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金诗篇03（上）
这是个贫瘠的世界，孤独和寂寞是这里最不缺的东西。
在无尽虚空的一叶孤岛上，红发少女双手抱膝，无意识的发呆。她眺望着遥远彼端那颗枯死的古树，干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幽魂凑近的呼吸；一把亚米拉尔神庙制式大剑泛着寒光，垂直的插在身旁，安静的与其作伴。
待在这样乏味单调且毫无变化的环境里，仿佛连周围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雷蒂娅没有返回初始的地宫。
与其待在那阴暗诡异的地下巢穴，她更愿意静静的坐在这里，思考先祖离开时所说的话——虽然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自称“门尔忒萝丝”的黄衣少女来了几次，每次都会给雷蒂娅带来一篮子食物。她对雷蒂娅的任性颇有不满，也直接抱怨过“你身子还没好，应该回去休息”，可雷蒂娅每次都笑着敷衍，等黄衣少女走后，又提着大剑回到这里。
到底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呢？
雷蒂娅百思不得其解。
有时候她会四处走走，但这个孤岛上除了三座人工建造的金字塔外，什么都没有。她也曾犹豫好久后询问门尔忒萝丝，但得到的回答却是：
“怎么离开？……我也想知道啊。”
门尔忒萝丝当时的眼神让雷蒂娅内心五味杂陈。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蒂贝尔，你又跑出来了！”在雷蒂娅这样想的时候，黄衣少女门尔忒萝丝挎着一个小篮子，再次找到了她。
“门尔忒萝丝，你……”
“叫姐姐！”
门尔忒萝丝站在不远的地方，气鼓鼓的叉腰。
“呃……”雷蒂娅楞了一愣，随即叹息着说，“姐姐。”
“这样才乖。”
被摸头了啊……
坐在巨石上的雷蒂娅微微侧脸，看见眼前这个和奥菲莉亚差不多大的女孩一脸欣慰的笑着。从头顶传来的触感让她觉得很怪异，因为这本是她经常对奥菲莉亚做的事。
萨洛克是一个尚武的国度，作为被寄予厚望而降生的第三王女，雷蒂娅从小就接受了父王严苛的军事教育。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十二年，除了母亲之外，她很厌恶别人摸自己的头。曾经，比她年长三岁的赛尔特王子觉得刚杀死一头魔狼、满脸沾血的妹妹很可爱，便走上去想要亲近亲近，结果却是被愤怒的雷蒂娅直接折断了双臂，在床上修养了三个月。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作为流浪艺人生活了这么多年，雷蒂娅已经不再是那个暴躁易怒的萨洛克第三王女。现在对于黄衣少女宠小孩般的行为，她纵使有所不满，也不会直接就翻脸。
但适当表达下不愿意的情绪还是可以的。
“门……那个，姐、姐姐。能不能不要摸我的头？”见对方越来越起劲，丝毫没有停下手上动作的打算，雷蒂娅无奈的说。
再这样下去，恐怕还不等见到奥菲莉亚，她就得被这个疑似古神的少女摸秃了。
“嗯？”门尔忒萝丝眨了眨眼睛，“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样么？”
——所以说我根本不是什么“蒂贝尔”……
雷蒂娅心中腹诽一句，嘴上却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样么……”门尔忒萝丝迟疑的收回了手，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眼雷蒂娅，然后轻笑着将篮子放到一边，捋了捋裙摆紧靠雷蒂娅坐下。
“还要多吃饭呐，‘已经是大人’的蒂贝尔妹妹。”
“……”
门尔忒萝丝揶揄的语气让雷蒂娅十分不爽。
【所以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有多小啊？】
明明个头只是和奥菲莉亚差不多，却对已经拥有完美少女曲线的雷蒂娅说三道四，这种错乱的感觉让她觉得很怪异。
且不管在风中凌乱的雷蒂娅，一旁的门尔忒萝丝将带来的篮子摆在腿上，从里面取出一块金黄色、果冻似的“物体”：“来，把它吃了。”
“又是这个……”
“好孩子可不能挑食，你说对么？‘大人’妹妹。”门尔忒萝丝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的调戏妹妹的方式。
雷蒂娅从对方手中接过食物，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在饥饿的驱使下咬了一口。
很好吃。
果冻般弹滑的手感，吃进嘴里却又像是用面粉和细糖制作的白面包，细细咀嚼几下，口腔中似乎又隐隐透着一股肉香，十分奇特。
就味道本身而言，这毫无疑问是很好吃的食物，但出于对陌生事物的抗拒，雷蒂娅不是很喜欢它。
毕竟，她从没见过口感和味道如此反复的食材。
见雷蒂娅开始吃了，坐在旁边的门尔忒萝丝也拿出一块“金色面包”，细嚼慢咽起来。
“这东西是什么做的？”进食的过程中，雷蒂娅好奇的问。
“……不好吃？”
门尔忒萝丝楞了一下，扭头反问。
“这倒不是……味道是很好，可是……”雷蒂娅想了想说，“我从没见过这种食物，觉得很奇怪。”
“奇怪……”门尔忒萝丝目光闪烁一下，又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金色面包”。
“呃，如果不方便的话……”
雷蒂娅见对方似乎有些为难，便开口说。
可没等雷蒂娅把话说完，门尔忒萝丝就猛的抬起头：“没什么不方便的，这是我用几种矿石和泥土制作的，以前你可爱吃了，记得么？”然后又补充说：“以前这些原材料很难找到，现在却很多呢。”
一副尴尬急切的样子，似乎在有意隐瞒什么。
不过雷蒂娅只是点点头，再咬了一口手中的“金色面包”，没有戳穿。
之后两人不再说话，安静的吃完了各自的食物。
“……我先走了。”在雷蒂娅的注视下，门尔忒萝丝提着篮子站起来。她欲言又止的瞧了瞧雷蒂娅，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下次再来看你。”
抿了抿唇，门尔忒萝丝脸上又挂起了温柔的笑容。
“嗯。”
雷蒂娅轻声回应，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远方有一团绿光猛地迸发出来。转头看去，无数绿色的光点从她右手边某个孤岛升起，呈扇形密密麻麻的飞向四面八方。
“那是什么？”
雷蒂娅问正要离开的门尔忒萝丝。
“那是龙蝶，”门尔忒萝丝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雷蒂娅所看到的那座小岛。
“龙蝶？”
是史前生物么？雷蒂娅疑惑的想。
她从没听说过“龙蝶”这个名字，不过隐隐约约觉得那些泛着绿光的光点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嗯，那是光辉之龙的使者。”门尔忒萝丝双手提着篮子，遥望着在虚空中漫天飞舞的龙蝶。
“光辉之龙……之前你也说过，是贝希摩斯么？”
在雷蒂娅所处的时代，贝希摩斯一般被称之为“无垠之龙”、“神圣之龙”亦或是“创造之龙”。
“光辉之龙”这个称呼倒是从没听说过。
“你记起来了？”
“呃……只是觉得应该叫这个名字。”见对方欣喜的模样，雷蒂娅尴尬的饶了饶头。
【差点忘了我现在是‘蒂贝尔’啊……】
“嗯，看来已经有恢复记忆的征兆了，”门尔忒萝丝认真的点了点头，欣慰的说，“能说出‘贝希摩斯’，说明光辉之龙刻在你灵魂中的烙印正在苏醒，不过有一点你错了哦，‘贝希摩斯’并不是光辉之龙的名字，这就和四色之主一样，对了！说到四色之主，你记不记得……”
心情愉悦的门尔忒萝丝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在纠正了“贝希摩斯”的错误后，又滔滔不绝讲述了一些关于四色之主的往事，接着，门尔忒萝丝眨着她那双明亮的金黄色眼睛，问雷蒂娅：
“要不要跟姐姐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
“你一定会喜欢的！”说话间，门尔忒萝丝突然兴奋的抓起雷蒂娅的手，“那是我们的希望之所在！”
希望之所在？
满头雾水的雷蒂娅被门尔忒萝丝牵着，一路小跑到了孤岛的边缘。就在她不知对方要做什么的时候，只见门尔忒萝丝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声口哨，不多时，随着阵阵由弱到强的鸣叫声响起，一只银白色的海豚摇动着尾巴，从一座小岛的背面游了出来。
“海、海豚？”
雷蒂娅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且不说外面是一片虚空，这海豚是如何“游”过来的。更神奇的是，这只首尾长达十米的海豚靠近她们所在的孤岛后，便张开嘴喷出一团白色雾气，如同变魔术一般。
白色的雾气呈椭圆形，缓缓飘向了雷蒂娅她们。在这过程中，雷蒂娅明显感觉到虚空中的白色雾气周边有什么东西在四处逃逸，而当那白雾飘到距离她不过三四米时，一片晃动的水波浪在她面前忽然出现又迅速回归平静。
“走吧。”在雷蒂娅愣神的时候，旁边的门尔忒萝丝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入了那团白雾之中。
“这是？”
雷蒂娅眨着眼睛，好奇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在这团白雾中，她感觉周围的寒风一下子就消散了。不仅如此，她因圣剑离去而疲惫的身体也渐渐有力了起来，浑身上下暖烘烘的，仿佛正浸泡在温泉里。
裹着白雾的两人飘到了海豚背上。
“贝珞丝，先去你那里。”门尔忒萝丝摸了摸海豚光滑的背部，轻声说。
“欧——”
这只长着银角的海豚低鸣一声，摇着尾巴朝着它出来的那座小岛游去。
雷蒂娅跪坐在海豚背上，深深吸了口气。
“原来这虚空中也可以生活么？”她一直以为除了她们所在的那座孤岛，其他地方都已经没有生命存在了。
“当然是不可以的。”门尔忒萝丝捂嘴轻笑，似乎是被“妹妹”夸张的举动逗乐了。
“虚空中到处都密布着混沌之力，我们艾尔拉雅之民只要沾上一点点，就会像那些堕落的同胞一样失去神智。”
“那它是？”
雷蒂娅指了指身下的银角海豚。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么？艾尔拉雅是光辉之龙与四色之主在无尽虚空中创造的世界，为了不被混沌之力影响，四色之主在艾尔拉雅的土地上施加了一层守护，不仅如此，崇高的她们还创造出了一个族群，用来驱散来自虚空中的混沌之力。”
门尔忒萝丝抚摸着银角海豚的背部，继续说。
“这个族群就是白银之民——哈鲁比。他们也是唯一能完全免疫混沌之力污染的艾尔拉雅之民。”
“白银之民？”雷蒂娅眉头一皱，“他们不是都被堕落的多格纳杀害了么？那这只海豚……”
“没错，曾经的白银之民都死去了，但因为艾尔拉雅的破碎，四色之主用来收容众生灵魂的【永夜永眠之河】也变得支离破碎。战争结束后，我找到了【永夜永眠之河】的一处支流，并用里面的白银之民灵魂塑造了贝珞丝。”
说话间，银角海豚游到了它所在的那座小岛。包裹着白雾的两人从银角海豚身上下来，然后雷蒂娅就由门尔忒萝丝拉着，来到了一池潭水旁。
“这就是【永夜永眠之河】的支流？”雷蒂娅问。
她蹲下来，想要伸手摸一摸这传说中的【死之河】，不过好在旁边的门尔忒萝丝眼疾手快，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门尔忒萝丝的脸一下就黑了。
隐隐有风雷之声在她身边萦绕。
“呃……抱歉。”
第一次见门尔忒萝丝用这么生气的眼神瞪自己，雷蒂娅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不要让我担心啊。”门尔忒萝丝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这河水会吸走你的灵魂，不要鲁莽。”
其实在吼完雷蒂娅之后她就后悔了。虽然是出于关心，但“妹妹”毕竟忘记了过去的记忆，门尔忒萝丝表面上紧绷着脸，心里却责备自己没有尽到姐姐的责任。
名为【永夜永眠之河】的潭水冒着阴冷的寒气，即使一旁的雷蒂娅有白雾保护也不由得身子颤抖。虽说是“潭水”，但这只是它的外形，在雷蒂娅的观察下，这镶嵌在岩石上的潭水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平静的流淌着。
没有上流，也没有下流，这池潭水仿佛是从某条大河上截取的片段，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安放在了这里，却不影响它与其他部分的联系——即使它们之间相距不知多遥远。
门尔忒萝丝从篮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放入水中。
她纤细白嫩的小手刚进入潭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下去，不多时，门尔忒萝丝的手便在雷蒂娅震惊的目光下，变成了一副白森森的手骨。
“这，你……”
一想到刚才自己还想用手摸这潭水，雷蒂娅的心里就一阵恶寒。
“放心，我没事的。”门尔忒萝丝对自己那变成白骨的手掌毫不在意，反而微笑着安慰“害怕”的雷蒂娅。
渐渐的，一些散发着幽蓝光芒的“丝带”从潭水深处游了出来。它们像是一尾尾闻到腥味的游鱼，争先恐后的聚集在门尔忒萝丝手边，啄食着周边散落的骨屑。
而门尔忒萝丝手中的瓷瓶，则悄悄的将这些“丝带”连同潭水一起吸入了内部。
“呼……这些应该够了。”过了一会儿，门尔忒萝丝呵出一口寒气，将手和瓷瓶从潭水中抽了出来。
她的眉毛和头发上布满了冰霜，原本粉红的嘴唇也变成了深紫色。
“你的手……”雷蒂娅看着门尔忒萝丝裹着一层冰的手骨，微微蹙眉。她不知道门尔忒萝丝这是在做什么，但为了取一点永夜之水，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么？
“蒂贝尔也会关心姐姐了呢。”门尔忒萝丝强撑着微笑，只是那抽动的嘴角却出卖了她。
——即使是最强的黄金之民，【永夜永眠之河】也不是能随便触碰的东西。
“放心吧，只是这么短的时间，我还是可以忍受的。”门尔忒萝丝伸出那只仅剩骨头的手掌，刻意在雷蒂娅眼前晃了一下，“不要小看姐姐哦？”
霎时间，一根根金色的丝线从手骨中抽出，将覆盖在上面的冰层刺的千疮百孔。“啪啪啪”如同玻璃碎裂的声响中，那些丝线在雷蒂娅惊异的眼神下相互交织，组成经络、血肉、皮肤……
“看，没事了吧？”门尔忒萝丝似乎很满意雷蒂娅此刻的表情，得意的握了握手。
不过眨眼间，那仅剩骨头的手掌便重新恢复了往昔的白嫩柔软。
【这就是古神……不，黄金之民么？】
“白骨生肌”，这种只有在传说中才出现的东西，大概就是“神”的力量了吧。
收起瓷瓶，门尔忒萝丝招呼雷蒂娅一声，两人又跳上了银角海豚的背部。这只继承了白银之民灵魂的生物刚才一直静静游弋在四周，似乎对门尔忒萝丝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此时两人复又上来，它便摇着尾巴离开小岛，朝着之前龙蝶群飞出的那座岛游去。
“刚才你说有个‘好地方’，是什么？”
“嘻，去了就知道了。”
往常门尔忒萝丝都是一个人去，现在身边多了自己的妹妹，即使嘴上不说，她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现在蒂贝尔醒了，其他人也不远了吧？】
门尔忒萝丝偷偷瞧了一眼妹妹。那熟悉的侧脸，就像一切都还和【黄金时代】一样。没有同胞的堕落，也没有所谓的多兰之诗，她们嬉戏在世界树之巅，商量着去【世界尽头】旅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