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正門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大群人,要說沒有一點戒心,肯定是不可能的。
其中大部分人還要是婦女兒童,就更應該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久之前,市中心一帶才不時傳出“有成群結隊的暴民以婦孺作為盾牌,狩獵落單士兵搶奪物資”這樣的流言。
雖然守備司令部已經不止一次澄清事實,但這類謠言依然不脛而走,會叫包括奧斯汀聖瓦爾基里學園在內的守備部隊人人得以自危,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既然已經沒有辦法制止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錯覺蔓延,那麼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一見到有婦女兒童靠近,哨兵就立馬繃緊神經,打開了突擊步槍的保險。
雖然尚未聽聞有難民膽敢衝擊軍事基地、劫掠軍用物資,但防患於未然總歸是沒錯的。
只是……那一張張菜綠色的臉、一雙雙黯淡無光的眼眸,叫你不忍直視,然而上至學生會會長、下至普通學生,無論是誰,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
與這群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平民百姓相比,奧斯汀聖瓦爾基里學園現在也是自身難保。
除非“五餅二魚”的神跡重現人間,否則哪怕學園全員不吃不喝,僅憑手頭上這點糧食,不說要填飽所有難民的肚子,光是要填飽所有孩子的肚子,就已經是天方夜譚了。
再者,給孩童分發糧食這種消息一旦傳開,明天就會有無數的孩子遺棄在校門口,叫他們根本無法招架。
保護民眾,固然是樹不子與生俱來的責任,可有時候為保護民眾……也不得不向他們抬起槍口。
儘管在校門口相互對峙的雙方呈現出劍拔弩張的緊張態勢,但特洛伊很清楚,現在還沒到“那種時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僅僅是特洛伊,就連緊跟其後的艾芙琳和米婭臉上都掛滿了疑惑和不解。
“就是這個修女……無緣無故帶着一群婦女兒童跑過來,說什麼感謝我們在阿爾伯塔大學救了她們的孩子。”
“修女?阿爾伯塔大學?”
經哨兵這麼一提醒,特洛伊才想起協助第75遊騎兵團奪回阿爾伯塔大學這塊陣地時確實遇到了一群年幼的拾荒者。
如果不是因為這群孩子冒然出現在視野之中的話,正在與子爵級寧恩拼個你死我活的自己就不會分心,米婭也就不會受傷了吧。
但世界上又哪來這麼多“如果”呢?
站在客觀角度來看,這群不知輕重的拾荒者的確給特洛伊帶來不小的麻煩,但他依然為這些孩子能夠存活下來感到高興。
他也從未設想過這些在事後就立馬作鳥獸散的孩童會有向自己道謝的一天。
不過,比起這幾個孩子,站在母親中間的亞裔女子顯然要更加引人矚目一些。
說是生得一張亞洲人的面孔,其實也不盡然……老實說,至少光從面部輪廓,特洛伊沒能搞清這位修女到底是什麼人種,只能說與之外貌最相近的就是“東方人種”。
拋開是不是混血兒這點不談,這樣的美人遁入空門,不禁叫人有種暴殄天物的感覺。
完全猜不到她的年齡,只能感覺她的目光給人一種溫文爾雅的成熟感,臉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歲月留下的痕迹。
就是這麼一個渾身是謎的女人,卻像是從教堂壁畫中走出來的聖女般備受民眾崇拜。
從難民們投向她的熾熱目光,就能感知到這一點。
對特洛伊而言,這種現象也算是見怪不怪了。
畢竟從遠古時代開始……哪怕是科技水平發達如斯的今日,在各種天災面前,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都不過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而已。
當寧恩的爪牙撕下這層虛偽的自負以後,人類一旦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蒼白無力、如此的不堪一擊時……就只能祈求“神”的庇佑。
與天主教徒出身的米婭不同,特洛伊並無特定的宗教信仰,對宗教本身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但這種近乎走投無路的絕境下難民們能夠找到一個精神寄託的話,總比當一具坐以待斃的行屍走肉要強。
既然能給予民眾精神上的“救命稻草”,那麼這位修女就跟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士兵一樣,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英雄”,理應以禮相待。
“哎呀呀,你們這群孩子真是的……怎麼都只光顧着唱歌呢?大哥哥大姐姐們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成何體統?”
話音剛落,孩子們就齊刷刷地向校門口另一側的學生鞠躬致謝。
“謝謝各位大哥哥大姐姐~”
不得不承認,聽到他人的道謝,的確會心頭一暖,讓特洛伊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付出並非徒勞。
孩子們的道謝,讓他更加確定,當日選擇從寧恩爪牙之下救下他們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又或者說,從一開始,他投出“骰子”的目的……就是想救一救這群孩子而已。
正如《聖經》中記載的那樣,以色列人因崇拜偶像而陷入滅頂之災,但神並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相反還為他們留下子嗣,以色列因而得以復興。
只要這群孩子能夠好好活下去,人類生生不息,終有一天能將寧恩趕出這個世界。
相反……為了保證國家聲譽完美無缺,就連應該守護的孩童都棄之不顧,做出這種事的國家……一定是腦袋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所以——
“沒什麼好感謝的,這本來就是我們樹不子應該做的事。”
即使整個世界都拋棄你們,“我”也絕對不會放棄你們的。
在米婭眼中比誰都要有正義感、都要溫柔的少年,悄然俯下身子解開自己的圍巾,透過柵欄裹在一個小女孩的脖子上。
“抱歉,寶貝……我能送給你的,就只剩下這條圍巾了。”
這番猶如懺悔般的言語中,蘊含著某種無法動搖的強大意志。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就在此時,從手背傳來的溫暖觸感,卻打斷了特洛伊的思緒。
映入眼帘的,是一雙白皙而纖細的手掌。
特洛伊這才發現,原來是為首的修女正笑眯眯地用自己的雙手為他取暖。
“真的非常感謝你救了這群孩子呢~”
雖說對方是年長的女性,但初次見面就旁若無人地做出如此親昵的舉動……是不是有點過度熱情了呢?
若是一般女性,倒也沒什麼,問題是……這位修女恰恰是一位大美人。
一時之間,叫特洛伊感到無所適從。
直至感受到站在其左右兩邊的少女正向他投來異常尖銳的目光,特洛伊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把手縮回去。
反觀修女卻相當大方地微微一笑道:
“正如各位所見,我只是一介修女而已,能做的事情極其有限,也拿不出什麼東西報答各位的大恩大德……所以,作為報答……能允許我為諸位做一場彌撒嗎?”
按原則上來說,即便對方確實是神職人員,本質上其實還是一般民眾,不可能允許像她這樣的平民百姓隨意出入軍事營地。
可要特洛伊直截了當地將其拒之門外……他也做不到。
正如之前所說的一樣,他本人的確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在奧斯汀聖瓦爾基里學園中,有相當一部分學生是新教徒或說天主教徒。
然而在參聯會的各位高官眼裡,奧斯汀聖瓦爾基里學園終究是象徵性的“外援部隊”,像是隨軍牧師一類的待遇,當然是不可能享受得到的。
在剛剛進駐埃德蒙頓的時候,一開始或許還能依靠學生會的威嚴以及風紀委員會的紀律來壓制學生消極怠戰的情緒和不滿抱怨的雜音,但隨着戰事日趨激烈,傷亡人數節節攀升,如今這種機械化的壓制手段已經出現失靈的前兆了。
不久前與威廉姆斯的衝突,就是很好的證明。
因此,才有必要儘快找到一條可供學生們宣洩情緒的途徑。
雖然此前特洛伊就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可由於一而再再而三被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耽擱的關係,他才遲遲未能向司令部提出這一訴求。
但在戰火紛飛的今天,就算立馬向司令部提出申請,也只會被當成不切實際的瘋言瘋語。
更何況,隨軍牧師本人都已經主動找上門來了,特洛伊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去司令部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當然,要將這位修女拒之門外,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一見到身後學生黯淡的眼眸中難得浮現出一點精彩,任誰都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
如此燦爛的笑顏,真的叫人很難一口回絕啊……
“哎呀,你看我這記性,明明都跟各位說了這麼一大通話了,卻忘了好好自我介紹一下——”
大概是見特洛伊遲遲沒給出答覆,誤以為他對自己的身份存疑,修女連忙補充道:
“初次見面,我是瑪利亞修女,你們叫我瑪利亞就可以了~”
瑪利亞——聖經傳說中誕下彌賽亞的貞潔少女的名字。
作為洗禮名,並不算罕見。
可就是這個充滿神聖感的名諱,不知為何,卻叫特洛伊有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
記憶中,好像在不久之前才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
到底是在哪裡呢?
“撲克牌通緝令……”
這是一套由聯邦政府所設計、繪有人像的撲克牌,專門用於協助軍方及情報機構識別全球性恐怖組織“救世軍”的通緝要犯。
其中有獨來獨往的炸彈客、臭名昭著的毒氣專家、嗜血成性的殺人鬼、喪心病狂的邪教信徒、罪行累累的反政府武裝組織、賊心不死的分離主義者……位列上述者,其人際關係網無一不是像蜘蛛網般盤根錯雜,叫人眼花繚亂。
要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就是每個人的關係網最終均指向同一個人——
黑桃A,瑪利亞。
唯獨是這張牌,沒有人物肖像。
因為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
雖然以修女自稱,但真實性別……不要說真實性別了,就連出生年月、個人經歷、家庭背景這一類信息都無從考究,難怪會有諜報機關稱她為“從空氣中蹦出來的恐怖分子”。
“地球上最危險的女人”這個頭銜,可謂實至名歸。
不過最令各國情報機關頭疼的,還要算她神出鬼沒的本事——
也許上一刻鐘有情報表明她正在中東某位軍閥家中作客,等到情報部門的准軍事行動班各就各位時,她說不定就已經跑到南美熱帶叢林深處跟毒梟談笑風生了。
如果將她的行動規律總結成一句話,就是“哪裡有混亂,哪裡就有她的傳聞”,簡直就像是奈亞拉托提普[1]分身般的存在。
所以說,誰能又能保證像她這種亡命之徒,就一定不會出現在埃德蒙頓呢?
但是——
“應該就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吧?”
如今這位站在聖瓦爾基里學園門前笑容可掬的修女,又怎麼可能會是“瑪利亞”呢?
……
[1] 那亞拉托提普,克蘇魯神話中登場的一位外神,熱衷於欺騙、誘惑人類,以使其陷入恐怖與絕望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