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漫天的紫荆花瓣伴随着细雨飘洒而下。新鲜的空气混着湿漉漉的触感与烂漫的花香被吸入鼻中,惹得一群人感叹春天的味道的同时,也惹得另一群人因为花粉过敏而叫苦不迭。

景色总是美好的。

无论是此时的花语,或是郁郁葱葱的绿荫,还是一鹤排云上的秋意,也包含寂静待发的深冬——景色总是美好的,只要身边有足以让你去期待,去欣赏那份景色的人。

即使痛苦地打着喷嚏,如果有那个人给你递上纸的话,你也会赞颂这花粉吧?

“健,无论哪一年在花落的时候路过这里,你都会这样感慨一番呢。”

站在我身旁,扎着紧实而认真的单马尾,与我一同走在上学路上的少女说道。

“哦,是么?”

我不置可否地回答。

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没错哦健。不光是这里,还有前往地铁站的那条路,那边种满了银杏,每到秋天你都要拉我过去看遍地的金黄铺就的大道,还有城外面的山顶,每到冬天你都要我和你一起去看雪……”

少女拉着我的袖口,急切而又滔滔不绝地在我耳边说着,生怕我漏掉了一个字。

她的表情温柔而又略显焦急,眼神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攥住我袖口的手心越来越用力,希望从我这里获得一个肯定的回答。

然而我却只能抿了抿嘴。

“对…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来。”

我只能作出这样的回答。

明明她说的,应该都是我与她之间紧密地回忆,明明应该是与青梅竹马间密不可分的羁绊,但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因为,我失忆了。

“不,不,是我应该道歉才对。我不应该这么心急的。”

少女轻轻松开了手,白皙的脸蛋因为刚才的急切而显得有些涨红。她低着头向我道歉,而我却给予不了她任何的安慰。

因为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刚刚认识两天的女孩子。

芹,住在我家隔壁,是和我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

至少,她是这样向我自我介绍的。

*

两天前,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身上穿着蓝色的病号服,手上挂着不断滴答的吊瓶,病房里除了我自己以外,便只有趴在我床头沉沉睡去的少女。

“母…亲?”

我揉了揉脑袋,既没有眩晕感,也没有伤口。无论是函数的公式还是英语单词都一清二楚,却唯独少了对其他人的记忆。

我叫健,我的母亲叫秋,这就是我对自己人际关系理解的全部。在此之外的,朋友也好,家人也好,恋人也好,一概都一无所知。

我不记得自己是为何失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忘掉了哪些东西——以至于在我发现自己失忆的时候,甚至一点也没有感到过难过抑或是诧异,因为那些东西似乎原本便不属于我。

况且,那种东西即使属于我,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也许是如我所愿的忘却。

不过……此时趴在我床头的这个少女又是谁?

母亲一定不会这么年轻,护士也不可能穿着便装趴在病人的床头。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与我同龄,整齐的发丝、姣好的身段与干净整洁的衣服无一不变现了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只是这样一个一丝不苟的少女,为何会在此时趴在一个异性的床头?

难道她——是我的恋人?

想到这里,我嘴角微微上扬,坐起了身子,抬起还插着吊瓶的手,放在了少女的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梢。

柔顺又舒服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到我的心房,干净而乌黑的发丝一定是经过细心的保护,既不显得油腻也不显得干结,如同小动物肚皮上的嫩毛,挠着心扉。

真是令人沉醉。

就在我抚摸着少女的头发时,她也因此醒了过来,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收回了手。

皮肤白皙得有些缺乏血色,面孔虽然算不上精致,却清爽怡人,标致的五官搭配上悉心修剪过得眉梢衬出一张小巧的脸。即使鼻梁略显得有些凹陷,也当之无愧配得上“可爱”的评价。

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会是我的恋人么?

如果交到了这样可爱的恋人,我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那我还真是罪大恶极。

不过……或许我真的是罪大恶极也说不定。

少女揉了揉眼睛,看间了坐起身来的我,脸上一瞬间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眼泪眼见着就要夺眶而出。

“哟,早上好,虽然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早上。”

我面带微笑地向她招了招手。

“健……”

她一把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我,尽管我看不到她的哭脸,却能感受到剪头和后颈上的湿润。

“健…你终于醒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她带着哭腔和我说道。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可是现在究竟应该是什么场景?恋人重逢?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后,然后拉开了她的手。我的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有些诧异,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健…你这是?”

“非常抱歉,女孩儿……”

我尴尬地笑着,说:“请问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么?”

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明明知道这一定会让她很伤心,我却非得这样问不可。

毕竟,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健,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不许你开这样的玩笑!”

少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微微皱起了眉头。

“抱歉,我没开玩笑。就是那个啊,怎么说呢,我好像失忆了。”

我挠了挠下巴,挤出了这么个词汇。

要自己说出自己失忆了这样的事,意外的很难为情。

“失…失忆?怎么会?因为伤在头上的缘故么?”

少女说着站起身,靠在我的身上摸向了我的后脑勺。做出这个动作的结果就是她的胸口刚好贴到了我的面前,让我忍不住紧张得咽了口口水。

“伤口都已经全好了……果然是伤到了脑子么?健,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少女的声音变得有些焦急,甚至于我都能感受到她紧张得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真的是这么要紧的事么?

我与她的回忆,真的有必要一定记得么?

我不知道在她的视角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而对我来说,那些记忆似乎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失忆了。

*

“如果真的事脑子受损的话,应该是对某一个时间段的事情,又或者是所有事情都忘记,像这样只忘记特定目标的失忆,通常都被认为是心因性的。”

我与趴在床头的少女在和医生讲述了情况后,得到了医生这样的回答。

“那么…要如何才能找回记忆?”

“这种事情既简单又很复杂。简单在于记忆还在脑子里,就意味着一定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想起来的…一天?”

少女对这个词似乎有所疑问。

“嗯,可能会有想起来的一天,但也有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因为既然大脑将这些记忆封存了起来,也正说明了这些东西对他有害,即使强行回忆也只会造成更悲惨的结果。”

医生解释着。

这是什么烂俗的韩剧么?

我倒不觉得可能会有什么回忆会伤害到我。

“那么,怎么才能不伤害到他,又让他回忆起过去的事?”

“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一般就只能等待,或者是和他说说过去的往事——不过一定注意不要太多刺激。”

“不要刺激么……我明白了。”

少女像是我的家属一样认真听着医生的教诲,反倒是身为失忆当事人的我显得置身事外。

“女孩儿,没关系的哦。”

我看着身边少女那副快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轻轻抱住了她。

“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那都是人生中已经逝去的芳华。我们现在才十六七岁,过去发生过得事,过去我们之间美好的回忆,我们今后一样可以去经历不是么?”

我不知道我在她心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一定不会轻。尽管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但同时,她更是一个将要哭泣的,可爱的女孩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重要。”

回忆与羁绊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不是能用数量与形式就能轻松地衡量的东西,这我当然明白。

但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其它的语言,能够去安慰这样一个依偎在我怀着的少女。

“如果我曾经爱上过你的话……我一定也会再一次爱上你。”

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能感受到在她听完我最后这一句话后,全身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她很快收住了眼泪,后退一步,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了么?刚才那个问题。你是谁?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向她问道。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依旧保持着微笑回答:

“芹,是你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

她这样回答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也伸出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我叫健。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对于我来说,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相遇,也是我所记住的,第一个人。

不过很遗憾,“第二个人”这个位置没办法留给其她女孩子,因为我已经记住了医生。

*

因为伤已经完全痊愈,在做了一系列检查后便得以出院。与芹走回家的一路上,听她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其中大部分我都记得,比如城市的景色,学校的样子,回家的道路,所有这样与人无关的部分,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于我都觉得是否清楚过头了。

反观之,凡是有关于其他人的事,我便一概不知。不知道同学的名字,不知道谁是我的朋友,不知道除了母亲外的其他家人。明明每个政治局常委的名字都牢记于心,却不记得与我朝夕相处的青梅竹马。

而且,这种失忆不像是因为时间流逝模糊忘记,而是完完全全就像是从未发生过。听芹说着我一个个或荣誉或出丑,或搞笑或悲伤的事,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她在说的人是我。

我为什么……会将这些事情通通都忘记了呢?

我不知道,甚至于,我感觉我不想知道。

知道了一定会很苦恼吧?如果是像芹所说,那是会让人幸福的回忆,为何我会如此轻松地将它们忘掉?

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八点。在左邻右舍都已经灯火通明的现在,我家里却依旧是空无一人。虽然芹说要过来陪我,但还是被我谢绝了,毕竟她说要来陪我的时候,她的父母可就站在她的背后恶狠狠地盯着这边。

我的母亲……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是我唯一记得的对象,然而我对她的记忆却也依旧模糊。几乎极少有彼此亲密交谈过的印象。芹对她的描述也是“好像很难说话的样子”。

不过为什么没有父亲呢?是离婚了,还是从小就是单身妈妈?仅存的记忆中,自己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逐渐成长起来的,父亲给予自己的除了DNA,似乎便只有金钱与庇护所。

那也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反正我已经失忆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家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母亲终于回到了家中。一个多小时里我翻遍了自己的房间,也没找到相册或是日记。手机里的短信也一干二净,所有的通讯工具都像是刻意清洗过一样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母亲看到我,没有像芹那样做出惊喜的表情,只是稍微询问了两句。询问的感觉与其说像是亲人,更像是因为责任而询问的大夫。

在听到我说关于失忆的事后,她也只是略微停顿了片刻,然后冷笑着说:“是么?连你自己也觉得那些事应该被忘掉比较好啊。”

那些事?究竟是哪些事?

不知道为何,我不愿去向母亲追问。短暂的交流后,我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想通过过去的事物,哪怕挤出一点点的回忆来。

然而依旧是徒劳无功,直到我放弃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之后,我也没能回想起任何东西。唯一能让人感到欣慰的,就是床的味道依旧是这样熟悉。

躺在床上,我回想着今天的一切。

芹,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标致可人的少女,据她所说,与我在同一所高中的不同班级。

然而我一再诱导之下,她却始终坚持着“青梅竹马”这样一个身份,没有涉及到任何超越友谊的说法。

不过……仅仅是青梅竹马的话,会这样趴在我的床头守候,看到我醒来会如此地开心,得知我失忆后又会如此地难过么?

我与她之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过去?

我不知道。

因为我失忆了。

思索着一切之时,睡魔渐渐侵蚀了我的大脑,我向着梦乡寻去。然而已经忘却了所有人的我,只能在一座迷宫中孤独地前行,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甚至于,或许我都不曾进来。

*

“早上好,健。”

离开家门的时候,芹已经等候在了家门口。像是影视作品里那种叫人起床的青梅竹马当然不可能存在,不过能这样在家门口等待的女孩子也是实属少见。

“早上好,芹。”

我看着她的面容,比起昨天还要更加神采焕发,看上去似乎还画了一点淡妆,刻意在略显平坦的鼻梁上打了阴影,掩饰美玉上细微的瑕疵。

“……”

不知不觉中,我们竟然彼此凝视了起来,不过很快双方都略显害羞地别开了脸。

“那么,走吧。”

我向她伸出了手,但她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走到了我的前面。

我与芹,我与这个少女之间,难道真的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么?

我不知道。

因为我失忆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吓得要死,结果是健从林子里面找到了我……健?你在听么?”

一路上,芹继续和我诉说着我们彼此间的往事,然而我却听得走了神。对于我来说,那只是另一个貌似很帅的男孩子撩妹的现充故事,那只是别人的传说,而非什么回忆。

况且,所谓的回忆,也只是会随着时间而淡化,而美化,而不再真实的东西罢了。

芹眼中那个样子的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嗯,我在听。只不过是有些陶醉在你的声音里了。”

我这样回答道。

芹听了我的话,一下子似乎有些动摇,连脚步都停住了。

“诶……”

“芹?”

“没什么。”

芹脸色略带红晕,瞥了我一眼。

“只是真的有些怀疑,健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当然了,昨天的时候我们可是如假包换的初次见面。”

“那只是对于你来说的初次见面。”

“嗯,只是对于我来说。”

我与芹一句接一句地搭着腔。

然而芹却露出一副有些忧伤的表情。

“健……谁都不记得了的话,不是会很寂寞么?”

“不会哦。”

我靠近一步,轻轻拍了拍芹的肩膀。

“不是还有芹你陪伴着我么?”

透过指尖触碰到的肩头,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芹微微的颤抖,但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这颤抖是因为幸福。

“如果失忆了的话,我对于健来说不就是陌生人了么?健对一个陌生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么?会说这样轻浮的话么?”

轻浮……么?

我不知道,但是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的说话方式,在我看来,这样子说话似乎才是正确的。

赞美、夸奖,露骨地表达好感,这样的说话方式应该叫做“正直”才对。

“如果那个陌生人是芹的话,我就会。”

我这样回答道。

因为你是不一样的,你是独一无二的。

没有人会讨厌这样的话语。

听了这样的话语,芹的步子都变得歪扭起来。没办法,我只好牵住她的手。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再去假惺惺地去询问她的同意,而是直截了当地一把抓住。

“快走吧,要迟到了。”

“嗯……”

芹用酥软的声音应道。

她十分满足,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但是不知为何,在班级门口与芹分开之后,我却突然觉得十分恶心。好像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一般,刻骨铭心的恶心。

我并不讨厌芹。无论是与她说话也好,牵手也好,彼此凝视也好,轻轻地身体接触也好,都是这样让人愉悦。

然而在离开之后,我却感到浑身像沾满了满是蛆虫的污泥一般——我一定是在深切地痛恨着什么,而这种恶心的触感,正是那种被我所遗忘的东西所带给我的。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失忆了。

*

对于我的回归,教室里似乎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毕竟我是周五出的事故,也就仅仅昏迷了一天,对于同班同学来说,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

偶尔有几个同学来与我打招呼,我根据手机通讯录以及芹告诉我的信息,将他们一个个对号入座,很幸运地没出什么差错。

我没跟任何人说我失忆的事,班上的大部分人也只是知道我出了点小事故,不知道具体的详情。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如果没有人去八卦、去刻意煽情的话,其实大家并不在意陌生人的事。即使偶尔挤出一两滴眼泪,下一秒也会即刻抹去,继续自己幸福的日常。

依据讲台上的座位表,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很主角的靠窗倒数第二排,可惜这不是轻小说。

同桌是一个叫做“奈”的人,然而直到放学,我都没有看到他或是她的出现。

难道是因为我的缘故?过去的我是学校里的恶霸?

尽管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家伙,但也不认为我会做那样的事。

同桌么……不过这样也好,毕竟要是同桌是很亲近的人,我也很难解释关于记忆的问题。

一整天的课程结束后,我在教室门口等芹,然而过了很久都没看到她。也许是临时有什么事?

我拿出手机,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的号码。通讯录里除了“母亲”被称作是“母亲”以外,只有二三十个单调而不带称呼的名字,而这些名字也大都是班上的同学。

过去的我,交际的圈子有这么窄么?

不过无论再怎么窄,至少还有芹这样一个如此珍重我的家伙——只是不知为何,我的手机里竟然没有她的号码。

不过也无关紧要,也许是那个看起来十分认真的女孩子,根本就没有手机也说不定。

于是,我离开了教室,向芹的班级走去。走到半路,突然看到芹低着头迎面走来。

“健……”

芹看到了我,表情有些凝重。与之前的形象完全不同,此时的她发型和衣衫都显得有些凌乱,笔直的马尾散开了一半,衬衫的领子也翻了起来。

“先稍微等我一下。”

芹看到我,马上转过身,逃进了附近的洗手间。过了一会儿,又以那副完美的认真模样出现在了我面前。

“不好意思,今天做值日,忘了和你说了。”

芹抿着嘴,嘻嘻地笑着。

“那么,现在快点回去吧。我还想带健去看——”

“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从背后拉住了着急着要离开的她的衣角,质问道。

“什么…健来找我,我很开心啊。”

“你把那种表情就做开心么?虽然我失忆了,但是我可没有变傻。”

我转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

而她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谎言,将脸转到了一边去。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愿意告诉我的事,那么可想而知一定是和我有关了。

不过即使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也会想办法知道的。

“嗯,对不起。看来是我多想了。”

我松开了手,回到了她身边的位置。就在此时,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

“健,即使失忆了,也依旧是这幅能够轻易看穿我的心思的德行呢……”

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过我就当没听到好了。

“那么你刚才和我说的,是要和我去哪呢?”

我岔开了话题,向芹问道。

“去一个秘密的地方——那是绝无仅有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芹稍微恢复了精神,故作神秘地说。

“听起来十分值得期待呢。”

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期待。

所谓的秘密,便是误解的源泉,是用于制作隔阂,划清敌我的可悲之物。彼此间的秘密,也许也会成为彼此间的枷锁。

“人们生而自由,却无时无刻不身戴枷锁。”,然而当羁绊变成枷锁之时,也许幸福也将转为苦难。

况且……对于过去的我来说,真的会愿意背负着这样的枷锁么?

我不知道,因为我失忆了。

*

意料之外的王道。

芹带我来到的,是家附近的一座公园的矮山中。来到这里的路途算得上十分辛苦,因为根本没有可以称为道路的东西。

跨过溪岸、碎石滩、草丛与灌木丛这样现代人根本不会去跨越的东西后,才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方圆十米左右罕见地十分开阔,一片花田的中央仅有一颗榕树耸立。再往前去就是山崖,很显然这里是游人禁止的角落,没想到看起来如此认真的她会把我带来这里。

“健,有没有想起什么?”

我摇摇头,看向了鹅黄色的天空。没有飞鸟,也没有霞云,只有单调得压抑的鹅黄。

“果然不是这么容易呢,哈哈。”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向前走到了树前。

“那么这个呢?还记得么?”

我靠了过去,看到树上被人用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下了两个字母。

J,q,外面则画了一个圈,将两个字母包了进去。

jq……奸情?可是为什么是用的小写?

“在树上刻字这样的事,恐怕只有小学生会做了吧……”

现在要是谁的名字被人发现刻在哪里,不光会被指责,估计还会被笑死。

“就是小学生刻的哦。健在小学的时候……和我刻在这里的。”

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树上的划痕,看起来十分幸福。

“那一年春游……我不小心在林子里迷路了,然后到了这里。当时我非常害怕,害怕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后来还是健找到了我。不过很可惜,虽然你找到了我,可是你也是依旧找不到回去的路。”

“……”

完全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虽然我依旧记得一些春游的事,但除了自己之外,其它的似乎都是一片漆黑的幻影。

“转来转去,直到天黑也没找到路。结果我们又回到了这棵树旁,我当时非常非常害怕,甚至比起自己一个人还要害怕——因为我担心,健也会一起被我害死。我当时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什么鬼怪缠身了,于是我让健一个人先走,把我扔在这里就好。”

“你一直都那么为别人着想呢。”

我摸了摸芹的头发,她也没有反抗。

真是一个好女孩。

……真是一个可怜的女孩。

“然后,健掏出了自己的钥匙,重重地在这颗树上刻下了这两个字母。和我这样说:‘只要这两个字母留在这里,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芹看着我,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然而我此时唯一的感想就是身为小学生的自己还真是厉害。

“结果最后我们还是被老师找到了吧——从结果上说,我也没起到什么……”

“不是哦。”

芹打断了我的话。

“健和我在这里待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找到路离开的。”

待了一整个晚上?两个小学生?

“…果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么。”

芹十分失望地看着我,眼睛变得泪汪汪起来。

比起这个,两个小学生真的在这种地方待了一个晚上?老师难道没有来寻找?家长也不感到奇怪?

不过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也许是当年出现了什么差错吧。

“对不起,劳烦芹带我来到这里。”

为了制止住她的眼泪,我也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反正即使我记得,这段记忆也必定已经模糊不清了。

就在我们回忆过去之时,夕阳没有停住它的脚步,继续向着高楼的尽头处滑落。城市的地平线是远方高楼的屋顶,城市的银河是蜿蜒而去的车流与街灯。

“啊…快到时间了。”

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道。原来她还是有手机的啊……什么时候还是问问她号码好了。

“健,像之前一眼,带我上去好么?”

说着,她向我伸出了手。

“像之前一样?”

“蹲下。”

我老老实实地按她说地蹲在了地上,她毫不客气,脱掉鞋子便骑上了我的肩膀。

芹的重量压在肩膀上,意外地很沉。再加上校服的下装是裙子,白皙的大腿夹在我脸的两侧,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先驮我上去,我再拉你上来。”

芹指挥着。

平日里总是那副乖巧认真的模样,在这种时候意外地玩得很野。

我站起身,芹熟练地用双手抓住树干,然后两脚踩到了我的肩膀上。

“不要抬头哦。”

芹爬树的同时这样说着。

不过在她爬上去的瞬间,我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一样,结果还被她发现了。

“果然就算失忆了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变态……”

芹骂道,然而她骂的时候,脸上很明显是开心的样子。

“快上来,树干上有几个小坑可以踩的。”

芹坐稳之后,向我伸出了手。在她的帮助下,我也很轻松地爬到了树上。

坐到上面来之后,意外的发现树上竟然有同仁与我们做着类似的事,树干上清楚地刻着“暗夜之魔女”与“漆黑的使徒”这样的字样,而且外面画着的不是圈,而是一个大大的心型。

现在的小学生还真会玩……不过也真亏有别人能找到这里。

“看那边。”

芹指向山崖的方向,从树上毫无遮挡地可以看到远处流动的车河与渐渐陷入黑暗的道路,坐在树上,还可以看到附近街区的公园中,不愿意离去的小孩子与一旁谈天的两位母亲,或者应该说大概是两位母亲吧。

“还有十秒。”

芹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开始倒数。

“三,二……”

就在芹刚刚数到二的时候,她所期待的事便已经开始了。

一瞬间。

一瞬间,道路上橙黄色的灯光如同巨龙轰然跃起,公园里暗白色的路灯也砰然跳动。远处高楼上的霓彩与广告如在云端,各式各样的灯火混杂,交错,点染了整片夜空。

确实是很美……

美得像是偶像剧中得标准桥段。

一旁的芹看起来也十分开心,甚至于紧紧地搂住了我。

但是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感触。

只是普通的灯火罢了,无论再哪里,无论再哪一天都可以看到。与其在这到处是蚊虫的树顶看,还不如去大厦的旋转餐厅看。

对于一个没有回忆的人来说,所谓的美好,只是虚像,因为能够感受到美好,首先是有想要珍视的东西、

而没有回忆的话……究竟还能去珍视什么呢?

我看向了身旁的芹。

她是值得我去珍视的人么?

或者说,在我还拥有回忆的时候,她是我值得我去珍视,去守护的人么?

我不知道,因为我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