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被灼热的金红淹没,胳膊被用力拽着就像要脱臼一样撕扯得疼痛,幼童难以跟上大人的脚步却不得不拔腿奔跑——在她离开原本的位置后不到三秒,终于招架不住火舌舔舐的梁木断裂开来,砸在了木质地板上。
然后,火势继续蔓延。
面对这样的场景,不知是不是理解自己躲过一劫还是单纯受到惊吓,孩童哭了起来。
而前方已经跑了几十米,只比哭泣的孩子高一点点的另一个女孩子从仆人的手中把她拉进了怀里。
“别害怕,很快就出去了。”
虽然是稚气的嗓音,但语气相较年龄来说却是过分成熟,同样是小孩子柔软的面庞因为火灾的高温红得像要融化一般——即便如此还是紧紧攥住妹妹的手,一边指挥着仆人去别的地方救援一边带着孩童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失火中心。
明明只有十一岁而已,在事故中展现的冷静和责任心却完全不是小孩子能拥有的。大概正是因为这份素质,她虽然是两国为了缔结短暂的和平条约才出生的孩子,却被期待着能够成为管理土地的人才。而且不管怎么说,被她救助时从心底里产生的安心感,就像在冻土上见到幼芽一样令人难以忘怀。
所以对于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累了,所以想退出”的她,妾身绝对不想去理解……
只靠匕首对付长兵器还是勉强了,算了,本来也没想过要在这里就把小姑娘干掉。
文君思考着,在街道上狂奔。持续着比常人百米冲刺还稍快的脚程,让人怀疑她脚上的高跟鞋就像假的一样,从她均匀的呼吸和如常的面色来看也是完全没有感到疲惫。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承担了诸多痛苦的改造和训练才获得的力量,付出代价得到回报不是真理吗?再为了达成那个夙愿拼命努力,最后得到自己追求的幸福……明明姐姐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也为此献身得到了超越常人的奇特能力,但现在却想半途而废放弃一切。
大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就是这样的感受,将拒绝理解姐姐的愤怒转嫁到卡洛琳身上,文君面对她再度掷出匕首。
“真是的,到底有多少把啊!都藏在哪里了啊!”
疾跑中侧身躲过第一把,然后用棍子撇开第二把凶器,卡洛琳对着她大喊。
“你这家伙,做事总得有个理由吧!像这样撩了人就跑?”
明明是对方先发起的攻击,还放话说要收拾掉自己,结果却掉头就跑?前后不一也差不多一点!
“哼,妾身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行为上面,现在的吾等打起来也分不出胜负。”
“说什么呢,真要拼命的话空拳也能打到死。”
卡洛琳将手里的棍子飞了出去,文君眯起眼睛同时踩在一旁的杂物堆跳上了房檐,棍子命中杂物堆把乱七八糟的水桶刷子一类物品打得乱滚。
片刻的沉默后,文君露出来了笑容。
“嗯,汝说得对,妾身不过是迁怒于汝说些气话,现在还没必要和汝浪费时间。”
她立于高处,这个距离追上去也会变成第二波追逐,而且由低向高进攻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卡洛琳听到了隔壁街道的喧嚣声。
看来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追进人群中去的。从声音传来的音量来看,大概能安心作为战场的只有这里了。
见卡洛琳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文君哼了一声翻进了隔壁热闹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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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希尔泰的情况没有亲眼见过是无法想象有多糟糕的。”
拒绝了去药店治疗,露迪娅选择回到自己家中。被文君割破的脖子持续流着血,虽然已经用随身携带的丝巾做了简易包扎,不过这类布制品带有相当的细菌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更换绷带。
这对罗德和露迪娅来说都是常识性的知识,所以看到露迪娅从床底拖出消毒用品和医用绷带,他也没有惊讶,当然露迪娅也没想刻意说明什么。
现在的情况让习惯斟字酌句的露迪娅有些烦躁,毕竟眼前这个人来自比拉希尔泰更高层的地方,单纯扯些鬼话可能糊弄不过去。说她比自己的妹妹更加不坦诚也可以,说她慢性子非要一边试探一边慢慢推进话题也可以,所以罗德不得不出声提醒她。
“我已经从文君那里了解过了。”
“是这样啊……”
“如果你要在卡洛琳回来之前处理好,可能真得快点了。”
“好吧……”
叹了口气,露迪娅收起了柔弱少女的表情。
故事要从她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开始说起。
对于托莫尔为什么会形成现在这样的社会体系,为什么上下层隔断还禁止交流,这两个问题实际上并不止一个人思考过。在罗德的记忆里,怀恩怀特无人提起这两件事是由于领主禁止对社会学和历史学的研究,缺乏论据和考究自然也无法进行推理,所以无人去做“吃力不讨好”的思考题。毕竟每一层的风格不同,第七层怀恩怀特这样的商业都市,花费大量时间去做没有利益的事情就像在大街上裸奔一样属于疯子的行为。
而在第六层则是单纯因为生存压力下根本分不开神。
“是的,我们的民族在拉希尔泰也算擅长作战的。大概二十年前某场胜利的战事中,我们的部队攻下了对方高级指挥官的阵地,你明白的,任人唯亲是常有的事情,那家伙正是他们部族族长的小儿子,所以在收刮战利品时我们发现了他的个人物品。”
“和你们领主有关吗?”
露迪娅对于打断毫不介意,反而微笑了一下。
“是的,我大概知道我可爱的妹妹告诉你多少事情了。”
“那家伙在找我之前,难道没和你商量过吗?”
“她可任性惯了。我原本的计划啊,可是希望她装恶人让我继续藏在你们中间,虽然我感觉你不太信任我。”
“这倒没有……只不过我对你的声音可能有点抗性。”
罗德想起那阵耳鸣,当然现在听着正常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听到这种回答,露迪娅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不过马上就回过神来。
“嗯……那个东西类似一枚勋章。拉希尔泰的民族众多,甚至每隔十几年还会成立新的部落,我们的情报同样与时俱进,却从未见过那种图案。那种情况下我们怀疑有人要和他联合创造新的联盟,但那个人被父亲杀死前却说一切都是领主的旨意,他们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丧家犬最后的吠叫大抵如此。”
简直让人想起怀恩怀特,商会在无可救药之前都会宣称自己迟早东山再起来赌最后一波投资,不过百分之八十都扑街了。
大概说到了兴奋处,露迪娅翘起了脚,向侧摊开手,一副“那可真是个笨蛋”的神情。这模样让罗德再也不怀疑她和文君的姐妹关系,相似率高达百分之百。
“所以父亲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领主在暗地里支持着某些部落。”
厌倦了战争,想要赶紧把战乱平定下来,但出于领主的身份要保持公正,不能公开指定哪个部族来领导人们之类——原本以为是类似这样的理由所以才藏着掖着,真相却不是这样的。
“如果领主无须保持永远中立,为什么不能由我们得到他们的支持呢?爸爸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在踏平了对方的部族后抢过了他们与领主联系的装置。”
“对了,可能和你们的情况不一样,在我们拉希尔泰由于势力复杂,所以基本处于谁都无法联络到领主的情况,除非他们愿意主动现身或者有联络用的远程工具。”
听着她耐心的解释,罗德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去翻旁边的橱柜。
“你要喝点水吗?”
“啊,谢谢。”
润了润喉咙,露迪娅把水杯捧在手里。
“一开始,领主们对爸爸充满兴趣,但在知道他的愿望是将拉希尔泰统一成联合城邦后就翻了脸。之后我们的部落就遭到了其他势力的联合攻击,文君和我甚至差点死在间谍制造的火灾里。”
“虽然我们还活着,但是领主们想杀死爸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那之后,我们的叔父接替了族长的位置,因为种种原因部族存活得非常艰难。”
她的话语很平静,但眼睛里还是能看到一丝阴霾。
“这样确实留下了领主在背后操纵战争,而且不希望统一的证明,还有物证。勋章大概只是领主们一时兴起,不过他们没想到会有这么蠢的人吧?”
“那两个小鬼大概觉得很有趣吧。没错,就是觉得很有趣才会不断引发战争,还要把自己牵扯到里面,傲慢又残忍。如果不是那种恶劣的性格,我们大概也不会想杀了他们。”
“对了,你觉得各位领主怎么样?”
抛给罗德这个问题,露迪娅趁机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上了水。
“不轻易露面大概是领主们相同的习惯,算上哈斯塔先生我也只接触过三位而已。”
思考着要如何回答,罗德没有直接切入正题。
“没关系,我不是在试探你的态度。现在的状况,就算你对领主非常有好感,我也会跪下来求你配合我的。”
罗德当然不认为她会真的下跪,不过也没想借此为难她就是了。
“怀恩怀特的领主,外表大概三十来岁,我们都认为他是一个难以接近但充满学识和才干的天才。你应该调查过,知道怀恩怀特重视商业吧?对于生意人来说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从对方手里获得利益,如果不带脑子,表面上把你捧得高高兴兴私下把你当成傻子太正常了。不过那位先生没有给我们这种感觉。”
“嗯。”
低下头看着杯中的水面,露迪娅点了点头。
“至于伊卡洛斯,我不能理解她对伊卡利亚的管理态度,但她并非没有为民众着想,哈斯塔的话,嗯……我想你比我更加了解,所以基本上我对领主并不是那么讨厌。”
“即便领主想要杀了你?”
“这个……毕竟游戏规则是人家定的,我也没有特别怨恨他们。而且现在也没死。”
“的确,你看上去是那种怎样都无所谓的性格呢,怪不得文君觉得是你的话没问题。”
露迪娅托着自己的脸,说不出是称赞还是嘲讽的语气,让完全放松下来的她和文君越来越相似。
“有的时候我也确实会想,如果让别的领主来统治我们是不是会好一点。但是托莫尔的所有人都无法决定自己能追随什么人,所有的命运都是既定的,所以我们想要改变的话就不得不铤而走险。”
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芒。
“我当时将这个当成一个伟大的事业,认为只有杀死领主,才能让这个地区得到改变,不管我们从此不再有管理者还是有新的领主继任。”
“但是暗杀失败了。”
从露迪娅的语气来看似乎会变成一个漫长的故事,于是罗德把结果先提了出来。
“是的。不过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在乎结果了。在我们秘密的行动中,我也试图和其他部族的人交流情况,撇开无论如何都觉得我们是疯子在说谎的人以外,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劝我们放弃这个愚蠢的行为。”
“然后,那位大人点醒了我们。”
进化之翼的领袖吗?
罗德有这种预感,不过他没问出来。
“他说了什么?”
“啊,他说‘仇恨不是杀死领主就会结束的,战争仍然会一直持续下去,你们都不够强大,不能一口气整合所有人的需求’。通过一些别的事情,我明白他说的对。我们的地区有人也仇视着我,并不是因为我杀了他们的亲人,而是因为我来自我的部族。”
“然后呢?你跟随了他?”
“嗯,我觉得他更有组织和力量,而且他比我们更有理想……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厌倦了。”
“人之常情。从你们目前的表现来看,我认为你们的组织是想彻底推翻托莫尔现在的体制,这很艰难而且可能会造成持续性的混乱,到时候必须有人来帮忙平定,这是个漫长的工作。”
捂着嘴思考了一阵子,罗德对露迪娅表示了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是圣人,换成自己要去做改变世界的事情,但却看不到就近能获得的好处,罗德知道自己也不会愿意的。
大概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露迪娅吐了口气摇摇头,面带微笑。
“谢谢体谅,不过和商人先生的思考方式有些不一样,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计划不好或者得不到什么才想退出的……我仍然认为这个做法是正确而且必要的,只是我很自私,而且没有那个勇气。”
“在潜入弥赛亚的日子里,我想起了小时候度过的那段短暂的平静生活。这里就像个理想乡,大家都是好人,我对要在这里引起混乱感到非常愧疚。”
她移开了视线,右手有些忐忑地放在胸前,罗德觉得她没说谎。
“这样啊……你的声音有点奇怪的能力吧?似乎可以操控人心?”
偏着脑袋想了一下,罗德选择直接问她这个问题,虽然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
“是的,大概因为你总是保持警惕所以才对你没效果吧?我的力量准确来说不是操控人心,而是一种煽动情绪的力量。”
我在随时保持警惕吗?
罗德有点疑惑,不过紧接着就看到露迪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她在说话时语气显得有些柔和。
“我很喜欢这个力量,付诸善意就能得到回报。如果我对谁有恶意的话恐怕声波会让他们头疼好一阵子,但是我很喜欢大家,所以我的歌声和演讲能缓解疲劳,能让节日气氛变得更加快乐。本来身为潜入人员是不应该如此高调的,但我实在忍不住……我喜欢歌声。”
问题儿童。
不知为何,罗德脑内突然得出了这样的评价。仔细一想,对于那个组织来说,如果露迪娅告诉自己这些不是受他们指使而是出于自己的判断,那么不知道会给他们的计划造成什么影响……把她称为问题儿童也很贴切吧?
“啊,那位先生倒是不怎么在意我的决定,并且他答应我只要完成这件事他就当作我已经死了,不再要求我继续为组织服务。”
这件事?反正不用想也知道是在狂欢节上偷走哈斯塔先生重要物品的计划。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一般来说脱离组织不应该受到严惩吗,就如此轻易地放走她?
“我知道你的事情,不过我长期外派只和帕里斯先生有一面之缘。”
露迪娅笑了一下,似乎是在为提到敏感话题的失礼致歉。
“不过我和他不一样,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去打探,所以我有自信成为一个随时被抛弃也没关系的角色,间谍和刺客们不也都是这样吗?”
“嗯……你很聪明。我大概了解你的情况了,所以你的要求是?”
罗德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所以他选择结束这个话题,于是直奔主题。
“我觉得让你帮助我隐瞒下去并不现实,我明白所有人都拥有自己的立场,帮助我对你没有损失但也不是值得你去做的行为。所以我首先告诉你我的背景,让你知道我对普通人、对你都没有任何恶意。”
她喝完水后把杯子放下了,罗德听到她这番话点了点头。
“我只希望你配合我把这套戏做全,我想去见见正在管理你们的领主。呃,叫伊卡洛斯吧?还有哈斯塔先生……如果不是我家的小妹太冲动的话,我还很有自信把你也骗过去,可惜她根本不怎么和我商量就跑去找你了。”
“有主见是好事……”
“从家长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不过你的回答呢?”
这孩子的算盘打得真不错,装成受害者或者被胁迫的样子取得信任,然后干完这一票就退休生活?罗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或者你想要什么好处?我的意思是,只要结束这个事件就可以了,我甚至可以不配合组织的行动。”
似乎是见罗德不为所动,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摊开了底牌。
“不配合是指?还有你们的领袖到底是?”
“具体计划属于保密协议里了,我不能告诉你,但是可以告诉你们的领主,另外那位先生是什么人我很难说。虽然有猜想不过从未确认过,我说了我不会去探知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意思就是,她觉得罗德不是能干涉决定的人,但是能成为一个搭线人,所以只能透露这么多而已。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也能看出来露迪娅、,或者说阿雅这个女性的确足够精明,而且自信能得到想要的效果。
“或者,你害怕担责的话只需要闭嘴什么都不说,我去说服小卡洛琳向领主谏言。”
看到罗德沉默不语,露迪娅提出了新的方案。她的眉头皱在一起,似乎有点山穷水尽了。
“不用了,我帮你就是。”
稍微思考了一下,罗德认为在得知具体的计划之前无法判断露迪娅是不是想搞什么小花招,但她被逼得作出这样摊牌自杀的行为也是事实。如果一半的概率里这是个阴谋,由卡洛琳去说服伊卡洛斯可能让她在伊卡洛斯心目中的评价降低,从感情上罗德并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
这和怀恩怀特的商人遵循利益做事的原则稍微有些相悖,但对于罗德而言关系到一个道德上的荣誉感问题。
毕竟在成长成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前罗德就被打发到了下层,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更偏向怀恩怀特新贵族的绅士精神。
要让可爱的女孩子受到责备还是算了吧……
至于为什么不拒绝请求,理由也很简单——如果对方被逼急了想出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做法来,其实对谁都没有好处,那样的话情况可就彻底失控了。鬼知道这个组织或者露迪娅本人有没有什么别的杀手锏呢?
“那么就说定了……找个机会让我见见领主们吧。”
明明可以通过委员会亲自联系到哈斯塔……
而且,露迪娅那股奇怪的力量在领主们的面前能好好糊弄过去吗?思考了片刻,罗德放弃了追究。
那不是自己该担心的事情。
他打开怀表的盖子,上面的时间指向了下午,卡洛琳还没过来。
虽然的确没说好在哪里碰面,但在旅馆找不到自己和露迪娅的话应该会找过来才对。卡洛琳回到旅馆就休息的可能性并不大,这让罗德有点担心。
“我得再问你个问题了。”
“什么?”
罗德斟酌了一下。
“你们这次行动,计划是几个人来的?”
“实际上是我和那位先生两人来完成……不过按照惯例,他总是会携带一到两名护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