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理、科尔温、尤莱亚和姬尔几乎同一时间抬起头来。以“特权”和“行动力”著称的黑蔷薇骑士团前锋队很少有这种全员到齐的时刻，而今天的气氛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就连动不动就翘腿坐在圆桌上擦刀的盖理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那双怒气沉沉的细长猫瞳仿佛随时都会喷出火来。
“辛苦了，艾薇。”
率先发话的是科尔温。他拉开身旁的一把椅子：
“总之先坐下吧。让我们听听你的成果。”
“谨遵命令。”
艾薇坐到了科尔温旁边，挺直背：
“今天的监视行动得到了如下情报：荆棘骑士团副团长贝栗亚瑟将陪同机械小队成员迪伦到艾鲁贝斯的零曜研究所总部接受资格审查，两人于八点零五分离开骑士团，在那之前他们在门口同前来送行的新人骑士拜伦及机械小队成员薇拉进行了约十分钟的谈话，但内容并没有什么价值。九点整，副团长克洛威尔离开骑士团前往王都城内——目的地似乎是巴士站。我并不知道他具体的任务内容，很抱歉，我个人将‘入侵荆棘骑士团总部’和‘跟踪克洛威尔’列为危险事项。”
“你做的是正确的判断。”科尔温点了点头。
“真稀奇啊……克洛威尔先生和贝栗亚瑟小姐居然会分头行动。”姬尔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卷着头发玩，“虽说和他们接触不多，但据说那两个人是荆棘骑士团的‘王牌组合’来着？再棘手的事件，只要他们出手就一定能解决……没想到王牌组合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呢。”
“‘最终实验’发生后副团长贝栗亚瑟销声匿迹了半个月左右。但副团长克洛威尔却很快就重新回到了荆棘骑士团的内部工作中。”艾薇补充道。
“蹊跷之处就在这里。当我们赶到狄格尼提西部草原的时候，那两个‘观察者’已经逃走了。贝栗亚瑟小姐和克洛威尔先生也已经被荆棘骑士团的翼轮带走，据说是因为伤势过重急需治疗……”
——科尔温眉头紧锁：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就已经有……预兆了吗。”
这时，始终一言不发的盖理狠狠地踢了一脚桌子。
“王八蛋！”他双眼充血，“我一开始就对他们没好感，老是搞些歪门邪道，干些惹人厌的勾当……但那时我至少还把他们当成值得竞争的对手！哈，看来我真是高看他们了，没想到他们早就成了泔水桶里的烂橘子！让一个一般人看不见的臭幽灵和敌人搅在一块？真是妙计啊！摆着一张正人君子的脸，拿我们当猴子耍！以为老子是白痴吗？！”
“你冷静点盖理，”科尔温叹了口气，“这件事还没有最终定论——”
“还要什么狗屁定论啊！”盖理怒吼道，“尤莱亚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吗？！建国纪念日第二天的早晨，贝栗亚瑟身边的幽灵和那个什么破实验的观察者在谈论他们的‘定期联络’！喂尤莱亚，再把你听到的说一遍让科尔温听听清楚！”
突然被点名的尤莱亚愣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开口说：
“……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吧。那天我和平常一样……做了噩梦，所以想在早晨集合前到王都郊外散散步，清醒一下……却恰好看见贝栗亚瑟副团长的随从幽灵苍月站在树林里，盯着狄格尼提城。然后，一个红头发的男人突然出现了。苍月叫他‘琰帝’，他们两个还提到‘今天不是联络日’……琰帝，说苍月告诉他的东西‘让人郁闷’，还说……苍月和他，是‘一丘之貉。’”
“……而‘琰帝’正是最终实验的观察者之一。”
尤莱亚迎着科尔温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了。当然，这些我已经知道了——只是，别怪我太啰嗦。尤莱亚，你真的确定那是贝栗亚瑟小姐身边的……幽灵吗？要知道我们之中，只有你是祈愿者——只有你看得见他。”
“……我确定。我见过他好几次，他实在是太特别了……很难看错。而且，那个叫‘琰帝’的人……我也回来反复确认了荆棘骑士团共享给我们的资料……和画像，的确一模一样。”
盖理瞪着科尔温，敲了敲桌子：“怎么样，现在你还要继续坚称这件事还没有‘最终定论’吗？”
科尔温交握双手，陷入了沉思。
——坦白说，两周前尤莱亚找到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知道黑蔷薇骑士团和荆棘骑士团处在某种一言难尽的微妙关系中：既不像与鸢尾骑士团那样剑拔弩张，但也称不上“和平友好”。的确，立场及职责上的种种问题让他们不得不互相制约、合作、竞争，但以科尔温个人来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荆棘骑士团会采取近似于“叛国”的行动。
是的，在一般人看来，他们冷漠、怪异、难以接近——却又坚韧、勇敢，比任何人都要忠于“守护”这一使命。
这一点，成为黑蔷薇骑士团的一员已有近十年的科尔温比谁都要清楚。可是同时，他也很清楚——尤莱亚绝不会说谎。科尔温对前锋队中这个唯一的祈愿者有着绝对的信赖，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尤莱亚是他亲手挖掘的“人才”。
尤莱亚绝不会看错。
……那么，效忠于荆棘骑士团副团长贝栗亚瑟的幽灵“苍月”私下与敌方观察者琰帝的“联络”，究竟代表着什么？
许久，科尔温沉声说：
“……至少，‘荆棘骑士团内部与实验团体的观察者有接触’这件事，已经可以确定了。”
“什么‘至少’，难道这个还不够吗？！”盖理大声说，“光是‘偷偷摸摸和敌人搞秘密交易’这一点，拿到赫伯特老爷子那儿就够砍头十遍……呸！我看一百遍都不过分！”
“所以说……冷静点，我并不是要为他们辩护。”科尔温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么，我们暂且假定荆棘骑士团真的是背叛者——队长，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盖理难得停顿了一下。
“你这口气……明显就是想拿我的提议来当反面教材吧！这里面肯定有圈套！”他自暴自弃一般使劲挠了挠头，“这种‘智斗’的部分不太适合本大爷我。你要是非要让我说的话——当然久是直接去掀了他们的老巢再暴揍他们一顿，揍到他们再也不敢有背叛的念头为止。这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了吧？”
“……对于队长来说倒的确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尤莱亚哼了一声。
“不过，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喔。”姬尔露出可爱的笑容，“毕竟光凭尤莱亚说的那些话……对于我们以外的人来说，很难成为确凿的证据——因为，能看见那个幽灵的人，大部分都是荆棘骑士团的人。但是——假如他们真的是背叛者的话，为了‘及时止损’，哪怕谁也不理解我们，我们也必须要尽早干掉他们。因为这是消灭害虫，是我们的职责。”
“而问题在于——这次，我们必须获得其他人的理解。最重要的是——”科尔温一字一句地说，“要得到女王陛下的支持。”
众人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次的事件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就目前来说，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能掌控的范围。首先，荆棘骑士团掌握了远比我们多得多的情报——事件的内情、敌人的详细情况，我们了解的只是他们想让我们了解的部分。假如我们真的要用尤莱亚的所见之事作为攻击的理由，那么我们之后一定会被反咬一口。荆棘骑士团有的是办法推脱，如果他们真的有心要背叛这个国家，不会连这点应对都做不到——但换个角度来说，如果他们真的有心要背叛，也不会只采取这点行动。”
“也就是说……要等他们犯下不容狡辩的错误之后，我们再报告女王陛下，获得动手的机会？”尤莱亚疑惑地问道。
姬尔摇摇头地说：“但是那个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啊！”
“当然，我们不会等到那么晚的。”科尔温说，“正如大家所知，奥莉芙女王对祈愿者云集的荆棘骑士团……一直有所顾虑。一旦他们有所失手，暴露出那么一点马脚……或者说，由我们让他们暴露出一点马脚，女王就不会再坐视不管。”
“嗯……科尔温副队长想说的，我差不多明白了。”姬尔歪歪头，“还有什么？关于我们必须小心翼翼的理由……副队长刚刚只说了一半吧？”
“没错。第二点即是——我们现在还无法判断，鸢尾骑士团是否知晓此事。或者说——他们究竟站在哪边。”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记得，那个叫莉兹的女人和哈尔、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的关系非同一般吧。”盖理低沉地说，“而且那个女人——还看了黄昏之战的内部资料。”
“莉兹团长和他们的私交如何暂且不论，但她确实想方设法说服了我们，一起阅读了那份机密文件。”科尔温沉思道，“那份文件证实了当初注射到以她为首的鸢尾骑士团强化部队的成员们体内的高浓度曜力原液，发生了类似黑茧的异变。尽管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原因，但不得不承认，王国在此事上的确有疏忽……莉兹团长调查这些东西全都是为了协助荆棘骑士团，解决实验事件——表面如此。那么，深层原因呢？”
“……他们可能结成同盟，在调查王国的软肋？”尤莱亚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说出的话。
科尔温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这正是我主张我们需要谨慎行动的原因。”
——沉默笼罩了准备室。从未遇到过这种棘手问题的前锋队队员们面面相觑，探寻着彼此内心的答案。
“……嗯。我已经充分理解了科尔温副队长的意思了。”
最先表态的是姬尔：
“以前我就信任着副队长的判断——我相信这次也不会错。虽说有点不甘心，但是如果计划顺利进行，制裁他们的任务最终还是会回到我们手里——”她灿烂一笑，“在那之前，只好先忍耐一下了。我同意科尔温副队长的提议。”
“谢谢你，姬尔。”
科尔温转头看向身旁的艾薇：
“艾薇，你认为呢？”
“毋庸置疑，我当然赞同您的意见。”艾薇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该问的。他明知道她只会给出这样的答案——科尔温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尤莱亚：
“尤莱亚？”
“……”
过了很久，尤莱亚才慢慢抬起头，低声说：
“我也……同意科尔温副队长的看法。”
盖理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让科尔温知道，已经无需再问他的意见。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科尔温点了点头，“今后，艾薇继续监视荆棘骑士团的动向——重点是贝栗亚瑟，必要时由尤莱亚协助你。一旦有新情况就立即通知我，我会随时召集大家商讨对策。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辛苦了，继续各自的工作吧。”
姬尔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第一个跑出了准备室。接着是脸色不佳的尤莱亚。科尔温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站起身，恰好看见盖理也站了起来。
他向在旁边等待的艾薇使了个眼色，艾薇便一颔首，迅速出去了。
“盖理队长。”
科尔温叫住了盖理——后者望向他，一头雾水。
“……你小子那是什么表情啊，一脸便秘，难道说早上吃坏肚子了吗？”
“队长，感谢你让我内心对你的微小愧疚灰飞烟灭。”
“‘愧疚’？”盖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科尔温，“为啥你要对我愧疚啊？你偷吃我的肉了还是偷用我的刀了？”
“不。我不是七岁小孩。只不过……”科尔温蹙着眉头，“这种会议原本应该以你的意见为准……抱歉，我有些太过专断了。”
盖理愣了一下——接着才瞪大眼睛，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科尔温：
“我的女神啊，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不是说好不准再说类似的话不然我就把你的枕头拿去当球踢吗？！”他不耐烦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再说了，这种杂务哪能让本大爷出手。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副官的本职吧？真不知道你都在愧疚些啥，吃饱了撑就去跑步啊！”
“我知道。但是……这次的事和以往不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说……决定了前锋队今后的立场。队长不是总嚷嚷着想要‘踢飞荆棘骑士团自己成为立于骑士团顶端的存在’吗？我很难保证这次的计划能实现你的野心。”
盖理一时间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长长呼了一口气：
“……本大爷是觉得你的智力和决断都可以信赖，才让你做副官的。立场也好什么也好，那种事我无所谓——老爷子当初答应我的，我只要挥着刀战斗到咽气为止就行了。至于当所有人的老大……可以的话当然好啊，我一万个欢迎。但是——”
他翻了个白眼：
“这次就算我真的成了老大，那也不是打了胜仗后得到的奖赏。那是他们让自己腐烂、堕落，变成一堆臭垃圾的结果。那种‘第一’……老子才不想要呢。”
尤莱亚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遮光窗帘拉得紧紧的，室内灯也关着。他靠着门站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走进黑暗的中心，一头栽了进去。
——地板上堆满了大量精装本书籍，坚硬的边角硌得尤莱亚脸颊生疼，但他没有一点要躲避的意思。他只是在书堆里蜷起身子，目光毫无意义地四处游荡——最终，停在了某一本书的书脊上。
——《苍之骑士与兰德尔》。
那是这个国家几乎人手一本的经典书籍。整本书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介绍了象征着“意志”的圣殿守护者“苍之骑士兰德尔”的传说，后半部分则详尽客观地讲述了继承“苍之骑士”称号的自由联盟军第四任团长，兰德尔的一生。
在苍岚王国，无数人将“兰德尔”这个名字奉若神明，因为背负着这个名字的人——无论是守护者“兰德尔”，还是自由军团长“兰德尔”，都是坚强、高尚与勇气的化身——是为了守护这片大陆不惜奉献性命的“英雄”。
他们身上寄宿着人们对于这个世界——这个国家的，最美好的幻想。
（……可是。）
尤莱亚伸出手，用拇指缓缓拨起书页——然后放开。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词句飞速落下，而尤莱亚心中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澎湃与微小的激动。所有的情绪，都在涌现脑海的那一瞬间，被一句话所扼杀。
（那个人……那个幽灵，“苍月”……就是兰德尔？）
就像在强迫自己怀疑一样，内心的声音挑起语尾，变成不知抛向何人的疑问。尤莱亚不愿意再细想下去，可是那个声音没有放过他——自从两周前那个早上他逃难般跑回驻地之后，它就始终如影随形，让他不得安生。
（……是……假的吧？）
然而尤莱亚无法找到琰帝在这种问题上撒谎的理由。并且，那时苍月也没有否认——只是板着脸沉默不语。作为祈愿者，尤莱亚从前就知道苍月绝不是等闲之辈。这个世界上战死的战士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只有苍月能保存自己的思想与存在，穿梭于人群之中？
（而且……）
现在仔细一想，“苍月”只不过是贝栗亚瑟的佩剑的名字而已。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苍月”最先是银之魔女朗希尔德祝福过的，属于苍之骑士的爱剑。在传说中，那把剑于诸神陨落之日后沉进浓雾之森的生命湖，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到了同样拥有“兰德尔”这个名字的自由军团长手里，陪他踏破了一个又一个战场，最终在他战死之后陷入下落不明的状态，再也没被找到。
……如果是以前的话，尤莱亚一定会认为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毕竟这个国家的人们是那么的尊敬、崇拜苍之骑士——就像他自己一样。
在尤莱亚短暂而灾难重重的人生中，“苍之骑士兰德尔”的存在，让他保留了最后一点美好的希望。
可是……
（……我，对科尔温副队长撒谎了。）
尤莱亚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正义”的化身与敌人站在一起，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是琰帝的情报出了差错？
是传承至今的故事出了差错？
还是大家敬仰的对象出了差错？
还是……
“……还是，我们相信的‘真相’，从一开始，就出了差错？”
近似无声的低语，在得到回答之前，就消融在了黑暗的空气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