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你反悔的最后机会了,就算这么说,你也一定不会那样做的吧。

黎明时分的帝熵的话依旧回荡在耳边。

站在御建庭中心,启动了森罗万象匣,唯终于见到了这段时间日思夜想着的人。

那个因她而死,又因她而活,有着难看笑容的黑发刺猬头。只是,那样难看的笑容,她应该再也无法看到了吧。

“——”

唯想呼唤他的名字,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她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对她说着,迎上去,抱着她,道歉,然后一起回去,回到那个温暖的小家去。

然而她做不到,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作为钥匙的唯·布拉格维奇已经启动了森罗万象匣,新世界的门扉已经解锁。现在的她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好——仅凭她自己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事。完成之后,那个愿望,所有人都能够幸福的世界便会成为现实。

只差一步了。

只差一步了。

别害怕,别动摇,你可以的,你能做到,不过是——

坚定着自己的决心,七柄无声漂浮着,末端是齿轮形状的短剑自她的身后散开。

“……连一句话都不准备跟我说,打算就这样杀死我吗?”

仅仅是声音就能表达出的,何等悲伤的情绪。

唯从来没听到过洛塔尔这样说话。她不敢直视他,那张生人勿进、一脸凶相的脸上,此刻到底露出了多么难过的表情?她不敢看。

“就像你把芙蕾多妮卡——”

“住口!!”

话被打断了,但不知为何,洛塔尔反而松了口气。

“别说下去,只有那个……别……”

“行。那么,来说说其他的事情吧。”

这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展开。

“能麻烦这位小姐,解释一下这封信上面的内容吗?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啊,太蠢了,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却无论如何都读不懂。只好带着它来找写下这些东西的人……”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语着,洛塔尔举起信。

他终于说出了这段时间向虚空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唯!!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在这之前,洛塔尔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语气跟唯交谈。

“九重啊,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就算这样,也没有生你的气!!还有芙蕾多妮卡!!你知道她在来这里的路上跟我说什么吗?那个笨蛋说,她说你是因为担心她才那样做的!!你明明……明明是那样的喜欢她啊?怎么就下得了——”

呼啸而来的短剑打断了洛塔尔话。

“……”

攻击的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否则那封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信也不会诞生了。

“是吗……这样啊……”

小心地将信重新折好,放回口袋里,拭去了脸颊的鲜血,从腰间取下断剑。

刹那间,断剑被暗色的电光补全,其名为噬剑·宵昼。

“仅仅靠几句话已经……没错,仔细想想,也对……”

洛塔尔环视着周围。

“毕竟,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啊。”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的质询结束了吗,洛塔尔·墨尔菲斯?”

毫无征兆响起了声音,微妙地熟悉,就好像是从录音机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一般。

明明一直注视着唯,却完全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隐藏在斗篷下的男人像是变魔术一般凭空出现,而且,那个声音……

“……你是什么人?”

无形的压力瞬间袭向洛塔尔,让他不得不严阵以待。

“我是什么人……嗯,这个问题很讲究。当然,我可以直接让你看一下我的样子,然后,你再猜一猜,怎么样?不过我敢保证,你绝对猜不到我是谁。”

这样说着,还不等洛塔尔回应,那个人便掀起了遮住脸的兜帽。

“——?!”

那个瞬间,洛塔尔几乎差点叫出声来。

除非他有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否则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是疯了。

因为,此刻站在唯身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反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样说或许会造成误解,应该说,是跟洛塔尔长得完全相同的人。

两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大约只有穿着跟表情了吧。

“对了,你可别说我是‘洛塔尔’啊,那样我笑掉大牙的。”

“你这混蛋——!!”

面对如此明显的挑衅,洛塔尔自然不可能沉默以对,举起宵昼便朝那个人冲去。

对方像是早已知道了洛塔尔的行动,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远离了唯。

没有金铁相撞的杂音,也没有肉体撕裂的浊音,暗色电光构成的剑体斩到的是不稳的能量场——被那样的能量场包裹着的,与唯的短剑形状相似的长剑。

“什——这剑——”

暧昧不清的记忆中,这把剑的确存在着。

“自我介绍晚了,我的名字是——”

趁洛塔尔分神的瞬间,这个性格恶劣的男人一脚踹在了前者的小腹上,将他踢得几乎飞了出去。

“帝熵。”

“帝熵?”

“嗯,很好,是我。”

“没听过的名字呢。”

稳住身形,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对方。

如同自己跟自己战斗一般,换个情形的话,应该是非常奇妙的体验吧。然而现在的洛塔尔只觉得烦躁。

“……”

可以明显地注意到帝熵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啊啊,没错,就是要这个表情。仔细一看,我生气的时候还真是可怕啊。”

自己嘲讽自己的感觉并不太好受。

尽管轻佻地挑衅着,但洛塔尔的心中却一点也不像表面那样轻松。

刚才的他用的是双手,而且是自上而下的攻击,而对方——这个叫帝熵的家伙却只用一只手就接住了他的攻击,不仅如此,还立刻反击了。

不太妙啊。

武器也是,尽管是有印象的武器,但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能够与处于解放状态的宵昼正面对抗的武器,至少也是缺陷兵器才对。

“哎呀,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

话音未落,帝熵就以极快地速度接近洛塔尔。

“我可能不会喜欢上你呢!”

猛烈而迅速的攻击扑面而来。

用宵昼挡下最初的数次斩击之后,洛塔尔来不及躲闪,被一道侧踢踢中了脑袋,狠狠摔在了地上。

“……我还真是被小瞧了呢。”

帝熵缓慢而清晰地说着,语气中带着遗憾。

“那种情况下,居然还提防着我的左手,啧啧啧……太无趣了,连这都发现不了吗?”

“叽叽喳喳地,你很吵啊。”

耳边嗡嗡作响,洛塔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时候,帝熵的跟前多了什么。仔细一看,是他之前穿着的斗篷。

接着,视线抬高,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赤裸着上半身的帝熵。

若是平时,洛塔尔一定会狠狠嘲讽对方是个变态,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帝熵的左臂处。

应该说,原本应该存在左臂的地方。

“——你的左手?!”

洛塔尔的义肢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没有哦,那种东西。不过嘛,就是这样的构造,也——”

话说到一半,帝熵突然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明明洛塔尔连摸都没摸到他一下,却像受了很严重的伤似的。

“果然,还是太赶了啊,都不知道博士(Doctor)在着急个什么……”

强度完全不够。

苦笑了一声,帝熵斜斜地举剑指着洛塔尔的眉心。

“继续吧,现在的我,你能打赢也说不定哦?”

“混蛋……你想用这种身体跟我打么?”

“足够了。”

“我可没什么骑士道精神——所以,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啊!”

洛塔尔摆好架势,身体一沉,猛踏地面,借着地面传来的反作用力,快速接近帝熵。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能消除掉。

泛着暗色电光的宵昼自下而上撩起。仿佛早已看穿了洛塔尔的攻击一般,帝熵的右脚不慌不忙地后撤了一步,侧身躲过了这次攻击。

然而这次洛塔尔并没有将所有的攻击全压在这一击上。两人交锋了两次,对于帝熵的实力多少也有些把握。更何况,对方现在似乎是想尽可能地节约体力,所以才以最小的幅度躲避他的攻击吧。

紧随宵昼的,是他的义肢。

“哦?”

——嗤!

高压装置启动的噪音掩盖了帝熵的轻哼。这一道勾拳以比原先快数倍的速度超他的下巴。被装置强化的这一拳,力量自然也与普通的拳头不同,即便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也可以一拳揍飞,更别说现在的帝熵了。

就结果而言,命中了。

但在那之后并没有出现洛塔尔想象中的画面,帝熵并没有失去意识。仅仅,他仅仅只是被击飞了出去——被击飞,接着以洛塔尔本人无法做到的后空翻,就那样漂亮地落地了。

同时落地的,还有洛塔尔的义肢。

“啧。”

不爽地咂了嘴。

虽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没能看得很清楚,但洛塔尔还是注意到了帝熵卸去大部分冲击的动作。再加上从义肢反馈回来的力量,这一拳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自然也就没能对帝熵造成什么伤害。

不仅如此,那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反击。

“你还真是如你所说,没有骑士道精神呢。”

帝熵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注意到他的动作,洛塔尔的嘴角动了动,但没有说话。他不打算再给帝熵喘息或是啰嗦的时间,就这样“趁你病要你命”地发动了猛攻。

电光与能量场交相辉映着,在地面留下了一道道夸张的痕迹,仿佛被什么猛兽撕咬过。若是夜晚,一定是另一番画面吧。不过,考虑到宵昼电光的颜色,说不定可以利用黑夜作为掩护。

然而现在是白天。

“我说,你就不好奇么?”

“……”

洛塔尔没有再次搭理他的打算。他的直觉告诉他,唯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就是因为被这个叫做帝熵的家伙蛊惑了。

想到这里,洛塔尔以余光瞥了一眼唯,发现她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这边。

唯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唯。

尽管,或许唯已经成为了魔导兵器,但她依旧担心着他。

所以洛塔尔才搞不懂!

“……不过,你还真是悠哉呢,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思考其他的事情。我开始有点明白小姑娘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你了。”

“少废——”

顺势收回宵昼,暗光暴涨,正准备再次刺向帝熵的瞬间,洛塔尔的身形猛地一滞,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甚至在无意识之间许下那样扭曲的愿望。”

这感觉是!

无视了帝熵的话,洛塔尔全神贯注地集中精神。

这状态,他经历过——不过是昨天的事,当然不会那么快忘记。

可恶!动不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唯会留下那样的信,像现在这样与你为敌吗?”

不能听帝熵胡说八道,他不过是想用跟欺骗唯一样的手段来欺骗你而已!

“我或许会说谎,但这种事情,如果是用谎言来编制的话,岂不是太不浪漫了?”

帝熵像是知道洛塔尔的心思一般,缓步来到断剑的暗焰之前,仿佛是要以此来嘲讽对手的无力。

“我知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用自己的眼睛来看,更加直接。”

最后一个音节消失的同时,洛塔尔眼中的世界便完全变了。

天空消失了,地面消失了,远处的建筑、物体,所有这之前他所看到的事象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白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世界。

然后——

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洛塔尔……

目之所及,以不可思议的整齐阵列排列着,全是他自己,名为洛塔尔·墨尔菲斯的存在。并且,无一例外地,这些洛塔尔·墨尔菲斯全部没有左臂。

强烈的目眩让他头晕,恶心感侵袭着洛塔尔的每一个细胞。

然而此时的洛塔尔,就连露出相应的表情都做不到。

是幻觉吗?可如果是那样,这莫名的熟悉感又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必须强迫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否则的话,他一定会对这如同天方夜谭一般的景象深信不疑。

“空中”、“脚下”、“前方”,或许“身后”也是一样,尽管他们保持着沉睡的状态,但在洛塔尔看来,那无数个“自己”这一存在本身就是在嘲笑着他的无知与弱小。

“看啊,看吧!每次我看到这副场景的时候都会战栗,都会惊叹!何等扭曲!何等不堪!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愿望竟能够以这样的形式实现。”

帝熵的语气十分亢奋。

“你也许会奇怪为什么你们都没有左臂。为什么我会用‘你们’?因为你原本也是其中之一啊。没错,那是因为你不记得了。来,让我来告诉你……”

帝熵伸出食指的食指落到了洛塔尔的眉心。瞬间,大量的情报涌入了后者的脑中——如同走马灯一般,泛黄的记忆:

在荒野醒来、唯·布拉格维奇、芙蕾多妮卡;

——住手!

九重、月夜、花都;

——快停下!

雾隐大都、空荡荡的花坛、被杀;

——停下!!停下!!

规则之外、业云;

——不要!不是!不对!

断剑、虚无。

断剑……

断剑!

——第七七七限制解除!立场展开!

滔天的暗色电光汹涌喷薄,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吞噬一切。这个瞬间,周围的无数梦魇全部消失了,同时响起的,还有肉体被刺穿的声音。

重获自由的洛塔尔不受控制地完全了之前的动作,燃烧着电光的宵昼将傻傻站在他身前的帝熵刺穿——

原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这样……这样就行了……”

“……唯?”

洛塔尔瞪大了眼睛,比起在纯白空间所见到的,他更不敢、更不愿相信此刻所见到的一切。

“怎么会!?怎么会?!什么时候!?为什么?!”

断剑早已从手中跌落,洛塔尔不禁后退了两步,但当注意到唯失去支撑,即将瘫软倒地时,他又立刻上前,以仅剩的手臂搂住了她。

“不过……唔……是交换……了一下位置……而已,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感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到的脸上,唯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哭呢……洛塔尔……好……难看……”

“治愈术式、治愈的术式……对!快,快用——”

“那个,没办法对自己用的,笨蛋……”

不用看也知道是致命伤。

望着被后悔吞噬,悲伤至极的洛塔尔,唯缓缓抬起了左手。她是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吧,但失去了义肢的他就连搭一下力也做不到。

“洛塔尔……对不起。”

是他的错觉么?唯的声音不像一开始那样虚弱了。

“不要道歉!蠢货!不要死!唯独这次要听我的!算我……”

洛塔尔的悲泣几乎已经变成了嚎叫。

“算我求你了!唯!唯!”

即便知道这毫无用处,也不断祈求着。

“洛塔尔,你看。”

“——?!”

顺着唯的视线,洛塔尔注意到了她的左手,原本抬起来,想碰触洛塔尔的左手——那样的左手,正分解成闪光的粒子,迅速消散着。

“……洛塔尔为了救我,牺牲了自己。而我却自私地许下了那样的愿望,让洛塔尔成为了虚假、被束缚的存在……对不起,一定……很难看吧……”

“没有那种事!”

黑发的青年发自内心地嘶吼。

“不管怎样,我都是洛塔尔!已经死掉的也好,因为你的愿望而诞生的存在也好!根本……就不用在意的啊!那种事!”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呢。虽说时间跟地点……都不对,但最后,比起道歉……我果然还是想,想告诉洛……想对你说,我,喜——”

唯最终也没能将那句告白说完。

她的身体忽然便整个崩溃,化作粒子,融入了魔导兵器·森罗万象匣中。无论洛塔尔用仅存的右手如何抓,也无法抓到。

“别……别、别,不……”

“这样一来,森罗万象匣总算完整了。少女所祈求的,所有人都能幸福的世界,以及……我、我们所期待的,魔导兵器从未存在过的世界。很讽刺,对,没错,即便是这样的理想,也不得不借助魔导兵器本身的力量——”

令人厌恶,不,是令人憎恨的声音。

“帝……熵,帝熵——!!”

无法原谅!无法饶恕!

洛塔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拾起了断剑,他的身影也渐渐变得不再清晰,仿佛随时会消失的立体投影。愿望的主人已经死去,那么愿望自然也应该不复存在。

他甚至已经无法再次激活宵昼。

然而——

“帝——————熵————————!!”

用尽全身的力量,洛塔尔将断剑朝帝熵投掷过去。

“这样,也算稍微补偿了一下……吧?”

胸口上斜插着断剑,帝熵望着洛塔尔消失的地方,退了两步,随后仰面倒下,以与唯相同的方式消散了。

他没有躲,也躲不了。

平台上,被弃置的宵昼旁边,森罗万象匣静静悬浮着。

就算已经失去了见证者,它依旧会遵循主人的意志,完成主人的愿望。哪怕这会毁灭世界,哪怕这会创造世界,哪怕这会让它本身也不复存在。

于是,下个瞬间,耀眼的白光冲天而起:

击穿了卫星轨道上的某个存在;

吞噬了依旧在空中缠斗着的魔导兵器与自律人偶;

笼罩了浑身是伤,远远朝这边观察着的金瞳少女;

……

……

……

世界在这一秒停了下来,随后,无尽的纯白空间中的某处响起了像是“啪嗒”一下,开关被打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