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面对空旷院落,坐在落地窗外的洛塔尔将报纸合上,缓缓呼出口气。

“果然,今天也没有吗……”

几乎——不,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会一直持续到今天也只能算是洛塔尔单方面的执着吧。

第七天,从柳黛原因不明地在十三区暴走的那天算起,今天是第七天。

电视、报纸之类的媒体自然不用说,就连网络上也完全找不到跟这起事件相关的任何信息。就好像,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就算是更早的空港事件也没有这样夸张。

其实,只要洛塔尔仔细回忆一下的话就会注意到——不仅是这次的事件,除了十三区内的佣兵协会,他几乎没有在任何其他地方看到过跟这里相关的消息。

很矛盾。

认同这点也就意味着,雾隐大都所有人都知道“贫民窟”的存在,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它,甚至连“提起”也不愿意。

很奇怪。

在洛塔尔的认知里,虽然有许多怪人跟一般意义上的坏蛋,但那里并不会可怕到这种程度。

的确,十三区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灰色之后,它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但正因为是灰色——不是纯粹的黑,也无法成为白。正因为是这样的存在,十三区才是“那些家伙”口中的贫民窟。

“不,不应该用‘可怕’来形容吧……”

洛塔尔望了一眼中央塔的方向。

点名册上,柳黛的请假批注已经积累了五天。

完全无法联系上她。说到底,他们还没有熟悉到那种程度。不过,就算是相当熟悉的关系,他多半也会保持跟现在相同的状况吧。洛塔尔有这种感觉。

他也不是没问过雨宫凛子,可对方完全不以为意。

“不过是请假而已,为什么要这么紧张?还是说……”

话说到后半之后,这个人已经全然一副想要聊学生的感情八卦的表情了。

而洛塔尔进一步询问柳黛请假的理由时,雨宫凛子却给出了“不清楚”这样与敷衍无异的回答。

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另有隐情,洛塔尔无法得出答案。

因为他不想去怀疑雨宫凛子,因为他的确是有从班导的眼中读出了无奈。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然而这种情感持续的时间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瞬而已。

如果否定了那时候的自己,他需要否定的东西就太多太多了,甚至会影响到他这个人存在的意义。

那时的洛塔尔什么都没有做到,就连替十三区的那些家伙要一句合理解释也没能做到。柳黛,又或许是那把缺陷兵器说得没错,他不过是个可怜的伪善者而已。

“所谓‘必要的牺牲’啊……”

洛塔尔又想起了柳白的话,那个雨天,从那样的地狱中将柳黛接走时所说的话。

既然柳白出现在那里,规则之外也一定参与其中,不如说,她才应该是一切的主导者。

如同唯被魔导兵器业云绑架的那次一样,她伸出援手的目的绝非单纯地帮助他而已。

他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那些上位者的思考方式吧,无论是过去还是……不,他没有过去。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自己就保持这样。

被利用也好,一无所知也好,无法恢复记忆也好。说实在的,跟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特别是给予了失去过去的他存在意义的那个人,那个有着令人安心笑容的少女。

所以,就这样吧。

虽然感觉很对不起柳黛,但就这样吧。

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勇者,更不是那种能为故事带来完美结局的人,因为他身处这残酷而美丽的现实之中。

硬要说的话……对,没错,就这样定义吧,他不过只是一个“有地图跟指南针的话就绝不可能迷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佣兵而已。

洛塔尔决定不再抓住这件事不放了。

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今天正好是他给自己的最后期限。如果是平时的洛塔尔的话,应该早就不再深究了才对。该说是“特殊情况”还是其他什么,不过类似的理由也随着他的放弃而变得不再重要。

长长的一声叹息将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郁结从肺部全部排出。单就天气而言,今天是个睡午觉的好日子,难得芙蕾多妮卡会一个兴起带莱因哈特出去散步,不好好把握的话岂不是太对不起一直以来辛苦的自己了?

这样想着,洛塔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仰面躺下。

向后倒下的瞬间,他的头顶传来了好像柔软布料一般的触感,随后是一左一右出现在视野上方的纤细长腿,而正中央则是遮挡着少女最最私密部位,朴素却又诱惑十足的纯棉布料。

“啊,条——”

这句话的后半被从天而降的木盘硬生生地砸了回去。

与洛塔尔被砸到鼻子的哀嚎同时响起的,还有双手捂住裙子,退后两步倒坐在地板上的唯的尖叫声,以及装满柠檬汁的玻璃杯的破碎声。

#

紫色宫殿中。

以婴儿的姿势,黑发金瞳,名为柳黛的少女蜷缩着赤裸的身体,抱着力量被大幅削弱的圣剑·艾茵,无视重力,悬浮在紫晶王座上空。

她的金瞳凝视着虚空,没有一丝神采。

王座之下,少女的养母,规则之外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养女,纹丝不动。

从她的身上无法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在这个冰冷房间中陪伴柳黛的这段时间,就连睫毛也没有颤动过,仿佛一座过于绝美到令人感到窒息的雕像——这一切都要忽视那取代了小腿与双足部分,不断翻涌破碎的紫色水晶。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某刻。

将其打破的是毫无征兆漾起的空间波动。

“……母亲。”

出声的是身着士官服,苍发有些凌乱的中尉。

柳白这些天一直是这个时间过来看望自己的妹妹,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规则之外,所以他是愣了一下之后才向自己的义母问好的。

规则之外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与此相对的是,柳白十分确定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甚至,就算他不曾发出过那样的声音,她也应该早就知晓了他的到来。

跟平时不同,凭借镜华的力量传送过来的时候,柳白感到了一瞬间的凝滞。他这段时间一直担心着柳黛的情况,纵然身体感到了,大脑却完全无法跟上节奏。

柳白来到规则之外身后站定。

这对母子彼此沉默着。尽管柳黛就在眼前,可站在柳白的角度来说,现在的情况就相当于跟规则之外独处。对他来说,与母亲独处的时间总是特别漫长。

“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规则之外轻唤了他一声。

“这之后的工作,交给别人吧。”

柳白愣了一下,视线转换,却发现规则之外并没有看向他。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柳黛身上,可这丝毫不影响柳白的感受。

虽然规则之外的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乍一听或许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身为长子的他不可能听不出来其中的意思。

这大概就是这个人关心不成器儿子的方式吧。

“还是不了,如果小黛醒来之后知道了,会被她笑话很久的。”

新月般的笑容时隔许久地浮现。

“在‘可能性’这方面,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本来就已经差得很远了,再懈怠的话,以后还怎么在可爱妹妹面前自称兄长呢?”

“是吗?”

规则之外的音调高了两分。

“你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的话,最好先把你的黑眼圈好好藏一下,至少不会被你妹妹发现的那种程度。”

“黑眼圈啊……”

柳白若有所思地露出苦笑。

“那是昨晚,姐非要让我陪她玩格斗游戏的关系。”

“作为借口而言,未免太烂了一点,而且……”

规则之外不着痕迹地露出笑容。

“白,我觉得你真的需要好好注意一下对绯的称呼了。刚才这句话如果被绯听到的话,你知道后果的吧?”

柳白几乎呆住,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他对绯的称呼又错了。

规则之外上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跟他开玩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记不起来,但是——

简直就像“人类”一般。

规则之外是兵器,自己的母亲是魔导兵器这个事实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扎根在他的心中,侵占了他的潜意识?

柳白为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愧疚不已的同时,心脏仿佛被什么捏住似的一阵难受。

规则之外的确是魔导兵器,但在那之前,在与魔导兵器融合之前,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她并不是一直都是那样保持着绝对的理性,应该说,规则之外属于人类的那部分也不想一直保持那个样子。

柳白不曾见过她身为人类时的姿态,却无数次地想象过。

或许具体的内容不同,但那是每个孩子都会产生的,对母亲独一无二的憧憬,特别是像他们四个这样从小失去过母亲的孩子。

“没事吧,怎么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不认识我了吗?”

“不……”

柳白连忙了摇了摇头,他现在的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无序且混乱。

“是……不对……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该怎么说才好……要怎么说才好……这种时候……真是……”

他甚至无法好好组织语言,有点想哭。

“我很抱歉。”

冰冷的手轻抚起柳白的头发,那温度让他冷静了不少。

她的话语依然是温暖的。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母亲。”

“偶尔也像绯那样跟我撒娇吧。”

“已经不是可以那样做的年龄了,不过……就这一句,让我抱怨一下。”

柳白用拳头抵住自己的额头,好让自己的表情不暴露出来。

“好歹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吧,这是什么新式的恶作剧吗?”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道歉。”

“是因为这个吗!”

“嗯,就是这样。”

亲情这种东西,与血缘无关。

王座上方,柳黛的眼神依旧空洞无主,可她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出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对了,绯呢?也应该让她看看母亲你现在的样子,只有这一点时间也好,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此时的柳白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孩子。

“绯的话……应该来不及了,还是等下次吧。”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规则之外将这句话的后半掩埋在心中。

“对,绯去联邦那边执行任务了。”

柳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回事,同样后知后觉的还有自己刚刚的表现。

可以说是属于“事后想起来会觉得非常羞耻”的情况了,就算是柳白,脸上的温度也不自觉地高了不少。

柳绯是今天早些时候出发的,临走之前还发了很大的脾气。原因无他,不如说,除了妹妹之外不会有其他原因了。

如果不是这样,柳绯应该会像之前那样全天候地守在这里等着妹妹醒来吧。

“白,你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绯的工作?”

“绯不是一直在做情报方面的工作吗?既然如此,我当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吧。”

柳白理所当然般的回答让规则之外楞了一下。

柳绯从事的当然不止情报工作这么简单,这点相信柳白也十分清楚才对。

他在完全认知这点的基础上,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是吗……看来你也以自己的方式思考了很多事情。绯也是,小黛也是,就算是小紫……或许我真的已经不能再把你们当做孩子看待了。”

柳白没有接话。

能够被自己称为母亲的人承认,按理来说应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才对,可他却无法由衷地露出笑容。

沉吟数秒之后,规则之外换了个柳白更关心的话题。

“小黛明天就会醒来,绯不在,到时候你来接一下她吧。”

柳白“嗯”了一声,随即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这样踌躇着,过了两三秒的时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原本是想问规则之外为什么不一起来,对于小黛醒来这件事,身为母亲的她应该也是同样重视才对。

答案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脑海中。

除开由于身体原因而不得不接受御建庭的条件,接受对方治疗的小紫不算,家中的次女是规则之外最疏远的人。可这只是表相,不如说,柳黛才是规则之外最重视的孩子。

她对柳黛有着相当高的期待——后者将来会替代她,作为“天生的指挥者”,以一名人类的身份继承这座城市。

规则之外收养这四名孩子并不是临时起意或者善意而为,因为那时候的她早已经是魔导兵器了。

能刻印何种术式、战斗能力、领导力、天赋资质、甚至是与魔导兵器的相容性等等,这些因素才是最初的她所看中的。

可以这样说,虽然会有些无情,但的确是事实:柳白他们不过是规则之外从大陆各地收集起来,数百名义子义女中的金字塔尖而已。

不过,所谓的“事实”恐怕早已经在这数年间消磨殆尽,替换成“家人”这一概念了吧。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仿佛看穿了柳白的心思,规则之外自顾自地述说着。

“就连原本的人格也只是在改写自己女儿的记忆时才能恢复一段时间。”

她被名为规则之外的魔导兵器束缚着,一直被困在魔导兵器内部。依靠巨大的精神波动可以暂时让束缚变松,让她无限接近她原本的样子。然而她永远也不可能变回人类,这一点,身为魔导兵器的她再明白不过了。

可笑的是,他人的精神波动竟然可以通过修改记忆的术式而同步影响到她自己。

这次能恢复人格的原因非常简单——规则之外修改了柳黛独自前往贫民窟那天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