕的表情了呢但是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所以没什么事的话请你马上滚蛋好吗。”

“敢打扰雷心流拜师仪式的无礼之徒,我绝不原谅。”

“哈……”

秦羽遥的动作,停了下来。

“就算你不原谅我,你能把我怎么样~”

黑发少女悄然把手探向腰后。

“无礼之徒,切舍御免。”

银发少女无声地手握剑柄。

病房的气氛骤然一变。

“所以说,你们两个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虽然介入他人的纷争,并非易天枢所愿,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剑拔弩张的两人在医院开战。

“哼,庆幸吧,今天我还要照顾少爷,没空理你,捡回了一条命呢。”

“彼此彼此。”

就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两位少女互瞪对方一眼,即便是进入病房以后,也维持着楚河汉界的严峻态势。

不过,这种不愉快的气氛很快伴随着有珠某个出人意料的举动而烟消云散——

“总、总之……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诶?”

从来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居然跟自己道谢……

“对于你舍生取义的精神,我表示认可,所、所以——”

有珠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她似乎并不习惯赞赏他人。

然而,她还是努力地调整好呼吸,强打起精神,说:

“我会……”

抓。

易天枢忽然觉得自己的袖口被抓住了。

“我会收你为徒的……今后请多多指教。”

只见有珠满脸通红地拽着他的衣袖。

身为一个身心健康的十六岁高中男生,理所当然会觉得这样的樱井有珠很可爱,但是——

为什么她身上有一股这么好闻的味道呢?

仿若精致的宫廷糕点般甜美,叫人沉溺其中、不思自拔,正如一阵阵强烈的电击,刺激着自己的嗅觉与味觉。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饥饿感,自胃袋向全身扩散开去。

饥饿感的源头,正是樱井有珠。

在室内灯光映衬下,她的肌肤尤为白皙通透,甚至能清楚看见那层单薄的肌膜下缓缓流动的青色血管,仿佛只要轻轻一弹,温暖的血液就会从中流出。

脑海,早已被自身对血肉的渴望所充斥。

只想尽可能多地去触摸会她的肌肤;

只想尽可能多地去想象她甘美的血液。

头脑甚至已经不受控制地妄想着少女那被衣物所包裹的、年轻曼妙的躯体。

想要侮辱她;

想要侵犯她;

想要蹂躏她;

想要虐杀她;

无论是她那不知道由于高潮还是剧痛而扭曲的面容,抑或是她的惨叫,还是她崩坏的眼神……无论哪一样,都让人无比愉悦。

双手,不自觉地伸向她的脖颈。

然而,有珠却还是毫无防备地露出一副“你在干什么”的迷惑表情。

这时——

“从刚开始你这家伙就一直在自说自话,少爷却一句话都没说……该不会是因为受到你的胁迫他才不敢说话的吧!”

冷不丁插入二人之间的秦羽遥,一下子就把易天枢拽回现实。

不愧是原游击队员,光是被她这么拽了一下,易天枢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几乎快要裂开了——

现在不可是该赞叹这种事的时候!

“好痛!羽姐、羽姐!不要这么大力拉我啊!”

“大庭广众之下竟敢抱着自己的主人不放,真是不知尊卑的家臣呢。”

被秦羽遥的话语所刺激,有珠像是炫耀似的用更大的力量扯住易天枢的左手。

“痛痛痛!有珠你也不要这么卖力啊!”

已经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的境遇了。

事到如今,秦羽遥跟有珠谁都不愿意率先示弱。

考虑两人的力量,继续这样下去,搞不好会真的会被撕成两半。

“明明自诩为易天枢的家臣,却还拉得这么起劲,这就是你的忠义吗。”

“你才是,既然自认是少爷的师父,看到徒弟这么痛,不应该先放手吗!”

当然,更令易天枢意想不到的是——

“呜哇哇……这、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樱井同学跟秦羽遥同学在扯天枢同学的手呢?”(惊慌失措)

“难道说易天枢先生正身陷传说中的‘修罗场’……吗?”(托腮思考)

“……”(点了点头)

更多的不速之客,接踵而来。

总之,谁来了都好,能不能先救我再说……

在病房的中心,痛得死去活来的某位少年如是呼唤道。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在送别与自己不共戴天的银发少女后,已是凌晨时分。

按理来说,早已超过探望病人的规定时间。

探望人数过多又在病房大吵大闹,原本就对易天枢私生活颇有微辞的护士们因此大发雷霆。

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疲惫,或是因为止痛药的效力,在探望者离开后,易天枢很快就陷入沉睡。

少年睡得相当安稳,没有被噩梦打扰的迹象,光是这点,就足以令秦羽遥安心下来。

就在这时,自动门悄然打开,西装丽人静伫门前。

秦羽遥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那就麻烦您了,蒋老师。”

“放心去吧,有老师在这里,谁都别想动这孩子一根寒毛。”

简单告别后,她踏上前往礼拜堂的路途。

与喧嚣的白昼相比,沉浸于夜之海洋的学园异常静谧。

仿佛唯有月光与路灯这两位同路人,愿意陪伴少女缓缓前行。

不多时,一幢与周边校舍形成鲜明对比的砖瓦结构建筑,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礼拜堂。

正如之前所提到的,学园前身是联邦驻军基地,考虑到士兵宗教信仰方面的问题,才在军中设立随军牧师、建造礼拜堂。

经过学园多番修缮后,这个战前遗迹重新焕发生机,成为众多学生信徒的归宿。

不过,无论信仰再怎么虔诚,也不可能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分前来祷告吧?

整个殿堂的内部,呈现十字架的形状,那十字架交叉点处,正是礼拜堂的中心。

金碧辉煌的华盖,圆穹的周围及整个殿堂的顶部布满美丽的图案和浮雕。而身处中心点正下方位置的,则是用于进行某些仪式的祭坛,侧面放置着管风琴。

圣母像正耸立于祭坛前方,给肃穆、幽暗的礼拜堂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可以想象得出,白天闲暇时信徒们聚集于此祷告、歌颂的热闹场景。

秦羽遥虽有祷告的习惯,但却不曾与他人进行交流。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信徒。

能肯定的是,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是合格的信徒吧。

因为秦羽遥还很清楚地记得,每一次向神祈祷,都是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

抱住手足至亲的冰冷遗骸,浑身是血跪在祭坛前,以近乎渎神的丑陋姿态,向腐朽的偶像做出最真挚的祈祷。

“主啊,如果您真的是无所不能的话,请您把弟弟还给我……”

后来,她才明白,天助强者。

所以,她要变得更强,变得比谁都强,向神许下的诚挚祈愿便会实现。

六年前,她终是如愿以偿。

在养母的鼓励下,怀揣着踌躇不安的心情,她推开了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她矮上些许的男孩。

或许是因为遇到陌生人的关系吧,他的表情显得有点紧张。

但有三样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柔顺的头发;

如黑曜石般漂亮的双眸;

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东方人相貌。

不会错的。

他一定是——

“小羽,跟你介绍一下,他就是犬子易天枢,今年和你一样大,都是十岁,不过你要比他成熟得多,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姐姐了,记得要好好保护你弟弟哦。”

在煤油灯的照耀下,少女怀揣着这份钢铁般的决意,又一次跪在圣母像前,开始象征着“今天”结束的祈祷:

“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你惟亲眼观看,见恶人遭报……”

少女过于虔诚的姿态,任谁都无法将宛若圣女的她与过去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联系在一起。

仿佛如果没人踏足这片寂静的圣域,她就会一直在这份孤独而深远的静谧中祈祷下去。

然而,少女很清楚,这份安宁不过是黄粱一梦,终有结束的时候。

她只是没能料到自己会如此快醒来。

礼拜堂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

沉重的开门声,打碎了徘徊于此的宁静。

这回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名女性。

灰褐色的长发、稚嫩的面容与娇小的身材所造就的时间错位感,让她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后,以相当利落的动作起身,秦羽遥不带一丝踌躇转过身去,直面香格拉蒂。

“晚上好,学园长。”

“晚上好,Girl——虽然我很想跟你这么好好打一声招呼,也很想狠狠惩罚擅闯装备科袭击老师的你扫遍全学园的厕所,但现在已经没这个时间了……”

香格拉蒂的表情显得愈发的阴郁,原本如孩童般神采奕奕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十分艰难地才把飘忽不定的视线重新聚集到她的身上。

她渐行渐近,泛红的眼角与脸颊的泪痕变得愈发的清晰。

就在触摸到这些端倪的同一瞬间,秦羽遥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在一秒前心中萌生出的“不安”,在这一秒后成了确确实实的“不幸”。

“我想跟你谈谈少年的事情……”

心脏就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了一般,持续发出高鸣,警告自己立刻逃离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双脚还是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强迫着自己听完香格拉蒂的话。

已经记不清……

不,是根本不想记住她说的话,但她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是如炽热的烙铁般将她所说过的一切一字不漏地烙在空白的头脑中。

等秦羽遥回过神来,她已拔出手枪顶在香格拉蒂的眉心,双眼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只能像是如负伤的野兽般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骗人的一定是骗人少爷怎么可能变成那样子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Mentiroso !(注1)骗子!你明明说过会保护少爷的!你向我保证过的!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就跟救世军那些混账一样满嘴谎言!”

颤抖的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这种距离不存在打偏的可能。

“开枪吧,如果这么做能让你感觉好过一点的话,我不介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尽管如此,香格拉蒂却坦然以对。

但是——

“怎么可能开枪……你不是少爷重视的家人吗!你不是‘十贤者’之一吗!为什么这么快放弃!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出办法救少爷不是吗!”

“因为我已经救不了少年了——能救他的,只有你而已。”

“……什么?”

接下来的台词正如炸弹般,说出口的瞬间,秦羽遥的表情凝固了。

自门外吹入的夜风穿过礼拜堂,言语为深夜所攫去,唯有两人听闻。

少女手中的凶器离开了目标的眉间,渐渐降低,如被绞死的犯人般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香格拉蒂终于道出了诀别的话语:

“今天我要说的话就这么多,也只对你一个人说,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好好考虑一下,尽快给我答复,因为……他作为‘人类’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就像是为掩盖变得哽咽的声音一样,香格拉蒂快步从秦羽遥身边穿过。

可没等她走到大门,少女的耳畔便传来清晰的哭声。

“夫人……我该怎么办……”

只是无法分辨这究竟是自己的啜泣,还是香格拉蒂的哭啼。

唯有祭坛之上的圣母像,静静侧耳倾听。

注1:西班牙语,即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