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月当空，周围并无一片云彩。皎洁的月光直射在铺满了衰败野草的大地上，蝉声早已远去，连青蛙都不在发出聒噪的叫声，只有枯草随着秦淮的秋风，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世间的万物都将要坠落到永寂中去。
在一片惨白的夜里，一行疲惫的人马，仿佛带着对时节的敬畏，了无生意的往南边走着。每个人都仿佛快要失去生命力，即便是踩在干枯了的秋叶上，也不会发出响声。
虽然马还有几匹，但是大多都背着不能接着行走的伤员，只有中间的一个人垂头丧气的骑在马背上。走在旁边的士兵把写着这位失意少年将军名号的旗子小心卷好，抗在肩上，在马蹄边上，跟着一只浑身沾满了泥水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狗。
这次是谢玄参加的第一场大战，自从告别了从小栽培他到达的叔叔谢安，开始追随大司马桓温以来，他一只希望有一场能够让他的名声撼动华夏大地的大战，因此他是桓温第三次北伐最忠诚的支持者。
然而不曾想，一向百战百胜的大司马在枋头被鲜卑人迎头痛击，更被鲜卑骑兵追击200多里，好不容易在谯郡重整了人马，又被慕容家的精锐冲垮，以至于除了桓温本部兵马，其余士卒只能分散逃走，企盼能在鲜卑骑兵的追击中捡回一条命。
谢玄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仿佛前两天的秋雨不存在一般，只有十五前后的一轮明月孤独的挂在空中，周围没有一片云彩，如果不是偶尔会有人踩在水洼里以及尚未干透仍旧十分湿冷的战袍，大概他也会想，前两天真的下过雨吗。他想起当年，离开东山，离开从小养育他的谢安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一轮满月挂在空中。
谢安的发髻早就有点散开了，零星的有几缕摆脱束缚的乱发，随着秋夜的冷风，胡乱的飞舞在半空中。兜鍪被挂在了腰带上，随着战马的步伐微微摇晃，时不时和已经空了的皮革箭袋碰在一起，发出这寂静的夜晚里，为数不多的声响。谢玄其实早就不想挂着这兜鍪，兜鍪也三番五次的从马背上掉下去了，只是每次掉到地上，那条黄狗都会把它叼回来，如果谢玄不理它，它就放下兜鍪，冲着谢玄愤怒的吠，谢玄无奈，只能打马回头，然后下马捡起兜鍪，再摸摸黄狗的头，继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默默向着晋国边境前行。
这条黄狗也是东山出来的，谢玄离开的时候不想带走任何之前的物件，只有这条刚刚下生不久的小狗，咬住了衣服的下摆，死死不放，谢玄无奈，只能把它也带出了东山，本来行伍打仗这种事情，是不会带着它的，走之前，还特地嘱咐家人照顾好它，但是从姑孰出来三天后，晚上正要在营帐中就寝的谢玄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叫声。看到这个老朋友，谢玄又惊又喜，总之，这次北伐，总算是多了一个伴。
谯郡的大战里，本营亲兵队，三成被鲜卑人射成了刺猬，四成被骑兵砍倒在战场上，剩下的人又在撤退中走散了，只剩下四五个还在自己身边，没想到这畜生不仅从战场上逃了出来，还紧紧地跟在了自己的屁股后边。
牵马的军士叫老李，是当年跟桓温出生入死的一个老卒，虽然说是老卒，其实也不过四十四五岁的年纪，只不过十岁出头就参加行伍，军旅生涯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老李追随着大司马，一路打了大小上百场战阵，从没想过，大司马会有一天也会一败涂地。败军之将老李可见过不少，以至于有时候酒后老李每每夸下海口，说只要他看一眼，就知道这将军打仗行不行，是常胜将军还是草包一个。但老李万万没想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这等战无不胜的人物会在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输的一败涂地。
老李虽然有些懵，但是本能驱使着他带着这一行人往南走，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些年轻后生还能返回晋土，那么晋就不会灭亡，老李更知道，他身后，马背上这个六神无主的年轻人，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扶大厦于将倾，会成为驰名华夏的名将，虽然他只是一颗璞玉，但是他眼神中的光芒与大司马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这种光芒可以让天下的英雄豪杰为之效死。因此老李打定了一个主意，如果遇到追兵，哪怕用牙咬，有手指抓，也得保着身后的年轻人回到晋土，因为这个年轻人就是希望。
约莫到了子时，老李回头对谢玄说“将…幼度”谢玄跟老李说过很多次，打仗的事情上他是前辈，直呼自己的名字就行，但是老李总是改不过来，“这些士卒也大概快撑不住了，连续走了两天一夜，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前面有一片小丘，有树遮挡，不如今晚就在那里休息下，明天接着…走回我大晋吧。”
谢玄想了想，自己也已经很累了，在这么走下去估计还没进入晋军势力范围，这帮人先得累死一半，只好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之后，在一片小丘中，一行几十个人开始分配站岗放哨的任务，剩下的人开始休息。
谢玄找了一颗大树，把皮革的箭袋铺在了屁股下边，准备休息了，黄犬赶紧过来把脑袋穿过谢玄的腋下，放到了他的腿上，就像他们在自己宅中平时那样。
谢玄抬头又看了一眼月亮，然后把头枕在树干上。
秋夜里似乎又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几滴，滴在了衣袖上。
这雨不似寒凉的秋雨，温温热热的，通过衣袖把这温度传递到皮肤上，反而更让人添了几分愁绪。
有一滴雨滴在了黄犬背上，黄犬打了个激灵，抬头看看谢玄，然后低下头，打了个哈欠，和他的主人一样沉沉的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