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小屋的门“砰砰砰”地响了起来。音量之大、节奏之剧烈，让人觉得站在门外的可能是个寻仇的恶鬼。被打断了重要发言的安和晴十分不快，于是便转身怒气冲冲地拉开屋门——
映入眼帘的是抱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的拜伦。他一只脚悬在半空中——那似乎就是他用来敲门的工具了。
“哇……你们终于开门了！快让开，我觉得我快到极限了下一秒就会把东西全洒在地上！”
他咋咋呼呼地迈步往前。看他这番架势，安和晴纵然再生气也不得不先退到一边，免得被他用牛皮纸袋中的东西撒一身。拜伦顺顺利利地抱着牛皮纸袋走到小桌子旁，胡乱将堆在上面的图纸扫到一边，接着“嘿咻”一声，终于将纸袋放了下来。
“……你带了食物回来？”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克洛威尔灵敏的嗅觉让他辨认出，那股香味并不是来自于安和晴钦点的“栗子豆沙糯米饼”，而是别的很多种食物的混合体。
拜伦没有立刻回答。他小心翼翼地从纸袋中一样一样将东西拿了出来——
培根蛋贝果和柠檬茶。水果奶油可丽饼和巧克力奶茶。蔬菜法棍三明治和清咖啡。栗子糕和红茶。
……看上去，似乎是四人份的早餐。
食物的香气在狭小封闭的机械小屋中扩散开来，对尚未进食的四人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杀伤力。尽管哈尔、克洛威尔和安和晴还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贝栗亚瑟却似乎已经完全被俘虏，眼睛牢牢地盯着水果奶油可丽饼。
“我去了餐厅。”拜伦说，“因为听说你们要进行什么测试，就先吃了点东西打发时间。再一想，你们应该都还没吃早饭，所以就顺便买了些吃的回来。都是劳伦斯大叔告诉我的你们最常点的早餐哦！不准挑三拣四不然我哭给你们看！”
“……这……还真是非常感谢。”
克洛威尔似乎颇为意外。安和晴却毫不领情——大概是先前被打断的怨气还没消，她一撇嘴，皱着眉说：
“我要的可是栗子豆沙糯米饼。还有，现在白隼花茶已经凉透了。”
“我知道啦。可是餐厅没有你要的东西。”
拜伦认真地说。
“所以我买了栗子糕和红茶，你就先吃着这个忍耐一下吧。餐厅的栗子糕很好吃的喔！虽然没有我老妈做的好吃，但也好吃得让人想把底下垫的叶子也吞下去！”
“一、一般来说没有人会想吞下去吧！”
“嗯——算了，别在意那些细节。总之，我会把栗子豆沙糯米饼买回来的。也许……要花些时间。不过我会买回来的！到时候再给你泡杯白隼花茶吧。到时候可不准再说我泡的茶难喝了哦！”
安和晴一脸震惊地望着拜伦，似乎已经跟不上他的思路。与其说跟不上，不如说她根本无法理解拜伦脑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然而，拜伦对此毫不在意，转而面向哈尔，说：
“综上所述——哈尔团长，我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去完成‘栗子豆沙糯米饼’任务。”
那口气就像在说“那边艾拉罗拉发生了曜力异变我必须去为人民而战”一样，严肃而充满干劲。安和晴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要抽筋了，她很想大喊一句“你是白痴吗”，但身为公主的矜持让她压下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了。准许。”
这时，哈尔轻描淡写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们是白痴吗——！”
公主终于忍不住了。
“‘栗子豆沙糯米饼’任务是什么啊！买个点心而已干嘛要搞得像要慷慨赴死一样啦！还请假……而你居然还准许了！我、我又不是非得吃那个不可，你们这样让我——”
“不，安和。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克洛威尔冷静的声音让歇斯底里的安和晴恢复了理智。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哈尔和拜伦的神色都异常平静——她知道，那并不是耍宝或者开玩笑的时候会有的神情。
他们一定做出了某个她不知道的重大决断。
“安和小姐。针对你刚才的顾虑，我现在给出回答。”
哈尔依旧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团长。然而他此刻的话语却如此有力，让安和晴无法不集中注意。
“我们自然对现状及未来有清晰的认识，也已经开始采取对应的措施。你不需要担心我们的觉悟，只需引领我们走向真相。”
◇◇◇
幻想与不切实际的期望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时可能会成为致命的毒药。
——尤莱亚对此早就有所领悟。
幼年时被诱拐、被卖给非法曜力研究集团“神音”；“神音”被剿灭后受惠于荆棘骑士团与零曜研究所的合作关系，破格成为了一名白袍研究员，却又被卷入异变事件，险些丧命……于是他逐渐明白，美好的期盼从来不会成为现实，只会让人放松警惕，然后遭遇灾难；反倒是噩梦与死亡更像亲切的伙伴，能让人时刻绷紧神经，认真谨慎地延续生命。
“希望”也好“期盼”也好；“爱”也好“信仰”也好，都不是必需品。
成为黑蔷薇骑士团前锋队的一员之后，他更是彻悟——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对大部分骑士来说，“活着”是一件万分困难、需要花费大量精力的事。他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训练、去学习，好提高自己在战斗中的存活几率。尤其他又是黑蔷薇中为数不多的祈愿者，付出的努力也就更多。
于是他不再去想——或者说，逐渐淡忘了“希望”的存在。他的确是获得了盖理认可的精英，但事实上，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在做一个骑士“该做的事”而已。
他的内心空无一物。
——原本，是这样的。
时间是下午一点。
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作息严格的黑蔷薇骑士团餐厅中只剩下寥寥几个还在用餐的骑士——其中就有尤莱亚的身影。他像往常一样坐在角落的位置，右手边放着一盘蔬菜沙拉，面前是一本中等厚度、装帧十分不讲究的平装书。他的目光紧紧地黏在书页上，右手拿着叉子极其缓慢地在沙拉中搅来搅去，好半天才叉起一块西红柿，却迟迟没有放进口中。
“尤莱亚？”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尤莱亚浑身一震，险些把西红柿掉到书页上。他条件反射般地关上书，接着才抬头去看——副队长科尔温端着一份煎烤牛排肉套餐，站在他对面。
“没想到你也这么晚。我能坐在这里吗？”
“……当然，请。”
趁着科尔温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尤莱亚把书放到一边，然后把盘子拉到自己面前，摆出一副认真吃饭的样子。当然这一切都被科尔温看在眼里，但他并未对尤莱亚边吃饭边看书的行为多做评价——大概是已经习惯了。他只是盯着尤莱亚盘子里的蔬菜沙拉，叹了口气：
“又只吃这些？我现在有点理解盖理队长每次看到你都要买肉塞你的心情了。”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每天的饮食都是经过计算的，每周也会摄取定量的肉类，足以供应身体所需的能量。另外，我就是不想被队长撞见才选择这个时间来餐厅，在强迫我进食肉类这一方面请不要向队长学习。”
尤莱亚流露于话语间的怨念之情让科尔温愣了一愣：“……呃……好吧。嗯，看来你也吃了不少苦头……”
“是的。就是这样。”尤莱亚的语气恢复了正常，“科尔温副队长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吃饭？”
“艾薇刚才回来了。我在听她的报告，所以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
科尔温叉起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肉，放进嘴里。他吃得很快，并且吃饭的架势十分具有久经沙场的骑士的风范，和尤莱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尤莱亚低头看着盘子里还剩一大半的沙拉，忍住想要把它推到一边的冲动，一口一口认真地吃了起来。
五分钟之后，沙拉还剩四分之一。尤莱亚暗暗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却发现科尔温已经吃完了，正在伸手从餐桌里侧的纸巾盒中拿纸巾。尤莱亚想了想，最终还是推开了盘子，开口说道：
“……那么，艾薇小姐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吗？”
“我本想等你吃完之后再说——”科尔温用余光窥视四周，略微压低了声音，“荆棘骑士团今早用团长哈尔的武器作为试验对象进行新型增幅器测试，但是失败了。这算是一个重大事故，他们应该也会将修复武器列为紧急任务——毕竟，法杖不是量产武器。这或许会成为一个突破口——前提是，他们不是故意为之。”
“……有那种可能吗？”尤莱亚有些怀疑，“法杖可没那么容易损坏……而且零曜研究所的所有样品在送出之前都会进行严格的技术检查，更别说这次研究所还派了全程参与测试的随行指导……他们大概很难在私下动手脚。再说，艾微小姐的行动现在应该还没被察觉，假如说他们是故意的，他们又是在做给谁看？”
“事实上我也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科尔温叹了口气，“但艾薇的报告让我不得不心存疑虑——她在今天凌晨被袭击了。”
“‘袭击’？”尤莱亚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的。大约是凌晨三点，她依然在荆棘骑士总部外，靠近D区宿舍楼的月杉树林中进行监视。据她所说，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距她极近的地方，用某种锐物刺伤了她的腿。”
“太……含混了吧。”
“那是艾薇的原话。她不知道刺伤自己的是什么武器——甚至都不知道袭击自己的到底是不是人类。回过神来的时候，右腿已经流血不止，险些跌落地面。而那个黑影早就不见了。她只能确定，那不是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尤莱亚哑口无言。最善于隐匿声息的女刺客不仅被发现、攻击，甚至连反击的余力都没有——无论是从理智上还是情感上都让人难以接受。
“艾薇小姐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她自己立刻就做了紧急包扎，早晨返回时也进行了进一步的治疗。我本想让姬尔接替她，但她坚持要继续任务。”
“但是……就算是轻伤，部位是腿的话终究会对行动有影响。”
“艾薇很固执。如果光是定点监视的话她暂且还没问题……况且，接下来也差不多要到你出场的时候了。”
尤莱亚心底一沉，但还是镇定地点了点头，示意科尔温继续说下去。
“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是不是故意为之，哈尔团长他们确实为增幅器测试的失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们势必会采取行动去挽回损失。加之艾薇在这个时间点在荆棘骑士团总部附近被袭击，袭击者也身份蹊跷……但无论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生物，只要不是见人就咬的疯子，荆棘骑士团就与此脱不了干系——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你是说……有可能是实验团体那边觉察到了我们的行动，所以代替荆棘骑士团先一步出了手？”
“只是一种推断。但艾薇既然说‘无法确定是不是人类’，那么从‘怪物’的角度来考虑，联想到实验团体应该是最自然的了吧。我想，这可能是一种信号。苍月和琰帝近期也许会再次接触。”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尤莱亚的身体还是不可控制地僵硬了一下。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
“就像之前商量好的，我要你守在他们之前会面的地方。以防万一，我也会让艾薇和姬尔监视荆棘骑士团的各个出口——但她们毕竟不是祈愿者，你依旧肩负重担。”
“我明白了。我回去准备一下……完成之后立刻开始执行任务。”
“辛苦你了。务必注意隐蔽自己——对方是观察者，我不希望损失重要的部下。”
“……我会努力的。”
仿佛在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一样，科尔温报以微笑。然后，他站起来，端起自己的空餐盘：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还有一些事要交代给艾薇和姬尔。”他叹了口气，“如果艾薇能同意暂时静养的话风险就会降低不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固执。”
“……因为科尔温队长给她的上一个命令是‘监视荆棘骑士团’。艾微小姐最重视的就是科尔温副队长的‘命令’。”尤莱亚说，“如果科尔温副队长以命令的方式强迫她静养的话，我想她也会照办的。感觉……像是把你当做‘信仰’了一样。是你的超级崇拜者呢。”
科尔温露出苦笑：
“我也没想到当初的权宜之计现在会让自己骑虎难下。但将我视为‘信仰’或者‘偶像’，老实说我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个资格。我只是黑蔷薇前锋队的副队长，我只能站在我的立场上，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但‘正确’与‘不正确’之间的界限实在是太过暧昧……有时只要换个立场善与恶就会完全颠倒。没有人能让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决定满意。同是普通人，我想谁也无法真正成为谁的‘信仰’吧。”
尤莱亚久久地注视着科尔温的背影。
直到他交回餐盘，推开餐厅的门离开，他依然出神地望着门上摇晃的小铃铛。
科尔温是个杰出的副队长。
——自从相遇的第一天尤莱亚就如此认定，他想前锋队的其他人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作为最早进入前锋队的人之一，是科尔温挖掘了他们这些所谓的‘精英’，将或多或少都有些特立独行的他们链结在了一起。
前锋队能存续至今、并且拥有如今的地位，有一半是科尔温的功劳。而他的确是一个出众的领导者，比起许多时候更像个挂名队长的盖理，他更像是这个队伍的真正“核心”。如果没有他的话，尤莱亚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身在何处。
在尤莱亚心中，科尔温是除了兰德尔之外，最接近“偶像”——或者说“精神领袖”这一角色的人。
但——这样的人却说，“谁也无法真正成为谁的信仰”。
……不。也许他是正确的吧。
因为期望也好、幻想也好、信仰也好……终究，是被别人强加于身的东西。
（毕竟……人活着并不是为了成为谁的“信仰”。）
想到这里，尤莱亚低下头，将自己先前看的那本书打开。
——它的名字是《不为人知的“骑士偶像”：自由联盟军团长兰德尔》。
夹着书签的地方，有段话被他用铅笔淡淡画了一条横线。
——“在兰德尔壮烈战死的那场战役中，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决定——牺牲自己的妻子，为平民的撤退争取时间。这个决定保证了苍岚王国（当时的联盟）历史的延续，重创了风翼狼族势力，同时也让兰德尔从一个骁勇善战的普通骑士一跃成为了后世人们心目中的‘偶像’。人们视他为‘真善美’的化身，但笔者想要指出的是——那很有可能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种种资料都曾记述，兰德尔事实上是个为了守护更重要的对象可以不计代价，时而甚至冷漠无情的人。然而人们为什么不愿提起，或者刻意忽略这些特质呢？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人们信仰的终究只是自己想要信仰的东西。而现在大多数人心目中那个和真正的他相去甚远的兰德尔，只不过是个被‘信仰’改造过的寄托物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