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塔尔在镜子前将青灰色领带随意打了个结。
对于自己会系领带这点毫不意外,洛塔尔再次来到玄关,将之前放在墙边靠着的两个暗棕色提包夹在胳膊下。
他的眼神天生不善,可穿上士官学院制服之后却有一种别样的凛然气场,或许这正是印证了“人靠衣装”这句老话吧。
“……让一个通缉犯去士官学院念书,这么荒谬的事大概也有在这个雾隐大都才有可能发生了。”
将手搭在挂在腰间的断剑宵昼上,洛塔尔自嘲地笑了笑。
士官学院没有禁止学生携带武器的规定,特别是武技科——当然,带不带是学生的自由,学院也提供标准的制式武器。
今天是洛塔尔跟芙蕾多妮卡作为学生的第一天。
说是学生,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什么需要学习的,至少两位当事者的想法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唯的“独断专行”,他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踏入类似的机构吧。
这是既定的事实,所以没办法再抱怨什么。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可以算是给崭新的学院生活开了好头。
本该如此……才对。
“啊啊……天呐!为什么呢?明明今天是这么重要的日子啊!”
“不用着急啦,唯姐姐。不管发生什么,洛塔尔会等我们的。”
“我知道。可我不是在担心这个呀,芙蕾多妮卡——啊,转过来,快!”
“唔!唯姐姐,轻点,梳子勾到头发好疼!”
“啊啊啊……对不起呀,芙蕾多妮卡!”
“没关系没关系,像平时一样慢慢来就好。”
“所以说现在不是可以慢慢来的时候啦!”
类似的对话源源不断地从二楼传来。
“等是会等啦……”
早餐是先起床的洛塔尔随便弄的。他倒是有给迟一些醒来的两姐妹送到房间里,可她们到底有没有吃他就不清楚了。
不过,唯的话,肯定不会让芙蕾多妮卡饿着肚子去学院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同春游前的小朋友一样,在出发的前一天兴奋到睡不着的人,是布拉格维奇家的姐姐。
按理来说扮演这角色的应该是洛塔尔或者芙蕾多妮卡才对,不过考虑到两个人对学院的态度,这显然不可能。
至少洛塔尔绝不会犯这种傻。
洛塔尔的目光注视着二楼拐角,耐心等着布拉格维奇家的两姐妹的同时,稍微想象了一下唯慌里慌张的样子。
“说起来……那家伙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如此自言自语着,脸上浮现出笑容,记忆又回到了二人初次相遇的时间。
那时候的自己,有没有想到现在的生活呢?
——绝对无法想象吧,那时候的洛塔尔。
玄关的柜子上,原本立着的奶白色相框边多了一个稍大的茶色木质相框,嵌在里面的是包括莱因哈特在内,新的家族照片。
洛塔尔,唯,芙蕾多妮卡自然不用说,跟旧照片背景相同的新照片中还包含了住在树屋那边的九重跟格罗瑞雅。
“有了有了。”
洛塔尔在茶色相框后摸索了一下,从那后面拿出了一把钥匙——大门的钥匙。
之前的确是有听到芙蕾多妮卡碎碎念着什么“这样以后就不会忘记了”,把什么东西放到了相框后面。
“什么啊,还在介意那种事情吗?既然如此……”
就算是恶作剧也不能太过分,于是洛塔尔把钥匙藏到了白色相框的后面。
接着,像是非常满意自己的手法,洛塔尔点了点头之后又把钥匙重新放回了一开始的地方,也就是茶色相框后面。
“我果然是个好人啊。”
良心发现,觉得作弄小女孩的这个行为不太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洛塔尔真的抱有这样的想法,其生效的对象也绝不会是芙蕾多妮卡。
就是这样。
“好你个头啊!”
洛塔尔会这么做,完全只是余光瞄到了站在楼梯上,双手叉腰,正一脸不爽地盯着他的芙蕾多妮卡。
长度超过臀部的金发绑成了高高的蓬松单马尾,再加上专门定制的学院制服,在那里的是一名英气十足的少女。
“唯那家伙,明明时间不够,还做这种事。”
这并不是抱怨。
他的潜台词应该是“还挺不错”。
高等部没有尺寸合适的制服提供给芙蕾多妮卡,所以她现在穿着的这套制服是专门定制的。说是专门定制,但造型款式之类的还是跟其他武技科的制服相同,区别只在于尺寸而已。
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衣架子——即使那个人的身高不足120公分。
就在洛塔尔瞎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芙蕾多妮卡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从他的胳膊里拽出了一个提包。
“那个是我的。”
“不都一样嘛!”
“你这么说也没错啦。”
“你们两个!不要站在那里发呆啦!”
插话的是一边努力将烤面包塞进嘴里,一边整理着衣襟的唯。
“不是已经快迟到了吗?”
语气中夹带着一点小埋怨,以跟平时不同的气势,咚咚咚地像是跳着一般下了楼梯,将洛塔尔挤到旁边。
“快点快点!”
其实已经迟到了。
洛塔尔本来想这么说的,但看到唯慌慌张张换鞋的样子之后,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完了还看了一眼芙蕾多妮卡。
芙蕾多妮卡耸了耸肩,以眼神回了洛塔尔一句“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是太着急,看错时间了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猜测了。
随意地答应了一声,洛塔尔提起芙蕾多妮卡从旁边绕了过去。
“要用跑的咯!”
比洛塔尔他们晚了一步的唯顾不上稍显凌乱的头发,向两人确认着。
“我突然在想,唯你以前该不会经常……”
“才不会!”
“是吗,那就好——也不该这么说,其实我是想说你没有关门。”
“啊?诶!?”
唯扭头一看,门的确是大大开着的。
“啊!我还没有喂莱因哈特!”
突然这么叫了一声的芙蕾多妮卡被洛塔尔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
“已经喂过了!不如说最近一直都是我在喂啊!”
“不要打头!会变得跟洛塔尔一样笨的!帮忙喂一下又不会死!”
“好了好了,别吵了!赶紧走吧!”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唯关好门之后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
“给我记住!”
“记住就记住!”
两个人看着唯丝毫没有停留的背影,相互放下狠话之后便追了上去。
“啧!让开!是我在前面的!”
“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才对!”
“你就不知道让一下小孩子吗!”
“那还真是抱歉呢!我不认识‘让’这个字!”
当三个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学院大门的时候,周围早已经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了。
“早呀,三位。”
没有学生,在校门处不慌不忙地向他们打招呼的是一名女性教师。
“早……这不是雨宫老师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啊……”
依旧是那身标准的工作装,雨宫凛子叶笑着看了一眼站在唯身后的洛塔尔跟芙蕾多妮卡。
“只是在这里等迟到的转校生而已。”
“这样啊,原来是雨宫老师的班级吗……不过也好,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虽然已经迟到了,可还是得打卡呀。”
唯转身摸了摸芙蕾多妮卡的头,嘱咐了一句“要好好听话哦”之后,便慌慌张张地先走掉了,谁知道她刚跑出去没几步就差点摔了一跤。
“我说,我跟布拉格维奇老师也是最近才……”
雨宫凛子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应该说是因为你们的事情才熟悉起来的,她一直都是那样吗?”
这样说完之后,还不忘用手指了指有些狼狈的唯。
只是有感而发的问题,或者说是寒暄也不为过,可出乎雨宫凛子意料的是被问到洛塔尔跟芙蕾多妮卡不约而同地抱起胳膊皱起眉,苦思冥想起来。
“你要问唯平时是不是也这样的话……”
“唔唔唔,这种问题……芙蕾多妮卡无法回答,不准说唯姐姐的坏话。”
“你这个笨蛋,这样说的话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洛塔尔。芙蕾多妮卡,太复杂的话,听不懂?”
“啊哈?原来是这样的梗吗!?”
“你知道得太多了。”
看着像是在说相声一般企图分散自己注意力的学生二人组,雨宫凛子默默在心中确认了她之前的猜想。
“你们两个啊,我不太想一上来就说教,既然迟到了就给我稍微老实一点。”
“知道惹。”
“洛塔尔呢?”
“啊啊,是是,知道了知道了。”
“这么一看你还真像是不良少年呢。”
“抱歉,对不起,我知道了!”
“嗯嗯,这才对嘛。”
雨宫凛子点点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
“然后呢……对,这个时间已经在上课了,你们就等下一节课跟我一起去教室吧。就这样让你们糊里糊涂地去教室我也不放心。”
“不放心,不会是因为我吧?如果不被挑衅到脸上我是不会随便出手的,这点雨宫……凛子老师你大可以放心。先不说你,我会尽量不给唯惹麻烦的。”
“走这边。”
雨宫凛子在前方招呼着。
“并不是那个原因——也不是这样,怎么说呢?洛塔尔也是一部分原因啦,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因素。”
顿了顿,像是终于想好该怎么措辞一般,雨宫凛子才继续将话说了下去。
“是妹妹啦。”
“芙蕾多妮卡?”
“没错。”
“干嘛?”
雨宫凛子跟芙蕾多妮卡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没叫你。”
“可你明明有叫芙蕾多妮卡的名字。”
“那是我在做梦啦。”
什么时候变成天然呆的啊这家伙!
洛塔尔一边默默吐槽,一边敷衍地回答着。
“骗人。”
“其实是在确认你有没有好好跟着我。”
“你当芙蕾多妮卡是白痴吗?是吗?”
“这都被你发现了啊,真是了不起。”
“芙蕾多妮卡又不是聋子,能听到你们在说什么!洛塔尔大笨蛋!”
芙蕾多妮卡翻了个白眼回敬给了洛塔尔。
洛塔尔不禁皱起眉。
皱眉的原因当然也不是这个白眼。
洛塔尔已经因为自己恶劣的眼神被误会过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个班里的几十次。
然而这次的主要原因竟然不是自己,这让洛塔尔有些意外,甚至还有点……无法形容的感觉。
失落?
不不不!绝不可能!
失望?
不不不!更不可能!
两个词的意思根本就是一样的吧!
洛塔尔不清楚这微妙的感觉是什么,但他坚信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他便下了决心,总之得先把这莫名的感觉扼杀在摇篮里才行。
“凛子老师,你可不可以说得具体一点?”
身为话题的中心,芙蕾多妮卡自己却没有参与。在一般人的眼中这或许有些奇怪,然而这对芙蕾多妮卡跟洛塔尔来说是很普通的——因为后者会帮她解决这样的问题,无法告诉唯姐姐的问题,自格罗瑞雅那件事以来,一直如此。
所以芙蕾多妮卡什么都不用担心。
有洛塔尔在,所以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呆在唯姐姐身边做一个乖妹妹就行了。这是芙蕾多妮卡自己的心愿,同时也是洛塔尔所希望的吧。
“我正准备说呢。”
雨宫凛子摆了摆手示意洛塔尔不要着急。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教室办公室——现在是上课时间,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不用拘谨,对于芙蕾多妮卡来说是件好事。
雨宫凛子将两个人领到会客用的沙发坐下。
“我给芙蕾多妮卡准备了甜甜的橙汁,洛塔尔要喝什么?”
将装满橙汁的一次性纸杯放在芙蕾多妮卡面前,雨宫凛子还不忘关心一下洛塔尔。
这个人没有一点教师的架子,亲切得像个姐姐。
甚至有些……亲切过头了。
洛塔尔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他又说不出这个“不对”的感觉具体是什么。
芙蕾多妮卡显然不会想这么多,甜甜地说了声“谢谢”之后就抱着杯子喝了起来。
“有些什么?”
“我、只、是、顺、便、问、问、你、而、已。”
当洛塔尔被雨宫凛子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如此答复时,他心中的困惑瞬间消失了。
“是吗那就凉白开谢谢。”
“不用客气。”
笑容中完全没有笑意。
洛塔尔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直接应该说“不用麻烦了”。
稍后,雨宫凛子把装好水的纸杯递给了洛塔尔,她自己也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之前说的那个。”
洛塔尔拿起杯子正准备喝的时候,雨宫凛子开口了,于是他端杯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这是跟芙蕾多妮卡有关的事,不稍微认真点不行。
“不晓得你们对罗纳德老师还有没有印象?”
“再怎么说也不会这么两天就忘了……”
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洛塔尔语调平缓。
难道是要追究治疗费之类的吗,麻烦了啊。
虽说可以直接否认,但他并不会做那样的事。当时在场的可不止他们跟雨宫凛子,除去名为柳黛的学生会长之外,还有很多学生。并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不记得”就可以撇清关系的。
嫌麻烦是一回事,处不处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还记得就好,忘记了的话我还得重新说明。测定那天我特意跟你闹得很凶对吧?”
“不不不,那已经不是‘闹’的程度了。”
说是拼命也不为过,失手的话绝对丢掉小命。
“跟外表不同,你还真是谦虚。不过,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判断,本来是想把学生们的注意力都聚到你身上的。”
雨宫凛子转了转手中的杯子。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迟,罗纳德可是被那些学生在私底下叫成‘魔鬼筋肉人’的家伙,实力不弱。你想想,毫发无伤地将那样的罗纳德打到失去意识,而且打倒他的还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从那帮学生的嘴里传出去,后果会怎样呢?”
说到这里,雨宫凛子看了一眼将杯子翻过来,努力舔舐着粘在杯壁上的橙汁的芙蕾多妮卡。
比起洛塔尔跟雨宫凛子此时讨论着的话题,她更专注于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总而言之,你,洛塔尔跟芙蕾多妮卡·布拉格维奇现在已经是学校,至少是第一学区的名人了。不过嘛,这里面也有我的失误,所以只好负起责任照顾你们两个的校园生活咯。”
说明进行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雨宫凛子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抿了一口里面的粗茶。
没有谈到跟赔偿治疗费有关的话题让洛塔尔稍微安心了一点,然而从雨宫凛子的话中能嗅出阴谋的味道。
另外,用咖啡杯喝茶这点实在是非常让人在意。
“所以我们会编进你的班级也不能算是意外了?”
“的确不算是意外。”
本来以为她会否认的,可雨宫凛子却毫不迟疑地摆了摆手。
“这件事从布拉格维奇老师帮你们申请的时候就定下来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会是我给你们两个进行入学测试呢?”
洛塔尔“哦”地拉长了声音表示不信任。
“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料到芙蕾多妮卡的战斗力这么高,或许我应该选择让你去跟罗纳德摔跤?”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摔跤啊?”
“你要问为什么的话,这就是罗纳德被称为‘魔鬼筋肉人’的原因啊。”
听到雨宫凛子理所当然般的解释之后,洛塔尔不禁想象了一下芙蕾多妮卡跟魔鬼筋肉人摔跤的样子,然后皱起了眉。
那画面带来的冲击过于强烈,甚至让洛塔尔一时间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还好芙蕾多妮卡把他放倒了。
这时,校园里响起了宣告上节课结束的铃声。
雨宫凛子放下已经空空如也的咖啡杯,站起来走到了办公室门口,接着回头看向洛塔尔。
“好了,做好准备吧,转校生。”
“在那之前我还有个问题,凛子老师。”
“尽管提,为学生解惑是教师的天职。”
“之前你说的,想把学生的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的原因是什么?”
“啊,你说那个啊……”
雨宫凛子抿起湿润的双唇,笑了起来。
“因为‘家事’。”
回去之后把那些T恤封印起来吧。
愣了一下之后,洛塔尔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