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之前,在正在建设中的第22号空港内部的熔炉里,为了唤回唯的意志,洛塔尔失去了整条左臂。

灰飞烟灭,没有再次接上的可能,洛塔尔并不是什么特异的生物,自然也不可能长出新的手臂。

洛塔尔现在能够没有任何障碍地用两只手提东西,全部都是一名兽人老者的功劳。

尽管他们互相都不太待见对方就是了。

——要不是唯哭着求我,我才不会帮你这个一点都不知道尊敬长辈的家伙呢。

九重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其实很感激洛塔尔,是他救回了对九重而言最重要的家人。只是,第一印象既然已经是那个样子,现在再变来变去,也太麻烦了。

“哈哈!”

从公园回家的小路上,身高超过两米的九重十分惹人注目。

不拘小节的豪爽笑声还好,他的外表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熊形的兽人本来就不常见,更何况这位的左眼还带着眼罩,不过那眼罩也没完全遮住九重左脸的伤疤就是了。

“所以你们就在那个公园待到现在,怎么说呢,大热天的,真是辛苦了?”

上来就笑着奚落人,的确是洛塔尔记忆里的那个九重。

一段时间不见,还是那么招人烦。

“如果不是你今天要过来,我们也不用大清早的就去超市买这些东西,知道吗你这个大屁股熊。”

“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

九重笑着摆了摆手,一副很上道的样子。

“明明是自己没好好确认钥匙有没有带,还怪到我这个老头子身上,你还有没有点尊老爱幼的意识啊。”

“拜托,那都是因为芙蕾多妮卡说……”

洛塔尔无奈地解释着,并不是推脱责任,只是陈述事实。

“不对不对,钥匙明明应该是洛塔尔你带才对,怎么可以怪一个七八岁的小可爱呢?爱幼啊,爱幼。”

九重打断了洛塔尔的话,然后露出坏笑。

“是吧,芙蕾多妮卡。”

“就是就是,洛塔尔这个大笨蛋,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坐在九重肩上的芙蕾多妮卡摇晃着双腿,“嘻嘻”地笑着,也跟着起哄。

洛塔尔如同丧家犬一般耸拉着脑袋,连头发似乎都软了下来。

今天难道是什么受难日吗?

他默默地思考着这个自己也答不上来的问题。

“说起来,手臂,还习惯吗?”

玩笑过后,九重放低了声音。

“你说这个吗……”

洛塔尔活动了一下左臂,并没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不知道内情的人绝对看不出来那是义肢。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很好用,不如说好用得过头了。”

洛塔尔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着。

“我是知道你这家伙对这方面有研究啦,只是没想到能做出这么厉害的东西,还不错。”

“唔……”

九重摸了摸下巴。

芙蕾多妮卡对两人现在的对话没有一点兴趣,转而一门心思地观察着平时无法看到的风景。

“我倒是觉得还有点可以改进的地方,可以从术式上着手,反正洛塔尔你似乎也不会使用术式的样子?”

九重完全一副准备进行学术探讨的样子,紧接着话锋突变。

“不过今天就算了,没那个心情。”

再重复一遍,额头凸起青筋这个过程真的是有声音的。

洛塔尔沉默着,没有开口回应九重。

“咦?”

这就让九重反而更在意洛塔尔的反应了。

“今天怎么没有说‘老东西,你不捉弄人会死啊’之类的话了?”

“怎么说呢,稍微有点累?”

连声调中都透露出劳累感,洛塔尔刚说完,就被九重大力地拍了拍背。

“搞什么呢!年轻人应该更有活力一点才对……等等……有点累……”

似乎想到了什么,九重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绝对没有想到什么好事,看着九重的表情,洛塔尔如此断定。

“你小子,该不会是趁我不在……对我的宝贝孙女,对唯做了这样啊那样的事吧!”

“你白痴啊!为老不尊的家伙,你的思考回路基本都跟那方面的事连着的吗?”

洛塔尔一下扭开九重抓着他衣襟的爪子。

“说到底我会觉得这么累,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

洛塔尔说着抬起还提着大包小包的手,指向一脸好奇的芙蕾多妮卡。

“你都乱教给这个笨蛋什么东西啊?地痞流氓?瘪三小混混?”

顺便一提,九重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帮洛塔尔分担那些东西的意思。

“诶诶诶?”

压根就没想到洛塔尔口中会冒出这样的话,九重显得很吃惊。

“我不是说过不要告诉洛塔尔的吗!小丫头!”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跟芙蕾多妮卡说着悄悄话。

“我全都听到了哦,老东西。”

洛塔尔瞪着一对死鱼眼,毫无感情地说着。

“啊哈哈哈……今天天气真不错啊,蓝天白云的。”

“是啊,这身皮毛也挺不错的,特别是胸前那个V字。”

“噫,不要用这么平淡的口气说出那么可怕的事啊,洛塔尔小伙子。”

这个时候,将两人纠缠不清的对话打断的,是芙蕾多妮卡天真的声音。

“说起来,‘这样啊那样的事’是什么啊?”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洛塔尔跟九重对视了一眼,接着异口同声地开口了。

“这个问题,千万别去问唯!”

之后,又是一次劳心费力的解释。

直到来到家门口,洛塔尔跟九重才总算在勉强保证身心健康的情况下,给出了让芙蕾多妮卡不再继续追问的答案。

仅仅只是不再追问而已,芙蕾多妮卡并不太满意,即使如此,她还是答应了两人不去问唯的请求。

至于原因,这两个人当然心知肚明。

“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累了吧。”

“天作孽,犹可违……”

九重絮絮叨叨地说着洛塔尔听不懂的话,随后被芙蕾多妮卡接了过去。

“自作孽,不可活。”

“这个难道也是你教的?”

洛塔尔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九重的熊脸。

“天地良心,这个真不是我教的,大概是在我家翻书的时候看到的吧,联邦那边的书也不少呢。”

九重耸了耸肩,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芙蕾多妮卡应该不懂是什么意思就对了。”

推开纯白色的栅栏门,九重当先走了进去。

感叹着“真是怀念”,九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他每次过来这边的时候都会这么想。

“看样子唯那孩子还没回来。”

九重把芙蕾多妮卡从肩上抱下来,温柔地把她放到大门边站好。

“我看看我看看,这种锁……唔,下次过来的时候换掉吧。”

一边说着,九重一边伸出他的手指——说成爪子会更加贴切。他把指甲伸进了锁眼里,来回动了动,接着就听到了“咔哒”的声音。

门开了。

开门之后,九重就退到了一边,芙蕾多妮卡笑着抱了抱九重,说了句“九重爷爷好厉害”,在九重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之后便溜进了屋子。

“哦哦,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技能。”

“哼,你这刺猬头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九重抱起胳膊,鼻子朝天哼哼着。

“就是很久没用过了,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会打不开,重点就在于感觉,也就是手感,不过说了你也不懂。”

“那也是,我可没有这种爪子。”

洛塔尔瞥了瞥九重的大手,侧过身子朝屋里走。

“不管怎么样,比起需要从客厅那边的落地窗进屋子里,我还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比较好。”

“不要这么说嘛,我可以给你的手追加这个功能的,要不要要不要?”

九重低下身子,把脑袋探进玄关说着。

“不用这么麻烦了,有正常的功能就足够了,不然过几天你又会想些有的没的,就算你有那个精神,我可没兴趣陪你玩。”

这样说完,洛塔尔把东西放下,嘴里念着“去去去,一边儿去”,一脸嫌弃地把九重推了出去。

因为身形的原因,九重没办法从玄关这边进屋,所以只好走院子那边,直接进到客厅里,而且,活动范围也只有客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从上了年纪,身体发福之后,就算九重侧着身子也没办法从走廊通过了。

实际上,过来的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这边。

洛塔尔提着东西来到客厅的时候,九重就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了,芙蕾多妮卡则是抱着一本彩色封面的厚书,跟九重背靠背地坐着。他俩旁边的圆木盘子里放着一袋仙贝,一杯橙汁和一杯麦茶,从玻璃杯上的水滴可以看出它们是冰过的。

听到了洛塔尔走动的声音,九重后仰着头看了一眼洛塔尔。

“哦哦,洛塔尔,你看,芙蕾多妮卡越来越懂事了呢。”

九重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麦茶晃了晃,嘴角勾起了得意的笑容,连犬牙都露了出来。

多大岁数了,还会炫耀这种东西。

“是啊是啊,虽然我们有三个人,但却只准备了两杯水呢。”

洛塔尔把从超市买来的食材之类的东西放好,把宵昼靠在墙边,用大号的玻璃杯装了满满一杯直饮水,咕咚咕咚地两口就喝光了。

“啊——舒坦。”

“我说你啊,喝这么快对身体不好哦。”

“要你管,嗝……”

刚说完那种话就打了一个嗝,洛塔尔显得有些尴尬。

“洛塔尔那个样子,就像是上班族的大叔,下班回家之后喝上一大杯啤酒的样子,难看死了。”

“对对对,芙蕾多妮卡说得没错,难看死了,哈哈!”

一老一小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着。

“所以我说,喝这么快对身体不好嘛。”

洛塔尔哑口无言,只得保持沉默。

“对了对了。”

九重喝了一口麦茶,咂咂嘴。

“洛塔尔,那边那个花坛,从那时候起就什么都没种,但今天感觉有点不一样了诶。”

九重所说的那时候,大概指的是唯的母亲去世之后吧。

洛塔尔刚想回答,却被芙蕾多妮卡抢先一步。

“那是洛塔尔和芙蕾多妮卡种的,向日葵,但不能让唯姐姐碰,九重爷爷应该没问题。”

“也不过是才种下去,都还没发芽,你怎么就知道了?”

洛塔尔朝一老一小的方向走了几步,看了看似乎并没有他的位置了,于是转而坐到了开放式厨房外的餐桌边。

“唉,这个嘛,毕竟散发着如此强烈的生命气息,想不知道也难。”

九重的语气有些感慨。

“最左边的叫南希,然后是萝丝,朱丽叶,爱丽丝……”

“哎呀,每一株都有取名字吗?”

“先说明,不是我起的啊,我没有参与,我只是负责种而已。”

“谁也没说是你起的吧。”

九重轻笑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戏弄洛塔尔一番,而是转头看了看玄关的方向。

“比起这个,还不快去给唯开门?”

洛塔尔也是慢了半拍,才感受到唯的气息。

在洛塔尔动起来之前,芙蕾多妮卡早已经把书丢到一边,朝玄关跑去了。一边跑着,一边“唯姐姐唯姐姐”地叫了起来。

留下九重跟洛塔尔大眼瞪小眼。

不一会儿,唯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什么,九重爷爷已经到了吗?”

接着,整理着绑成宽松单辫的棕色长发,唯来到了客厅。

在唯身后,高高地举着她工作时要穿的白大褂,装作幽灵的芙蕾多妮卡东倒西歪地移动着——她的视线被白大褂挡住了。

“抱歉呀,九重爷爷,我回来晚了,本来应该去空港接你的,可是……”

“哈哈,没关系的,知道你工作忙,还跑过来,是九重爷爷不好。”

九重笑着迎了上去,抱了抱唯。

“哪有……”

唯跟九重撒娇的样子,还是跟三个多月之前一模一样。

洛塔尔从芙蕾多妮卡手里把白大褂拿了过来,避免她不小心破坏了祖孙团聚的气氛。

“本来也只是去一趟佣兵协会,顺道过来检查一下洛塔尔的手而已,不这么大费周章也没关系的。”

“那怎么可以,九重爷爷难得过来一趟。”

唯一下子从九重的怀里挣脱开来,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注意到她从九重怀里离开之后,九重失落的表情。

“对了,芙蕾多妮卡,我拜托你们去买的东西有好好买回来吗?”

本来因为白大褂跟洛塔尔拉拉扯扯的芙蕾多妮卡,听到唯的话之后,立刻老实下来,低低地“嗯”了一声,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忘记带钥匙的事情。

“嗯,很好。”

俯下身子,唯温柔地摸了摸芙蕾多妮卡脑袋,齿轮状的项链在她胸前摇晃。

“吃饭之前要记得洗手哦,我去准备午餐,九重爷爷就再休息一下吧。”

仍然处于失落状态的九重并没有出声,唯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立刻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气氛微妙地发酵着。

或许是出于直觉,芙蕾多妮卡很安静,甚至没有像平时一样扭着唯说要帮忙。

洛塔尔抬眼看了看九重,发现这个老兽人正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那黄绿色的兽瞳里流露出的信息,洛塔尔十分明白。

——啊呀,说了多余的话呢。九重提到洛塔尔手臂时,唯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自责,洛塔尔是怎么都不会漏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