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区别的,凛子。”

雨宫良守缓缓开口。他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自己“过去的”“已经死掉”“不存在”的妹妹说话。不,他是已经忘记过去的两人是如何交谈的了。

这一点,或许就连曾经最喜欢他的妹妹也不记得了。但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这样的形式与语气。

他只好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

因为,说到底,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能出现在这里,都只是因为从自己的主人那里得到了命令而已。

仅此而已。

所以,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在“违反命令”。

是多余的事。

“雨宫暗忍的主人,只是在那里,只是这个事实,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无可抗拒的命令。这道命令是绝对的,无关两者的意志。”

他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你应该明白。”

“可是!瑶姐姐她——”

无法强辩。

现实就如雨宫良守所说的那样,而她也早已经不是可以抱着哥哥耍赖的年纪了。

再清楚不过了。

雨宫凛子比谁都清楚。她的主人,自己深深喜欢着的那个人,名为夏瑶的出色女性不曾命令过她任何事情,不曾要求过她任何事情。

与同族的其他人不同。

这只是她们的一厢情愿而已——夏瑶的一个普通温和的笑容,对雨宫凛子来说,都是命令。这是深深根植于两人内心深处的腐朽之种,无法连根拔起,因为那根就是她们自身,是她们的存在着的证明。

除非——

“……成为背叛者之后,我才知道。啊,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比我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美妙、有趣得多。”

除非将这样的存在,她们曾拥有的一起全部舍弃。

“这样的世界,是那时候的我根本无法明白的。丑陋、残酷,却十分美丽,是身为暗忍的我无法企及的,在梦中都不会碰触到的东西。”

“凛子,你想知道现在的你在我眼中像什么吗?”

“老实说,并不想知道呀。因为——”

雨宫凛子无所谓地笑了笑。

这是过去的她绝对不会,死也不会对自己的兄长露出的表情。

被时间与生死扭曲过的人生观已经无法与面前的陌生亲人契合。

“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的比喻吧,兄长。”

“飞蛾永远不会听别人的劝说,直到被火活活烧死的那一刻都不会。夏瑶大小姐已经为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付出了一切,甚至连生命都失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妹妹。”

“但那个瞬间,燃尽生命的飞蛾真的……很美。”

雨宫凛子注视着虚空,那道已经开始朦胧的身影与令人感到安心的笑容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真的……很美。

“所以你就是为了那所谓的‘美’抛弃一切?!”

“我并没有抛弃一切。”

至少现在,还不舍得抛弃。

“大小姐已经死了!你已经没有主人,没有值得效忠,没有需要付出一切去保护,没有必须守在身边的人了!”

“那么雨宫凛子也已经死了。”

“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凛子,除了雨宫这个名字,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妹妹。”

“不对,兄长,你说错了……”

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记忆中,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无论身处怎样的绝境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比任何人都记得清楚。

她是被那样的笑容拯救的。从几乎毫无生机的深渊中,将她拉起来的,正是那笑容,正是拥有那笑容的人。

“我之所以还保留着雨宫这个姓,单纯只是因为瑶姐姐觉得,改成其他名字她会不习惯而已。”

是啊,那个人的性格其实跟那温柔的笑容完全相反。

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呢。

“所以,你已经抛弃雨宫了吗?”

“从我成为瑶姐姐的暗忍那天开始,不就已经是这样了吗?这不就是雨宫的家训么?”

听了雨宫凛子这句话,短暂的停顿后,雨宫良守笑了起来。

仿佛是不屑地嗤笑,又像自嘲。

那笑声中透着无力感,雨宫凛子感同身受。她体会过,明明还有力气,明明还有精神,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却想不到任何主意,只能眼睁睁地——

看着最爱的人在眼前陨落消散。

连眼泪都无法流出来,因为她就是这么答应对方的,因为那是来自自己的主人唯一的“命令”——从那个人口中切实地说出了“命令”这两个字。

那真的,真的是非常——

非常痛苦,痛苦到刻进了灵魂深处的经历。

是夜半梦回时,囚禁着她的梦魇。

“真是过分啊,大小姐。真是过分啊,夏家。真是过分啊,雨宫家。将我唯一的,最重要的妹妹变成现在这样……真是过分啊,妹妹。”

雨宫良守站了起来。

“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拿你没办法啊。”

“要走了吗,兄长?”

“……”

雨宫良守微微颔首。

“本来……也不是来见你的。”

他曾抱着一丝希望。

从自己的主人那里得到了命令之后,已经熄灭的微小希望又燃了起来——十八年来,唯一支撑着他的微弱希望。

如今。

在得知雨宫凛子,自己唯一的妹妹的决意之后,已经……

“那原本的目的呢?”

追究原因的话,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不,无论她会不会问,事情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雨宫凛子明白,明白接下来的现实:

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执行那道“命令”的后半了。

对雨宫凛子而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与归还。

毕竟,就是这样的东西,无关当事者的意志而存在着,仅仅为了创造一切可以创造的,夺取一切可以夺取的,摧毁一切可以摧毁的。

没错,正是因果本身。

“你没必要知道。本来是想这么回答你,但是……”

雨宫凛子站在原地,沉默地等待着。

对于自己的哥哥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她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样说,其实是骗人的。

不过是为了确认而已。

不想听到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本来,我特意过来见你,是想劝你回来。你知道吗?凛子,现在联邦的局势已经跟过去不同了,特别是夏家家主夏渊大人离开联邦的这段时间。”

“所以,你们想干什么?”

无视了一开始的部分,雨宫凛子直奔主题。不想在那个问题上纠缠不清,那太不潇洒了,也没有意义。

“现在还不算晚,凛子。”

希望似乎还散发着微光。雨宫良守抱着雨宫凛子的肩头,而后者也在同时注意到了对方眼中的异样。

她见过这眼神。

她应该是见过这眼神的,然而此刻却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形。

是谁?

正发生着什么事?

为什么?

想不起来。

唯一能够确信的一点是,那几乎痴狂的眼神中包含着的,是对她的强烈情感——以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答应哥哥吧。回来,回来,成为雨宫家千百年来唯一一次的例外。哥哥会保护你的。”

“雨宫家不会存在‘例外’,兄长。除非御三家中的其他两个本家,叶家跟夏家介入。”

“没错,我已经……文远兄,只要文远兄得到家主的位置——”

“你们的目标是家主?”

雨宫凛子眯起眼。

匕首滑入手中,随时待命。以雨宫良守此刻的精神状态,只要瞬间,雨宫凛子就能将锋利的刃尖送进他的心脏,结束自己哥哥的性命。

用这把十岁时从雨宫良守处收到的生日礼物——原本的一对中残存的一把。

“家主,为什么会是夏渊大人?”

“不是么?”

“开什么玩笑,当然不是!文远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这样吗,你们……”

原来,还没明白啊。

雨宫凛子微微叹息。

那答案是错的。

她是为数不多知道夏家家主继承秘密的人。

夏渊为什么会将这种事告诉她这个已经被视为叛徒的人,其中的原因雨宫凛子并不清楚。不过肯定不会是要她在这时候告诉雨宫良守他们。

“是啊。所以,回来吧,凛子。听哥哥的话,好吗?就像过去那样。”

“过去那样,就像我被本家送给瑶姐姐之前那样吗?”

雨宫凛子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是该笑么?还是该摆出厌恶的模样?她现在的表情一定相当难看吧。

雨宫凛子想象过无数种与雨宫良守再会的情形——全部是以夺取对方的性命为前提。

唯独没想到这个,她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邀她回去。如此天真的想法,让她甚至思考起了面前这个人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血亲兄长这一可能性。

然而他的体型、声音、动作、战斗方式,以及——术式。这些,无一不表明了对方的身份。更何况还有,某种只存在于亲人之间的联系,用言语无法表达的联系。全部,都是只有她雨宫凛子才能明白的信息。

是吗,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

她这才明白,其实自己的兄长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跟无解而无情的命运战斗着。只是——

过去的她一直没能发现罢了。

“对!没错!”

“对不起,兄长。谢谢你,可是我,我已经……”

但是,太晚了。

无论是对雨宫凛子,还是对雨宫良守,结论其实都一样。

雨宫凛子无法抛弃她的约定。

雨宫良守无法达成他的承诺。

不,其实与后者无关。

雨宫凛子苦笑。

因为雨宫家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无论如何,她都是不会回去的。那里没有她的归处,那里也不是她的归处。

你还没注意到啊,兄长。那个地方,那个过去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也早已经不是你的归处了。

对于亲生哥哥的好意,她的答案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而这唯一的答案也只会造成唯一的结果。

她早已心知肚明的结果——

无论愿不愿意,所有人都会得到的终末。

“——”

腹部被刺穿的瞬间,其实是来不及让人做出什么反应的。

刀刃的冰冷立刻就被血肉的温度融掉,随着强烈的灼热感与疼痛传到了大脑。然而原本应该做出反应的大脑却失去了处理这一切的能力——被另一个更为强大的力量阻断了。

无论是一秒、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一切都开始于那个瞬间之后。

是震惊吗?是疑问吗?亦或是,早已预料却难以承认,无法接受吗?

心脏剧烈跳动。

不同于过去训练时受伤、治疗,然后思考如何精进,雨宫凛子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好痛,真的……好痛。

被重视自己,自己重视的人杀死,原来是这种感觉么?

然而疼痛的同时,她也感到无比轻松。这些年来积累的压力,仿佛全都从肚子上那个被开出来的洞里溜了出去。

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这比喻实在不怎么样。

即便如此,那抱着自己的人的胸膛也还是像十八年前一样温暖——这是不会变,也无法改变的啊。

后知后觉。

“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听哥哥的话呢?”

啊,他的声音,在发抖呢。

身体也颤抖着呢。

在哭么?

可以的话还真想看看呢。

“呵……因为,是叛逆期啊。”

“凛子,我错了。”

“诶,为什么?”

“……我这次来大都的目的是除掉另一个有资格继承夏家家主位置的人。”

“名字呢?”

“唯·布拉格维奇——夏唯。”

“果然呢……”

“凛子,你……你知道?”

“笨蛋兄长,从你提到夏家的时候,我就知道啦。”

“……这样啊,这样吗……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阻止我?从我的调查来看,那孩子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才对?”

“因为,我啊……”

没错。这时候说出来,应该没关系吧,反正都要死了。

“最讨厌那孩子了。”

“……讨厌?”

“是她从我身边抢走了……瑶姐姐,只是被我讨厌一下……没关系吧……只是被讨厌一下而已。”

“兄长想劝我回家……是因为,这样,就没人会干扰你的行动了,对吧。”

“……”

“你不回答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真是……笨啊,执行命令的时候,跟外人……接触。要是我逃了……”

“就算是那样,我也能完成任务。”

而且我也从未将你看成外人。

雨宫良守补充着。

“我记得,以前……你不是……可是,你杀……不……”

小小的房间静了下来。

雨宫凛子最后的话萦绕在雨宫良守的耳边。后者将前者温柔的搂在怀中,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该来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