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Ⅴ乐章:春天的醉者

Der Trunkene Im Fruhling

智者懵懂地存活,

火焰焚烧后是真相。

屋顶的射灯被关掉的时候,我才发现光芒并非仅仅来自昨晚忘记灭掉的灯光,已然升起的晨曦代表着现在的时间至少已经是八点以后了。

牙膏没了。我用牙刷沾了点水,将就着来了一遍。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忘东忘西的呢?我用水拍打着双颊,盯着镜中的自己无计可施。

我又想起昨日出现在脑中的那个地址,忽然发现它的印象正在逐渐消失,我不顾沾在手上的水珠,随手抓起一支笔记在左手的手背上。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在盥洗室准备一支笔?这么做的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记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笔已经快没水了。我暗自庆幸着把笔扔在一旁——不管丢到哪里,反正是没有丢进下水道。这可能是唯一的一件值得我庆贺的事情,因为记录在手背上的地址,注定了我将要拜访整个学园都市里最有可能遇上去年那帮小混混的一个学区。

第十学区,箱庭路169号。

昨天下午的事情之所以略过不谈,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谈的。在沉迷于与滨面先生的那番畅谈中,不紧不慢地走向警署的时候,我很明显是忽略了一件事。

我的车还停在中心医院的停车场里。

结果当然是显而易见的——走出警察署的大门之后,我陷入了很长时间一段迷茫。除了对自己何去何从的迷茫,更多的是对于我把车子放在哪里了的迷茫。在步行回中心医院的途中,我把得到的信息用手机的手写笔记依次整理了一下,据我所知应该是新功能的样子。

第一条线路,应该是十年前的密西西比河案,借罗伯特·卡采讲演起事的奇莉亚·维尼亚斯。并且,已经被滨面证实是奥帝努斯【说实在的,我对于这个人的了解并不充分,可能也没有办法感受到如滨面先生那样的震撼】为了得到表世界的总统地位而做出的战术抉择。

第二条线路,则是二十三年前的,7.21事件中的上条当麻。

两条线最终交汇的节点,便是奥帝努斯所述陷害上条当麻一事。故事在7.21的幕后黑手这一谜团处中止。

哦,对了。

我想了想,从7.21事件里面的初春部分又引出一条线,在终端写上了独角仙05号的名字。

独角仙05号的崩溃无论从理论上来说还是从现实上推断都非常诡异。没有任何的线路指向这一现象。木原同向的入侵应该只是巧合,因为【列社黄金】这一魔法结社不可能被学园都市花3年的时间掌控住。

这样的话,当年的我所知道的真相应该还有很大的一块缺失掉了。

那会是什么呢?我用余光捕捉住前面的电线杆,在绕开它的时候差点撞到一名抱着背包的学生。我决定放弃在大道上一边走一边使用手机的危险行为,抬头之间已经看到停车场的标识了。

我猜测着明天将会会面的对象。——尽管毫无意义,但是每个人也都会在瞥见自己毫无兴趣的球赛时在自己的脑子里默默地赌某一方会赢吧。不知怎的就变得满怀这种危险的激情,而且丝毫没有反省的想法,这很不好。这么想着的我依旧保持着那种乐观的心态,尽管觉得很不好但是依旧固执地保持原状。

我拉开车门,用电动按钮启动引擎。控制着车的倒车速度的同时思考问题,现在被我证实是不可取的。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那样就没法注意到倒车雷达的滴滴声,以至于车尾与路灯杆亲密相撞吧。声音甚至美妙到我在车尾已经凹陷了一块之后才反应过来。

修车的手续占用了我大量而宝贵的下午时间。送去修理之后筋疲力尽的我随便挑了一家餐馆就坐了进去。

呃,之所以废这么多话,我只是想表达我的车短时间内没法用了而已。只是穿上厚实一点的衣服,叼着一片吐司面包出门了。虽然并不赶时间,但是为了模仿一下所谓日本的高中生,我还是很怀念地把面包叼在嘴里慢悠悠地走出大门。

虽然不太像但是这种细节我就不管了。

交通工具我选择的是计程车,不仅可以直达目的地而且还避免了很多麻烦。这种东西在学园都市并不稀有——虽然过去好像挺稀有的。

「您去哪?」

我把手背上的字指给他看。

计程车司机看了看,说了一句【OK】,就启动了油门。

往第十学区的路上。交通很顺,由于是清晨所以没什么人——不仅仅是车辆还有行人。我把身体的重心交给车门,不考虑这种姿势是否会有危险。计程车这个交通方式真是棒极了——不用考虑是否会遇上麻烦,直接像快递一样送达目的地。沉浸在自我满足的氛围中时,不小心被打断了。

「您的这个地址……老实说我不太认识。」

我差点没把口中的面包掉在地上。

「啊哈?」

「额……路网我确实认识,但是这种老式的门牌号您恐怕还是得自己找,我们这里没有相关的资料。」

「也就是说我还是得穿过小巷咯?」

司机耸了耸肩。

抱歉,我收回之前的话,让出租车拥抱撒旦去吧。

下车的位置正是绝赞的小巷口,学园都市最为臭名昭著的地方。不仅是各种社会底层人士的聚集地,更是一些反政府组织的乐园。透过这些建筑与建筑之间过于狭窄的幽暗空间,将学园都市无处倾泻的,不可避免地滋生出来的【暗】完美地兜住。

我迟疑地踏进小巷口。锈迹和污渍结合的区域甚至令人有点心潮澎湃。只有这些旧学园都市留下来的遗产,才能给人一点都市感的宽慰,这种驻足于两个世界边界的快感少有人能体会得到。

反正我是不想再多体会一秒了。

嘟囔着加快脚步,盯着门牌号168号和170号中间的那条更小的巷道,我咬紧嘴唇硬着头皮接着向前行进。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里面有一条窄小的,通向地下的甬道,辅以完全出戏的大理石台阶,如果不是因为金属门派上面标识的【箱庭路169号】,我恐怕一辈子也不可能踏进这种诡异的区域。

台阶的尽头没法看到,是全黑的。

「这种鬼地方……真的有人居住么。」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受了什么人的欺骗么?为了一个完全素不相识的人,真的值得让我遭受这种煎熬么?我究竟是欠了什么人的了还是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随波逐流呢?

差点撞到横生出来的一节木板,隐隐约约看到写着【木原】两个字,后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绕过那块牌子,看到一扇漆黑的木门。

「这年头还有人用木门……」

抱怨并没有什么效果。我敲了一下门,以为它应该是关得死死的。但是意料之外的是门不仅只是虚掩着的而且还是向里敞开的。

就在门吱呀一声起开一条小缝的时候,一个算不上特别年轻的声音从门里面传出来。

「请进~」

听见这相当欢脱的声音,我反倒停住了脚步,不安的感觉窜上大脑。

——木原。

对于这个群体的恶名,我早在当初阅读学园都市的历史前就有所了解。在学园都市里,【木原】这个姓氏就代表了学园都市科技的最高结晶,大约有三千个左右。

更麻烦的是,这个姓氏让我联想到了之前在几个故事中都曾出现过的一个人物,一个【大地之歌】的成员。果不其然,在类似于日光灯的光线转入渐渐扩大的门缝与门框之间时,那个百闻不如一见的,受到怪物诅咒一般可怕的烧痕,穿越细密的睫毛,透过玻璃体不偏不倚地正中我的瞳孔。在一点点的晕眩感中,穿着白色手术服的女性挥舞着那只仿佛为了揭开一切伏笔的右手,冷静而颤抖地拉开了终结的序幕。

「初次见面,古然先生……」

「我的名字是木原负荷。」

我在坐上她指给我那把转椅之前很是犹豫了一会。

「这又不是电椅,不会有事的。」

「……电椅是什么?」

我尴尬地这么问道。这个新名词听上去就不像什么善茬。

木原负荷不禁哑然失笑。

「啊……一种过去的用于处决犯人的工具。」

不仅仅是学园都市,外部的法律也从很久以前就废除了死刑,而是被代以巨额的罚款,而为了偿还这些罚款,犯人大多会被派去处理一些都市的表层所无法插手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下了。对面的女人举着一支试管,其中烁漾着的,清澈而具有一定粘稠度的绿色液体由于折射了灯的微光而有些晃眼。我听见她好像在说着什么,但是我并不确定。思前想后,我决定说出自己的开场白。

「呃……木原小姐,我是AC文库的编辑,」

「这些我是知道的。」

她似乎很乐意打断人。不过看着开心地将注意力投射于自己的实验中的木原负荷,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很好,这样的话就方便多了。我只是想听听您的版本的故事而已。」

「我的故事很重要么?我可是几乎不认识上条当麻那家伙啊。」

她少有地,转过头来正对着我。那是一张很正常的,标致的东方女性的脸,尽管如此,眉眼之间却也拥有科学工作者所不具备的灵气,而少有呆板和滞顿。

我皱了皱眉。

「无关紧要。只要您能说说您所参加过的大地之歌的活动就好了。」

「啊……大地之歌。那个组织——」

欲言又止。

我总觉得眼前的女性蕴藏着什么潜在的危险。

「无妨。」

「如果想听故事的话,讲给你就好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听的部分。」

乐章开始

第一部分

叙述人:木原负荷。

转述人:古然渚。

数年之后,面对着木原同向的灰色照片,负荷大概会想起木原一言带她去见那个人时候所见的,春日迷人的午后。

那时的学园都市刚刚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城市外的一切似乎都百废待兴。随着向北极圈加速飞行的【伯利恒之星】的坠落,木原们也终于可以过上一点平稳的日子,喝点咖啡,去趟游戏厅之类的。虽然【木原】并不是个很好的差事,但是偶尔还是可以找点乐子——区别只在于本人是否有意愿。

需要澄清的一点是,【木原】分为数种。亚雷斯塔将他所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整合到一起的同时,不仅仅发现了由【木原】这一姓氏所联系起来的一个疯狂的分支——由血缘所契合,基因所传递的庞大家族,透过种种生物工程技术延续的弥足珍贵的基因组。

尽管这一个分支将成为未来的学园都市的骨干,但是事实在于亚雷斯塔除此之外,依旧不断地吸收新鲜的血液,将优秀的基因编入已经式微的原来的【木原】的基因组中。各行各业的人才被学园都市这个堂而皇之的吸血鬼从世界的各个地方榨取干净,多数是拥有良好教育的欧洲人和亚洲人。

负荷没在她本人的房间里面看到木原唯一,也许是由于解剖课刚下,不知道又去忙活什么了。不仅仅是大人——指的是二十多岁的家伙——像是木原负荷这样的孩子有的甚至被派到学园都市的外围执行一些极度危险的任务。而木原唯一则是整个木原团体的中坚核心,第二代木原之中的佼佼者。

她无所事事地坐在自己的桌子之前,获得这件东西并不是由于负荷有多出色,作为第三代的木原,这些东西是应得的。桌上只有咖啡,能喝的貌似也只有咖啡。尽管这并不代表她是食尸鬼之类的。

「负荷?」

椅子转了一个角度,一个少年站在她的房门前,门大敞着。

「阿拉,一言桑,有什么事情么?」

没有放下手中的咖啡,反而一口把它喝完。对于木原一言,她没有什么好感,当然也没什么恶感,木原之间基本上没有什么友情可言,因为每个人都是疯子。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归根到底,木原人生从根源上就是被某种完全不同的理念所影响着,与外界的教育存在着根本性的不同。不过相对于这个少年的冷漠,木原负荷的感情层面可能要更丰富一些。

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木原唯一找你。」

「唯一姐?」

稍稍思考了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做但还没做的事情。

「给你介绍了一个老师……具体情况你去问她吧。」

木原一言的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

建筑物的结构是一个中心留空的四方体,天井运气好的时候偶尔会有阳光渗漏下来,洒落在阳面的长廊过道上。那通常是在太阳足够靠近北回归线的时候,不过在春季能够见到阳光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运气有多好。

战争时期曾经有过混入学园都市的恐怖分子,驱动铠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慎击毁了大楼一角的屋顶,现在那里正在施工,故而有少数遮光的砖块被清除了。

鞋子踏在玻璃砖的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一语不发的原因并不复杂,木原一言从她刚认识的时候就是这副惜字如金的德行。因而当他主动向负荷搭话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

「听说,有新的【木原】来了。这座城市的理事长亲自接待的家伙。」

「诶?这次是生物科学方面的?还是量子物理方面的?」

木原负荷不确定地猜测着,她知道目前学园都市最为紧缺的人才就是这两方面的,而对于新一代【木原】的培养也正是如此。学园都市的高层几乎从不向他们透露有关于科学研究成果的实际应用,但是在理论知识方面,【木原】的群体图书馆是共享的。

「全才。」

对方只说了两个字。

木原负荷在大门前站定。虽然是春季的正常气温,但是只穿了上衣和未到膝盖的短裙还是觉得凉飕飕的。低年龄段的【木原】虽然有所谓的工作服,但是在日常情况下还是有选择自己着装的权利的。

「唯一姐在里面等你。」

她清楚木原一言是唯一的亲信,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女人,尽管她在【第三代】中是最受欢迎的一个导师。

推门而入。

「唯一姐?」

「她出去了。」

她确定那就是木原唯一所介绍给她的导师,学园都市的新客人。

房间是之前被调走的一名【木原】原先的所有品。两个月前,那个发了疯的可怜家伙还在众人的面前谈笑风生,不过现在他应该已经被调到别处去了。

第三代的木原由于量产而出现的基因的缺损,使得他们的情绪和神经普遍脆弱而且不稳定,加上木原普遍喜欢冒出许多怪异想法的思考回路,极容易出现患有精神疾病的个例。有一些虽然使得他们神经质而且几乎无法沟通,但是却在研发方面有些另类的帮助。因为对于一个疯狂科学家来说,仅仅拥有创造力,延展性以及一点砸烂一切旧认知的胆量,有时候就足够了。

而大部分则是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存,而且于科研无补。像是房间里面的这个家伙,就属于后者,这是赘事,就不多提了。

木原负荷就是在那个房间里面,第一次构建起有关这个叫木原同向的男性的生理认知的。那个中年的男性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可以亲近的样子,这并非单纯出自气质,可能还有冷酷的富有棱角的面孔作为影响因素。

「你是木原负荷?我听木原唯一说起过,那个成绩还不错的女学生,只不过身为木原……」

木原同向没有说下去,反倒另起炉灶,这让木原负荷很是诧异,她并非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导师中间的评价——

中规中矩,身为科研人员足够,但是身为【木原】失格。

「叫我什么随便。名字是木原同向。」

「诶嘿,同向老师,请多关照啦。」

木原同向扫了她一眼。又很快将目光转回手中的资料,木原负荷环视房间,被改得尽量简洁的陈设,不经意间透露出正派的科学狂热者的风格。

「这个学期的课题我记得你好像刚刚提出吧?还没有付诸什么行动。」

「嗯。」

「讲一下。」

「唔嗯……」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木原负荷还在组织语言。

木原们被要求绝对理性化地观察事物并思考问题,而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也恰恰将这些家伙的思维方式向这一方向诱导。

不过,不知道是否有意为之,抑或许只是庞大生产线上偶尔产生的一两个突变品,总而言之,从初次见到她的那天,从木原负荷所提供的那个话题的名字折射着内心的某种蠢蠢欲动的,并且最终将会迸发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木原同向是否隐约地察觉到了一丝。

《各阶层能力者人格发展与AIM立场状态的研究与应用》

就这样,她认识了木原同向,尽管当时还对那个朦胧的形象抱有一丝的怀疑,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木原同向确是亚雷斯塔的忠实拥趸。

他在外界的时候就因为理论太过于超现实和反社会,而受到多方的抛弃和排挤。是典型地忽略科学和现实主义的对应关系的科学家。尽管无法受到多数学术协会的承认,他四处外溢的才华还是成功地引起了亚雷斯塔,也就是我后来了解到的这座城市的实际统治者的注意。

在接触到学园都市这个广袤的平台之后,木原负荷所见到的这个人就一直处于半神经衰弱症患者那样的状态下,有时候与这个人聊天的时候,她了解到对方过去被长期压抑的苦闷,理想与理想的冲突,现实与现实的矛盾——他曾经说过自己甚至可能成为作家,尽管被负荷嘲笑他根本不是这块料。

「如果学园都市抛弃了你又会如何?」

木原同向丝毫没有迟疑地说:

「学园都市不会抛弃我,除非我抛弃了学园都市。」

「那亚雷斯塔呢?」

负荷期待他再次说出同样的话,但对方却不为所动。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依旧会感激他。」

隐藏在冷酷外皮下面的狂热,以及——与她一样的,某种区别于多数研究机器一样的木原一族的,

感情。

如果说木原负荷没有对这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师燃起一丝的爱慕,那绝对是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谎言——她之所以被认定为【失格】的木原,想必在她刚刚出生不久原因就已经明了,那些能够通过行为来判断她的大脑的研究人员,多半是在【木原】冰冷的外壳下发现了一颗不同于其他个体的,跃动的心。

木原负荷具有同情心。

那是人类在没有任何其他条件的干预下生成的一种情感。渐渐苏醒的春天泛出的某种火花,在她的心中擦亮了。她无法将之形容为爱情,因为木原是没有爱情可言的——即便是发生性关系的同僚,想必在他们的大脑中,也只会将这种玩意识别为异性之间再简单不过的一种交流而已。

纵使只是单方面的爱慕,木原负荷还是不可挽回地爱上了这个第一次出现在她生命之中的,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她身为木原的热诚,欢愉以及狂想,被完完全全地绑在了这个拥有强大包容力的男性身上。掩没了她才华的同时,也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所谓人性究竟是什么东西。

尽管,那种无限接近永不相交的爱情,仅仅只能将毁灭的伏线埋藏在其间也无所谓。

第二部分

叙述人:木原负荷。

我当然认识到了——或者说,感知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我不知道亚雷斯塔耍了什么花招,但是老师已经正在逐渐地转变。尽管他还是每天都兴奋地进行各种分析,摇晃着试管或是操作更加精密的仪器,他的热情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我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

老师对于亚雷斯塔的知遇之恩,与他对于科学真实的狂热追求融合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对于亚雷斯塔本人毫无道理可言的个人崇拜。他渐渐地不再去选择研究自己最感兴趣的部分,而是以亚雷斯塔个人的计划为优先——或者说,他已经将自己最优先的事项,并且唯一的事项,调整为亚雷斯塔不知道是什么理想国还是别的玩意。

但是——也是最令我懊悔万分地,

我选择了视而不见。

一直到亚雷斯塔的覆灭,同向老师都在为他卖命,甚至于在阻挡那位堪比于准魔神的魔法师的进攻之时,他也没有任何的动摇。在木原脑干去世,木原唯一退出主要舞台的情况下,他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承担了亚雷斯塔左右手的责任,这并非出于争强好胜,只是作为一个受恩惠者最起码的报答而已。

我只是注视着他。

或者说,自从爱上老师之后,我的眼中就再也没有映出过其他的景色。老师是否偏移自己的人生轨道,我根本毫无所谓——固执地认为只要是老师决定的东西,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支持——那股仿佛由木原压根就不存在的血脉连系出的偏执,大概就是缘故所在。

——然而,对那份疯狂熟视无睹的我,也最终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7月20日晚间。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已经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同向老师身旁,电脑的屏幕还亮着,但是很快就要灭掉了。轻轻地拔出U盘的时候,我还确实地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U盘的记忆体里存储着老师设计的,足以使整个中心医疗装置瘫痪的病毒程序。

个人电脑的启动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与老师同居的日子,我想应该还有很长吧。虽然被认为是不合格的制品,但是【使用】我们的家伙已经死掉了。本以为这样的话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的。

本应——

老师,

我想老师大概是疯了。

那个人从世界上消失的同时,他所谓的各种计划也分崩离析,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面,我很清楚老师的某一部分正在渐渐死去——从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中解脱出来,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应该叹息。

他将亚雷斯塔的死归咎于学园都市本身,为了复仇而选择了存活。当一个人存在的唯一意义在于复仇的时候,做出什么事情都是在情理之中的。对科学彻底心灰意冷的同向老师得到了某个别有用心的组织——【列社黄金】的支持。

他逃过了所有监视他的人逃离了学园都市,我则独自一人留在了这座城市。

与此同时,老师在世界各地奔波的时候——我为了活下来等着他的归来与学园都市的高层签订合约,加入了一个名叫【大地之歌】的组织。为学园都市当下的管理者所创办的,初衷似乎是对上条当麻的研究。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他。或许热诚和爱慕早就在暗无天日的坚守中消磨干净,剩下了一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感情。因此当他重新回来的时候,我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木原同向的行为成功——尽管不知道他们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老师的行踪的,也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我一直不赞成他对学园都市的复仇。在身为【木原】学生的岁月里,我一直对用人类做实验品这件事抱有强烈的反感,现在想来大概是令人作呕的同情心在起作用。

在启动安全程序,将病毒程序隔离在一个小房间之后,我开始了自己的作业。

因此当我得知老师打算用毁掉学园都市的经济支柱以及两万人的生命来为亚雷斯塔陪葬的时候,一时间感到不知所措。并不是想要背叛他,但是我的大脑,砰砰跳动的心脏不允许我对那些浮现在眼前的生命线条视而不见。最终——我想到了一个折中方案。

我在干扰程序的最后部分,插入了一段自己设计好的程序。这段程序可以在程序快要成功的时候用足够强的电信号中断它的进行,从而减少伤亡者,不闹出太大的乱子的同时,又能让学园都市的官方满意,最重要的是不让老师的希望彻底破灭。

我关掉电脑,将U盘插回到老师电脑的端口上。注视着熟睡着的老师,幻想着最终的大团圆的结局,我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像个傻子一样地笑了起来。

再现部

叙述人:古然渚。

「等等。」

我皱着眉头打断她,但是她丝毫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依旧摇晃着试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回头,不免令人有些奇怪。

「也就是说【大地之歌】其实是学园都市官方的组织?但是奇莉亚·维尼亚斯似乎说这个组织是为了创造让上条当麻幸福的世界……」

她摇晃着试管的手停住了,但是转而又一如往常地将试管里面的液体倒出来。

「那是之后的事了。」

「7月21日。我在高层的通知下驾车以违反交通规则的速度感到中心医院,在监控室目睹了上条当麻,独角仙,以及同向老师在中心医疗装置下的全过程。」

「我看到老师敲击键盘时裂开的笑容。那时候他看起来离成功不远。」

「我看到上条当麻和独角仙打破电梯陷阱走出来的画面。白色的人影和看不清楚的刺猬头。镇定自若的老师。上面说,只要让上条当麻出现在那里,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但是上条还是闯到了现场。」

「我看到木原老师利用列社黄金的魔法对付这两人。不知道该为哪一方呐喊助威。」

「我看到医院开始进行疏散病人,黄色头发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滨面先生正推着被未元物质包裹的人形在医院的过道上飞驰。」

「我看到上条当麻用他引以为豪的右手击破了老师的魔法。」

「我看到老师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我看到,他在看着我。」

「我看到他扣动了扳机。」

「我看到他说了一句话。」

【不会呆在原地让你拯救的。】

沉默。

死寂。

原来如此。

那句话并不是说给上条的,而是交给眼前的女人的。

听不到的,遗言。

随后,时间又开始流动。

「我看到上条当麻在中心医疗装置的控制台前滑倒,右手碰到了支柱。记得当时我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心脏停止跳动。」

「我看到支柱濒临崩溃。」

「我看到独角仙将自己的身体化为支柱的同时,早已忽视多次的,挥之不去的预感清晰地映照在脑海里,我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自从我认识木原同向的那个春天的午后开始及之后所有的路口,所有的一切都是如今的准备,是为了让故事发展向悲剧的必然代价,是毁掉一个人全部所做的准备铺垫,在最后的幸福结局前方设置的一个无法避开的深渊。」

「它崩溃了。」

独角仙05号在木原负荷强烈的电信号的干扰之下,最终失去了意识。那个本来是为了让结局圆满的举措,最终却成为了断送一切的绝笔。

这就是最后那个疑点的事实真相。

我从思索中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木原同向侧对着我的原本可以称得上是恬静的微笑一点一点地裂开,一点一点地裂变为恶魔一般的微笑,在绝望中的疯魔。直觉仿佛高声宣告着眼前的危险,提醒着我正在逼近自己的——

「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亲手毁掉了两万多人的一切,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可能的未来生命维持装置成为了他们本将终结生命之前的一个笑话一个本来可以拯救他们的笑话我失去了全部可以失去的东西我还活着像垃圾一样地活着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吧?一个失败者的故事?哈?你知道全部的真相了吧哈哈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危险。

狂笑停止了。

「现在,你给我去死吧。」

我的意志在突如其来的爆炸中被彻底掀飞。

一时间似乎有种梦中电梯里面的感觉,失重感和超重感同时作用于我的躯体之上的瞬间体验,脑子蜷成一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据说人死之前会有走马灯之类的濒死体会?总而言之,自己坐着的椅子不复存在证实了我已经被爆炸波及到了。

眼前浮现的东西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因为在走马灯般的人生中,高中之前的经历乏善可陈。

与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我生长在日本本土一个不起眼的小市镇里面,虽然没有父母双亡,但是也是有一个表妹的。妹妹很可爱,但是我并不是萝莉控,想想还是挺可惜的。家庭的婚姻很平和,虽然偶尔有小打小闹,但是综合来说还是相当幸福。

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不管从什么角度分析,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只能用【普通】二字概括,既没有人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招呼我毁灭这个世界,也没有捡到天上掉下来的小本子,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高中是市里还不错的学校,座位是班里第三列第二位,并没有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传奇座席的奇幻经历。

「哟。初次见面。」

我是在那所高中结识空太龙太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当时是我的同位而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值得在他人面前炫耀的话,那就是在火场搭救我并且失去一条手臂的经历吧。

不过,我并不想叙述这一段故事,并不是因为那件事情太过狗血,而是对于那件事情的记忆,连带我对于空太龙太的妹妹的容貌的记忆一样,是模糊不清的。

我的记忆是碎片化的,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得要命,而这种毛病是不会特意挑选珍贵的记忆并且提高它的分辨率的。

可惜了。

大学毕业之后的我是一个相当颓废的混蛋,在学园都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混吃等死一条路可以走走。封闭于自己的微缩世界的那段时间里面,一直呆在身旁的也只有漫画书和空太龙太这两个东西。

不对。空太龙太好像是一个人。

算了。总之——

在人生即将走到最低谷的时候,有一本漫画书以近乎无解的势头一发入魂,正中心房,将已经几乎熄灭的我从一堆零食,垃圾,报纸,galgame,杂志和小说里面抢救过来,曾经一度勾起了我成为一位漫画家的欲望。当时自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电脑绘画,当然这些尝试都命中注定将会以失败而告终,因为种种迹象表明,我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几乎可以说是零。尽管如此,从后来的种种经历看来,这件事都或多或少地为那些破事埋下了伏线。借此机会,我第一次窥见了那本漫画的原作者。

漫画的名字叫做《斗拳救世主》。

作者的名字叫做成田司。

通过何种方式接触到这部漫画,至今已经记不清了——话说回来,有不少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记忆总是有很多破洞,从中间开始腐蚀融化下落之后形成的漏洞。——尽管我经常将这些事情归咎于记忆力的早衰,但还是免不了会为此而感到恼火。

打个比方,尽管空太龙太曾经救过我的性命,但是事实上,关于他的一些回忆至今还有着我填补不上的漏洞。那个从高中时代一直陪伴我的少年好像突然长大了一样,在大学时期变得相当老成,而我却不记得是什么改变了他。

我有幸通过ACL的招聘面试的事情,应当从半年前的一个机会开始说起。本人之前做兼职的那个地方是学园都市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作为一个曾经被卷入过肃清反政府组织【末端】的运动中的人,我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丰富而奇幻了。没办法对自己的命运苛求太多——很可惜,关于那场战斗,我找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作为最边缘化的人物,我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件便已结束。

又一次失业了的我,托自己大学学历的福分接触了ACL【Academy City Literature,学园都市文学部】,在自己的面试应聘奇迹般的通过之后,我进入了公司做了一个小职员,平素也就做做打字之类的简单工作。

本以为生活最终将会尘埃落定般地平息下来,然而两个月之后,被调入轻小说部做一个不起眼的小编辑。但是这样的一次调配却是我梦寐以求的——因为我巧合地得知轻小说部的总编辑,名字叫做成田司。

「升职了?」

躺椅上的空太龙太似乎并没有多么吃惊。

「上司是成田老师诶!」

我补充了一句。

「你说的成田老师是哪个成田老师?」

对方似乎来了兴趣。

「还能有哪个?当然是写《斗拳救世主》的成田司啊!」

「真是……我还以为是写《Drrr》的那个成田老师呢。不过说到成田司的话,我认识他哦。」

「诶诶诶?」

啥?

听到空太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过我很快便反应过来对方只是在拿我找乐子。

「空太君不要随便拿我的偶像开玩笑啦,很过分哦。」

「我没有在开玩笑啊,成田司确实是我的老朋友,而且现在我还跟他有联系哦。」

当空太龙太从移动终端翻出自己的通讯录,给我指出成田司的手机号码的时候,我才发现世界已经小到了何种骇人听闻的地步。

就这样,借助空太龙太的帮助,我第一次得到了成田司的赏识,并且得到了第一部负责的作品——

《所谓正义的一方一定是反派吗?》

胶片的最后唯一留下印记的,却是自己当下的经历——一个傻瓜因为追寻自己不该追寻的事物,惨死于第十学区某个荒僻巷子里面的故事,在不会言语的镜中照出自己的影子。

但是为什么还没死呢?运转的速度似乎比之前在梦中还要迅速。我想到举起红酒杯的一方通行,猜测着幕后主使会不会就是这个人。想到独角仙与初春的身影,我暗自祝他们幸福快乐。想到冥土追魂的遗书,想到滨面仕上落寞的身形投映在光灯下面的影子,想到我甚至想不到的东西,在警察局中发生的一切令我困惑。某个好心人送给我的通向地狱的地址。想到木原负荷对老师的疯狂爱慕,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同情心正是开启通向Bad end的必须的钥匙。

恍惚之中自己似乎被什么托住了,并且向着某一确定的方向前进。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句话不是【我死了么?】而是【我没死?】。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将我的性命救出来的那个金发的男子说话了。

「终于赶上了。」

「您是……?」

最终的戏剧轰然洞开。

「叫我托尔吧。」

乐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