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永远没有办法帮上忙的。

(路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奇境》)

 

在米娅看来,这个房间的装潢应该算是相当奢华了。

属于古代大和武士的甲胄与长刀正无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在水墨画中争强斗胜的两匹猛虎跃然纸上。

就连用于照明的灯火,亦不是她所熟知的电器,而是颇具东方特色的长明灯。

不得不感叹,这一番别出心裁的布置,的确会让人产生不慎闯入战国大名城堡的错觉。

当然,会产生这种错觉,也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这里可是六角弦一郎的房间

即便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式”,但并不妨碍他曾是相模灰区最具实力的一方雄主这个事实的成立。

光是听说这个名字,足以叫街头混混、地痞无赖闻风色变。

这一威名所仰仗的,正是六角组旗下的私人武装——

原本不过是只懂得逞凶斗狠的流氓集团,但在与相模灰区难民自治组织一次次血腥的较量中,却逐渐演变为装备有动力装甲、战车与直升机的武装集团。

所以,在相模灰区中才会盛传一种说法:

从表面上看,六角组、和连胜、马六甲帮、山王会是“四足鼎立”,但事实上,从来都是六角组“一家独大”。

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庞大的暴力团帝国,会在一夜间遭遇灭顶之灾,就连六角弦一郎本人的脑袋也不翼而飞。

很不巧的是,灰区的地下世界又正如“抢凳子”游戏,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空位。

就这样,不曾有人将其放在眼中的“鲁塞尼亚光复运动”粉墨登场,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其余三大势力连根拔起、一扫而空。

尼古拉·巴萨耶夫,取代了六角弦一郎,成为相模灰区住民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即这个房间的主人。

然而,自窗外轻拂而至的夜风,为米娅带来的却只有呛鼻的消毒水味。

与其说是卧室,还不如说更像是一间病房。

而病人,正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

由于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整理仪容,她的头发比第一遇见她的时候要长得多。

女孩子人家嘛,头发长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米娅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当事人却执意要以短发示人,只是为了——

“‘教宗’桑妮娅·巴萨耶夫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还是当回哥哥好一些……”

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不依靠电子合成器就说不出话来、必须仰赖生命维持装置才能勉强度日这种地步,她依然将“尼古拉·巴萨耶夫”这个名字紧紧拽在手里。

这个名字固然属于已死之人,但……对桑妮娅来说,这个名字就是一切吧。

所以……才叫人没办法放着不管。

“真是的……,桑妮娅,我都说了多少回了,相模灰区的事情你暂时别管,现在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想要握住小女孩的手以表安慰,可当米娅将手伸向床单时,方才记起小女孩的四肢早已在前不久的越狱事件中被名叫“朴智贤”的特务夺去。

她还记得,与桑妮娅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

当时的她,就像是无主的野猫一样,在某条不知名的小巷中,被几个暴力团成员打得遍体鳞伤,如果不是米娅及时出手相救,桑妮娅就此一命呜呼,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然而,与五年前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相比,如今她身体状况的不堪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依靠PPUF鲜为人知的尖端医疗技术,勉强保住一命,但却只能以这种状态苟活于世。

就像是在温室中精心培育的花朵一样,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风吹雨打而已,都有可能危及她的生命。

这一幕光景,米娅可以说是似曾相识——

虽然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记忆变得有些模糊,但她仍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三个妹妹尚未出生的时候,即将驾鹤西行的祖母就是这么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榻之上。

各种针剂、药物、管道围在她的床边,就像是一个个冰冷的看客般静静注视着祖母犹如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像是两个世界般遥不可及。

直到祖母离世,米娅才明白,一旦这些针剂、药物、管道出现在病患的床头,就意味着她的身体情况开始走下坡路了。

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而这些道具的存在意义,并非是为让病人恢复健康,只是为了让病人走这条下坡路走得更慢一些。

换而言之,无论医生的技术有多么高明、药物有多么昂贵、机器有多么先进,桑妮娅·巴萨耶夫不久人世,都将是注定的结局。

接下来,想必依靠“巴萨耶夫”这个名头建立起来的“光复运动”很快就会树倒猢狲散。

米娅很清楚,这并不是单凭自己一个局外人的力量能够挽回的局势。

因此,才有必要抓紧时间,才有必要扫平可能对“计划”构成威胁的一切存在。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你之前跟我提起的‘大哥哥’易天枢……他已经死了。”

每当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桑妮娅的嘴角总会勾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非要说这抹笑意所表达的感情是哪种的话,倒是与怀春少女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他毫无疑问是“救世军”的敌人。

“都怪桑妮娅你之前跟我提起她的时候,把话说得天花乱坠,搞得我真以为他有多么了不起……到头来不过是个满嘴仁义道德、稍微会耍点小聪明的愣头青小鬼而已。”

话虽如此,可这并不意味着在桑妮娅为什么会如此看重易天枢这个问题上,米娅一无所知。

无可否认,与自己相似的出身背景——一样是为人不齿的“叛国贼”,一样在危急时刻遭受他人背叛,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但事实却与米娅的推论大相径庭——

该说是冥顽不灵,还是百折不挠……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令她想起昔日恋人特洛伊·亚当斯的音容笑貌。

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她才会抛开敌我之间的成见,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易天枢的无礼与杀意。

哪怕他只是假意答应都好……也不至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这种下场。

米娅自认是轻敌了。

并不是说易天枢有多么了不得的心象力,以至于她要大呼不可战胜。

倒不如说,这个少年除了“顽固”……或说“信念”以外,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种情况下,易天枢选择与曾为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S班精英的米娅为敌。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以卵击石……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愚痴。

尽管如此,他还像是荒谬绝伦的堂吉诃德一样,向作为“风车巨人”的米娅发起挑战。

原以为生活在这个安稳年代的树不子,只要稍加威胁……顶多以死相逼,就会立马被吓得丢盔弃甲、跪地求饶。

但她错了。

直到最后一刻,易天枢都没向她低头。

无可奈何之下,唯有痛下杀手。

虽然是敌人,面对死亡,仍旧能保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种骨气,固然值得钦佩,但说着“我绝对要活着回去跟她告白”这种胡话自寻死路,只能……称之为“愚行”。

然而——

“那么……米娅姐姐,您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先是被越野车撞成重伤,然后被重机枪子弹贯穿腹部,最后掉进湍急的河水之中……”

如此严重的伤势、如此之大的失血量……

按理来说,是连一丝生还的希望都不复存在才对。

要是这个少年还在人世,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并非人类,而是披着人类外衣的……

“被越野车撞成重伤?被重机枪子弹贯穿腹部?掉进湍急的河水之中?米娅姐姐……您要是想这么做就能杀死他的话……您就大错特错了?”

身处病榻上的小女孩一语言中米娅内心最深处的担忧——

明明已经派出了不少的人马到下游寻找这个少年的尸首了……

直至太阳下山,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如果从乐观的角度考虑,大可以当作他的尸体已经被冲进相模湾,如此一来,无论派出再多的人手、花再多的时间,都是无济于事。

虽有“侥幸获救”这种可能性……但概率实在太低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倘若不是桑妮娅提起这件事,米娅心里都已经默认了“易天枢不在人世”这个事实了。

可是,人类的心理就是这么奇妙——

好比说,平时不看鬼故事的人,往往都能一觉睡到天亮,但在某天夜里心血来潮在网上看了几张真假难辨的灵异照片以后,这一晚除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在洗手间与卧室来回奔波。

“我说过的,大哥哥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勇者’~没有恐惧、没有疑惑、没有痛苦~除非亲手将我拖下地狱,否则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停下脚步的……就算米娅姐姐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把他的心脏贯穿……同样的事情无论您做多少次,他都会从地狱深处爬回来……他就是这样的‘怪物’哟~”

由电子合成音发出的笑声,任谁听到都会觉得不寒而栗吧。

“大哥哥,是我制造出来的‘怪物’,所以只能由我来杀死他~”

从初次见面开始,桑妮娅就总带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

即便身体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唯独这点,她不曾改变。

能保持这种自信,对病情恢复来说,倒是好事一桩。

当然,这一番话,米娅顶多只是当作小孩子的戏言,付之一笑。

一时之间,桑妮娅呆滞的目光又重新回到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

此时,嘴角挂着的,不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古怪弧线,而是与年纪相符、发自内心的纯真笑容。

“米娅姐姐,我要是帮玛利亚修女成功杀掉大哥哥这种碍事的‘英雄’,你说,我死了以后……像我这样的‘坏孩子’,也能去天堂吗?”

“你不需要去天堂,桑妮娅。”

“诶?”

对于小女孩的不解,米娅回以微笑。

就像是将眼前的小女孩视为自己的亲生妹妹一样,她轻轻吻住小女孩被汗水濡湿的刘海与额头。

“我会把相模灰区变成真正的‘天堂’。”

米娅将视线投向房间大门……不,应该是大门背后,伫立于这座相模灰区最高大楼中心的某个存在。

那正是“计划”的关键所在——

传说中,神用“硫磺和火”将恶贯满盈的所多玛和蛾摩拉付之一炬。

如果说神迹仅仅只能带来毁灭的话,是不是等于说如今自己所掌握的兵器——能将“天堂”化为“地狱”,将“地狱”化为“天堂”的“权杖”,将凌驾于神迹之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