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塔尔之所以会多此一举地这样说,更大程度上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知晓树屋发生的事情之后,不祥的预感就一直在他脑中时隐时现。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洛塔尔还是在心中祈祷着,祈祷着那“最坏的情况”不会发生。他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不清楚过去的自己是否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存在,但现在,洛塔尔希望在什么地方,有神能够听到他的祈祷。
“没错。”
过了许久——实际不过数秒,九重简短而清晰,没有任何拖沓地做出了回应。
“是吗……”
洛塔尔沉吟着,随后动了动嘴角,却微妙地让人看不清那是在笑还是无意义的动作。
“我知道了。”
九重呆坐在桌前,直到完全感受不到洛塔尔的气息之后,他才缓缓叹了口气,苦笑了起来:
“不像样,真是不像样,你这老家伙……竟然还会为这种事而愧疚啊,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规则之外,但他给洛塔尔的那个回答也绝非谎言。无论如何,无论要做什么,通过何种方式,都是为了那孩子。只是,无力与绝望渐渐蚕食了他的心,事到如今,年迈的兽人已经想不到除此之外的其他办法了,除了再次相信规则之外,依靠洛塔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摆出这副窝囊的样子,被觉察到也是没办法的吧……我还真是,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一点用场也派不上啊。”
我该怎么做才好?
九重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着,从宽松长袍下面拿出了布拉格维奇家的全家福。他凝视着照片上的夫妻,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
告诉我,夏瑶、华生,我究竟还应不应该,还能不能插手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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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塔尔循着九重所给的地址,来到他需要到达的地点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至于为什么会花掉这么多时间——这期间问路与迷路的过程还是略过不提比较好。
就算以“既然九重没有告诉自己时限,那么,就算期间耽误了一些时间也没关系才对”来安慰自己,洛塔尔的脸上还是摆出了一副“败了”的表情。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布拉格维奇家不算远,以散步的节奏,一小时就可以抵达——不过这种程度的距离而已。
同为下城区内九区之一的第九区。虽说不是准确地处在同一直线上,但如果从洛塔尔此时所在的地方去平民窟的佣兵协会的话,实际上与从布拉格维奇家过去所要花掉的时间是相差无几的。
“嗯……姑且算是到了,不过……”
以好像没有吃饱饭似的,提不起劲的声音念叨着,再次对比了一遍便条上的地址,洛塔尔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附近没有其他行人——倒不是因为这地方有多偏僻。此时的阳光已经可以归进夕阳的范畴了,被那样的阳光拉长了身影的洛塔尔看起来有几分落寞。
不过他本人的心情倒是与“落寞”沾不上边就是了。
“唉……算了,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吧。”
站在面积大到有些夸张的联邦风格豪宅前,洛塔尔抓了抓头发,推开了那扇已经破损了的木质大门。
首先映入洛塔尔眼中的,是面积与豪宅围墙相符的庭院,以及稍远处,木质结构,有着青瓦屋顶的建筑。不过,那建筑的外观已经可以用破败不堪来形容了。附满爬墙植物的墙面暂且不提,光是可以直接通过关上的前门看到玄关这点,就足以说明其年代久远——亦或是失修多年。
偌大的庭院像是由两个色块拼凑而成:靠近主屋那边是灰白的沙石地,而洛塔尔这边则是杂草齐腰、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的草坪,或者说过去曾是草坪的地方吧。另外,视野左侧稍远处,石质小桥、灯笼,由大圆石围成的枯干池塘也不由分说地占据凸显着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九重会让自己来这种明显已经荒废掉的地方?
洛塔尔原本应该会生出这样的疑问吧。
原本。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考虑这种问题的心思,应该说,这问题答案已经展露在他的眼前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
石质小桥上正伫立着一名少女。
那身形,看上去的确是少女。然而她的面庞却被大得有些过头的连帽斗篷遮住了,即便是从洛塔尔的角度看过去,也仅仅只能看到她侧脸的一小部分而已。
夕阳下,少女微微收敛着下巴,身影显得有些朦胧而梦幻,仿佛随时会伴随着夕阳的沉没而消失一般。
……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什么……
洛塔尔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少女的相貌。另一方面,他的手不自觉地,如同本能一般地朝挂在腰间的断剑宵昼靠了过去。甚至,直到因为宵昼传来的微微震动回过神来为止,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见鬼……我为什么会……”
洛塔尔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因为这一系列无法控制的行为而惊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再次将视线移回去,企图捕捉斗篷少女的身影时,眼前的景象令洛塔尔不禁漏出低呼。
仅仅是一瞥的间隙,说是瞬间也不为过。
之前所看见的,无论是荒废的庭院,杂草丛生的草坪,还是破败的屋子,全部焕然一新,就连干枯的池塘中也蓄满了干净澄澈的水,色彩艳丽的锦鲤正在池中悠然游弋。
整个空间内唯一没有发生任何明显变化的,就只有那名少女。她宛如雕塑一般的身影让人觉得好似永远也不会移动一般,然而这错觉也立刻被其打破。
少女迈出了脚步,向前。
然而少女的前方并没有道路,这一步踏出去,少女必定会跌入池塘。
洛塔尔当然不会注意不到这种事情。
他不知道池塘有多深,也不知道少女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意识到少女动作的瞬间,就连原本因为周围的景象产生巨大变化而感到的吃惊也无法顾及了。
洛塔尔探出身子,伸出手,张开嘴,想叫住少女。
“——”
没有声音,没有声音从嗓子里出来,甚至——
原本应该下意识做出的那些“动作”也全部没能做到,仿佛意识与身体、想象与现实脱离一般。
洛塔尔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
无论是手指、手、脚、躯干还是头,全部,所有属于洛塔尔这个个体的部分都无法移动半分……甚至连呼吸也止住了。
唯一还在运转的,大概就只有“思考”了吧。
不考虑目前的情形的话,这实在是有够奇妙的体验。可这样的前提却是此时的洛塔尔无法做到的。
然后,当洛塔尔意识到这些的同时,原本应该“跌入池塘的少女”,少女的身影已经不在她原本所在的地方,而是如同瞬间移动一般,出现在了洛塔尔的身前。
“……动……”
稚嫩的女声在洛塔尔脑中——或者意识中响起。可以注意到的是,站在身前的兜帽少女的下巴并没有动。即便如此,在确定?周围没有人的情况下,洛塔尔也只能将这声音判断为少女的声音。
——哈?
“……快动。必须——”
——什么意思?
洛塔尔无法发出一般意义上的声音,纵然在心中疑惑出声,也不确定少女是否能听见。而少女的声音也仿佛印证了他的想法一般,自顾自地继续着。
“——否则,会死……哦?”
毫无头绪的话让洛塔尔的疑惑更深了,但这样的疑惑在短短一瞬之后就被现实取代——
一道光束擦着他的脸颊射过。
确实地感受到了热度与疼痛,洛塔尔立刻注意到了其源头。
光目,他所面对的方向,半空中浮现出了黄金光目。
俯视着他。
“快动啊,黑色的。”
声音再次响起,却没有带上任何情绪。配合着这声音,少女纤细的手臂从斗篷下伸出,缓缓贴在洛塔尔的胸前。那动作仿佛是想要推动他一般。
“不动起来,不行。”
——不是,就算你这么说——
念头刚在脑中冒出来,第二枚光目,以及由其射出的射线便同时出现。
这次,是擦着洛塔尔的脖子射过。
——可恶!这难道是什么新式的拷问手法吗!
快动什么的,就算让他动起来——他从陷入这种状态开始就不停地尝试了,但完全没有任何效果。不如说,洛塔尔根本就不知道从什么方面着手,没有丝毫头绪。
快动!快动!动起来!
要怎么做!
到底——
第三道光目已经“缓慢”地开始凝聚成型。尽管不知道这一发会不会直接穿透他的身体,但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成为马蜂窝是迟早的事。
所以。
——!?
这时,另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洛塔尔的脑中。只是,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不是之前的少女,这点很明显。他甚至没“听”清这个声音说了什么。
唯一能明确的只有两点:
这个声音来自他的武器,名为“宵昼”的缺陷兵器,以及——
啊啊,何等温馨、温暖、温柔,让人怀念的嗓音。
下个瞬间,遍布电光的滔天暗焰自断剑激发,吞噬了断剑,吞噬了洛塔尔,吞噬了洛塔尔身前的少女,吞噬了它能吞噬的一切。
于是——
“……喂!洛洛尔!”
“……”
“洛塔塔!!”
后脑勺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洛塔尔向前扑倒,以狗吃屎的姿势趴在地上之后,总算有了反应。
“混账!是哪个——”
对于突然被偷袭这件事,谁也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洛塔尔更甚。不过,当然以狼狈的姿势回过身,看清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之后,骂到一半的话硬是被他吃了回去。
女人。简而言之,是个犹如火焰般,身材姣好的女人。
是红鬼,是卓璃。
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左手提着的塑料口袋里装着食材——跟旗袍实在不搭。
“是什么呀?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呢。”
嘴角挂着笑容,可从她那眯成缝的眼中却找不到哪怕一丝笑意。
有这么一个问题,洛塔尔不知道思考过多少次了:他认识的女人怎么笑起来都这么可怕?
“没、没什么……”
洛塔尔只能无可奈何地自认倒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是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废话,这里是我落脚的地方!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卓璃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答道,顺手把口袋推给了洛塔尔。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踱着高跟,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落脚的地方?”
洛塔尔露出一脸白痴相,脚上却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卓璃后面。
环顾四周,洛塔尔发现周围还是一片破败的样子。
“我说,卓璃……”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刚才的事情说给对方听,但正好在这犹豫的时刻,洛塔尔注意到了石桥处的小小身影。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白日梦。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塔尔立刻出声提醒卓璃的打算被这样的疑问岔开了。当然,他没有出声的理由不止于此。既然他都看到了,那么走在前面的卓璃不可能注意不到少女的存在,而且,最重要的是——
没错。
洛塔尔尝试着回忆之前的情形。
没错。那时候,如果她想的话,洛塔尔是绝不可能还活着的。
尽管还不清楚对方行动的理由,其他没搞清楚的地方也还很多,但没有敌意这点,似乎……
应该可以确定吧。
洛塔尔如此判断,选择了沉默。
与此同时,卓璃扬起手:
“小序列,马上要做饭了哦,来帮我。”
听到这句话,洛塔尔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然后,不出所料地,兜帽少女做出了回应。
那是清晰、稚嫩的声音。
“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