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好的!”
尤兰达连忙将叠好的信纸放回裙子口袋中——却又突然停住了动作。她想了想,背过身,接着红着脸、谨慎地将信纸塞进了领口下面的内衣之中。
她看到尸鸠站在不远处,安琪莉多正坐在它肩膀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想到这个不懂礼貌的小孩与塞缪尔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自己,尤兰达就忍不住心生嫉妒。
“尤兰达?”
“啊……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但——当她转回头,目睹塞缪尔温柔的笑容的时候,她的心情立刻就平复了下来。是啊……没有关系的,她已经和塞缪尔构建了更加亲密、更加牢固的关系,谁也不可能超越她在塞缪尔心中的地位。
塞缪尔的眼神仿佛也在述说着同样的感情。他怜爱地帮尤兰达捋了捋耳边的乱发:
“真是不可思议……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人愿意为我牺牲一切,只为了拯救我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我很感激你让我看到了希望,但是如你所见……我能给你的,只能是这种阴暗的未来。”他轻声问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尤兰达,我真的值得你告别‘正常人’的身份,弄脏自己的双手吗?”
尤兰达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笑脸。
“呵呵……塞缪尔先生真是个温柔的傻瓜。但是……我喜欢塞缪尔先生的温柔。啊啊,不仅是温柔……你的全部我都喜欢着——深爱着,因此,无论你问多少遍,我都会告诉你——我愿意,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愿意!”
那笑容是如此的灿烂且幸福,就像是古堡中终于迎来了王子的公主。
“我的塞缪尔先生,从遇到你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唯一的生存信条。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葬送几个祭品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妨碍我们的幸福……为了守护这份爱,哪怕是要我毁灭这个世界,我也心甘情愿!”
塞缪尔静静地笑了。
“谢谢你,尤兰达。”
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的鬓角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冰凉的触感让浑身发热的尤兰达微微眯起了眼睛,害羞地、热切地仰视着塞缪尔。
两人的脸越来越近——尤兰达闭上了双眼。
——但是,她期盼的亲吻并没有来临。
颈侧突然传来一声湿润的闷响——就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捏碎了一枚饱满多汁的番茄。尤兰达条件反射般地张开眼睛,恰好与咫尺之处的塞缪尔四目相对——
“我很喜欢你。你是个有用之材——你的聪明、小计谋,还有那些可爱的虚荣心,总是能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放心吧……我会像你期望的那样,接受你的‘爱’,接受你的一切——接受你的鲜血,还有尸体。”
——那双眼睛依旧温柔而充满慈悲。那个声音依旧如同悦耳的清泉。
但,尤兰达再也无法做出回应了。在她理解“鲜血”与“尸体”代表的意思之前,她脖颈右侧的皮肤、肌肉和动脉血管早已统统被塞缪尔掌心凭空生出的气旋搅得粉碎,留下了漩涡状的窟窿——
一瞬间的停顿之后,鲜血如同喷泉一般喷涌而出。就像是瞄准了这个时机,一只生满铁锈的水桶从黑暗的塔内飞向塞缪尔——他头也不回地接住了它,将颓然倒下的尤兰达的头架在水桶上。
血色的泉水汩汩地流进桶里。半分钟之前还沉浸在喜悦与憧憬之中的尤兰达抽搐了两下,终于完全不动了。
“乔伊,你在吗?”
“哎呀,终于轮到我出场了?”
——乔伊晃着那几乎垂到小腿的三股辫,笑嘻嘻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啊呀啊呀……憋了这么久总算是有了件令人兴奋的工作,可没想到我居然只能干看着,实在是太令人煎熬了。”
她接替塞缪尔的位置,粗暴地抓起尤兰达的头发,使劲将破损的脖颈摁进桶里。跟在她身后的是穿着连帽斗篷的零,他闭着眼睛在塞缪尔左边停住脚步,晶石中的眼球无动于衷望着尤兰达的尸体。
“咿嘻嘻,居然要塞缪尔先生亲自动手,这家伙真是走运呢。”驮着安琪莉多的尸鸠缓缓向这边靠近,“我原先以为她只是个没有脑子的蠢女人……没想到她在讲笑话上确实很有天赋,一路上我都强忍着,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了呢。啊啊啊……没想到就这样坏掉了啊……喂,再多说一点自以为是的蠢话给我听嘛!”
尸鸠代替安琪莉多踢了尤兰达一脚——她的尸体弹了一下,几滴血溅到了地上。
“不能这样哦,安琪莉多。宝贵的血液会浪费掉的。”
“咿嘻嘻,对不起。”安琪莉多吐了吐舌头,“不过,塞缪尔先生演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的以为你会让这个女人做我们的同伴……噩梦没有变成现实,真是太好了。这种什么都不会,脑袋里塞满了棉花的蠢女人……只会碍手碍脚而已。”
“不管是好是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必定会成为推动这个世界的一份力量……即使是废物也一样。”塞缪尔说,“你必须承认,以一个在正常的世界中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人来说,她的决心和行动力令人惊叹——可惜,用在了错误的地方。作为棋子,她出类拔萃;但是作为‘同伴’……我想我们不需要摇摆不定的脆弱灵魂。”
“你还真敢说。居然让自己前一天晚上还抱在怀里的未婚妻死得像只被抹了脖子的鸡一样……啊啊,真是令人发指的变态行径啊。”乔伊愉快地说。
“事实上,这是公平交换。我确认在这段短暂的关系中,我们的努力与收获都是对等的……我给了她提示与选择,换言之,这是她应得的结果。而我……棋手总是必须在下一场棋局开始之前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丢弃上一场棋局留下的影响。”塞缪尔微笑着说。
“听到了吗?他管你叫‘影响’欸。”乔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蓄满小桶的血液,“所以说尤兰达小姐,你应该早点来请教我——那样的话我就会告诉你,‘杀戮’才是留住爱人的唯一方法……啊,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去实践了。真是令人同情……呜呼呼——”
“……变态还真的只会就变态行为与事件发表变态宣言来让变态的气氛变得更加变态啊。”
说话声从众人头顶悠悠落下。紧接着,红发的少年从黑魂塔二层的窗口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塞缪尔右边。
“决定了,今年我的新年愿望就是‘请求好心人帮我缝上乔伊的嘴巴’,不然我迟早会因为感染变态病毒而呕吐身亡。”
“晚上好呀,琰帝。呜呼呼,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琰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正在把尤兰达的头使劲往桶沿上磕的乔伊:
“你以为那是调料瓶吗?差不多得了吧,你总不可能把这家伙身上所有的血都挤出来。”
“不……事实上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尤兰达的确能够排空她身上的所有血液。这些血液会成为我们胜利的养料……在各种意义上。”塞缪尔说,“话说回来,克莉斯的状况如何?”
“就和平常一样呗。整夜不睡觉,像一头喝了两百杯咖啡的母豹子,疯狂蹂躏你房间里的资料,然后给我找麻烦。拜你所赐,我差不多快要沦为她的‘点烟专用打火石’了。”琰帝指了指上方——顶楼的窗口透出煤油灯的亮光,“现在她应该在窗口瞪着我们吧。足够把你的脊背戳出窟窿来的那种程度。”
“咿嘻嘻,说是那些人的‘老师’,也不过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嘛。我还以为她会更活跃一点呢。”安琪莉多说,“不过……就这么放任她不管,真的好吗?好不容易进行到这一步,我可不想前功尽弃。呐,塞缪尔先生,你只要说一声,我立刻就会替你去把那个女人撕成碎片哦?”
“谢谢你的好意,安琪莉多。但是我想我们不需要浪费力气去做这种事。”塞缪尔轻声说,“肉体的损伤或许可以被治愈,但是,曜力的损伤是不可逆的。那场短暂的决斗……我的‘混沌’吞噬了她的大部分曜力,对此,她应该有所察觉。这才是她迄今为止一直谨慎行事的原因。”
“如果你坚持说‘每天都从窗子往外面扔东西’是‘谨慎行事’的话——好吧。” 琰帝耸耸肩。
“总之,克莉斯还有别的用处,我迟早会处理她……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和克莉斯还处在‘交情颇深的友人’的棋局中,我是不会对友人……唔!”
塞缪尔突然痛苦地用右手抓住了大衣前襟。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咙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声,另一只手的手指就像是临死前的昆虫那样抽动着搔抓脖颈。
黑色的斑块从他的衬衫领口下面钻了出来,迅速地向上蔓延,眨眼之间就侵蚀了他的右半边脸。
“……喂……!”
——塞缪尔在琰帝有所动作之前恢复了正常。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直起身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脸上的黑斑并没有褪去。
“塞缪尔先生,你没事吧?”安琪莉多难得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这也是……赢得胜利的必要条件之一。就当做是盛宴的前奏吧。 ”塞缪尔动手解开发带——披散下来的黑色长发遮住了他的右半边脸,“不过,这种折磨很快就要结束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些准备工作,必须迅速地、切实地、准确地完成……乔伊,你那边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我们的‘调料瓶’已经空了。”乔揪着尤兰达的头发将她扔在一边。幽暗的灯火下,她的眼睛依然空洞地睁着,皮肤看起来近乎透明。
“很好。把那桶血液收拾好了。然后,我有几个命令要给你们。”
——“命令”。
这个词仿佛被施加了魔女的法术,让站在周围的观察者们一瞬间摆正了姿态。
“乔伊,安琪莉多。请在两天内完成之前剩下的工作,然后,保护好我们的‘素材’。”
“咿嘻嘻,如您所愿。”
安琪莉多从尸鸠肩上跳下来,拎起裙摆行了个礼。
“啊——又是这种清淡的任务……这算是大餐前的忌口期吗?”乔伊抱怨着,脸上却挂着奇妙的笑容,“不过我并不讨厌哦。这种为了甘美的禁忌果实而拼命忍耐着的感觉……呜呼呼,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很好。”接下来,塞缪尔转向了琰帝,“琰帝,我需要你去完成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你要在明天中午之前赶到这张纸条上写的地址,混进去,成为他们的一员,将纸条上的内容告诉他们,然后找机会离开。这是你的专长,我想应该难不住你——具体的细节我都写在纸条上,看完你就可以烧掉它了。”
琰帝皱着眉接过塞缪尔递过来的纸条。
“没什么难度,不过我的定位果然是打火石吗?真是够了。”他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随手将之塞进了口袋里,“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吧。我可是一流的打杂工,老大交代的任务,我一向认真对待。”
塞缪尔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他望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零。零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晶石中的眼球“骨碌碌”地转动了一下,对准了他:
“……指示是?”
“你的曜力被解禁了。我要你利用‘曜之间’把尤兰达的尸体运到离孤儿院最近的树林里——就像运塞威治的有轨巴士那样。最好选一个土壤疏松的地方。然后……带大概一半左右的血过去,洒在尸体周围。一个小时之后办。”
“遵命。”
乔伊拎起了装满血液的水桶,站到一边;琰帝将尤兰达搬到塞缪尔和乔伊让出的空地上,随后自己也退到了一边;安琪莉多回到了尸鸠肩上,轻松自在地哼起了童谣——
零走到了尤兰达惨白的尸体旁边。
“现在的这个瞬间……大概也能成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节点’吧。”
微弱的夜风中,塞缪尔飘扬的黑发间隐约露出脸颊上的诡异黑斑。但他仍在微笑着,就像胜券在握的博弈者。
“现在……是时候给猫咪收紧项圈了。”
◇◆◇
贝栗亚瑟又一次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废墟。
狂风如同世界最后的喘息,硝烟乃是死亡之魔女飘扬的裙裾。几乎压到地面的灰黄色云彩中雷电交错,毫不留情地朝满目疮痍的大地泼洒冷雨。
而“它”仍在步履蹒跚地前进。
……又是那个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令人内心郁结的梦。
没想到一个短暂的小憩也会让这个梦对自己穷追不舍。
贝栗亚瑟站在残垣断壁之间,像以前一样静静地眺望着那个模糊的人影。“它”好像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尽管他们之间的距离依旧遥远,她还是无法辨认“它”的样貌姿态,甚至性别。
但她知道“它”在靠近。贝栗亚瑟在无数个相同的梦境中见证了“它”的努力,她辨认得出,“它”的方位每次都会发生微小的变化。
当她远离睡眠的时候,“它”是否也在这里——在她意识的深处,孤独地前进?
贝栗亚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确信自己对这片废墟、对那个人影都一无所知,可她却日复一日地在梦境中与“它”重逢,简直就像是一种诅咒。
难道说……作为梦的主人,她期盼着与“它”的相遇?
(……啊啊,也许吧。也许……就是这样。)
贝栗亚瑟发觉自己对“它”抱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期待。她有预感,当“它”终于拨开硝烟与冷雨来到她面前,某种变化也一定会伴随“它”的脚步一同来临。
……她无力阻止。亦或者说,她根本不打算去阻止。
她渴望着“变化”。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只要能打破僵局……只要能打破现在她停滞不前的状态,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因此,即使已经经历了几十上百次这种枯燥而绝望的梦境,她依旧执着地站在原地, 眺望着蹒跚前行的“它”——
“但……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为什么你从不主动向‘它’靠近?”
——凉薄的声音撕开了阴云密布的天空。
梦境就像是被震碎了的冰晶一样消失不见,贝栗亚瑟猛然抬起头,撞进视野的却是坐在红色椅子上的虚无。她似乎很不悦,投向贝栗亚瑟的目光比往常要更加冷漠,手指一下一下不耐烦地敲着红色高椅的扶手:
“第十次——今天的第十次。”她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你的固执。为什么你就不能听一听我的劝告?我说了,‘在你稳定下来之后我会自行找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你觉得你现在算得上‘稳定’状态吗?”
“……不用担心,”贝栗亚瑟慢慢地站了起来——做梦的时候,她一直跪坐在地板上,“我采用的是短暂而多次的休息方式……这样既不会耽误我和白雏小姐的训练,也不会耽误我取回记忆。”
虚无长时间地盯着她——黑洞洞的右眼窝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入其中。
“……我是你的曜力,我理应回应你所有的要求。因此,即使你不听劝告一次又一次地闯进这里……我依然把最后五片记忆中的四片还给了你。”她轻声说,手指依然敲着扶手,“但那是不合理的,贝栗亚瑟。那些全都是你在塞缪尔手下时的记忆,充斥着罪恶、杀戮与绝望……我知道你忍耐着多大的痛苦——你极其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几乎让我一秒也无法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一片已经是极限了,而你却连续取回了四片。或许你可以对其他人撒谎说你‘一点事也没有’,但是,你瞒不住我。你的负担就是我的负担,你在消耗自己的同时也在消耗着我……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贝栗亚瑟直视着虚无。她感受得到虚无的焦躁——就像虚无对她的疲倦了如指掌那样。但是她依旧坚定地、固执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对此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哈尔和克洛威尔都在努力,我不愿意再像从前那样畏首畏尾,停滞不前。”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在可预知的危机到来之前,我只能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我和白雏小姐的训练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可是我依旧不明白该怎样去控制黑茧——所以,哪怕只是一点也好,我想在记忆中找到一些有关‘混沌’的线索……所以我才加快了取回记忆的速度。”
“哦?”虚无挑了挑眉,“那么你找到了吗?”
贝栗亚瑟垂了垂眼帘:“……没有。”
虚无沉默了一阵。
“……如果你只是为了这个理由的话——放弃吧。你不可能在现存的记忆中找到与‘混沌’相关的内容,即使找到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你从来就没有成功地控制过黑茧,你的记忆中自然也就不会有控制黑茧的方法。”
“……我不会放弃的。不是还有最后一片记忆吗?”
“还不到你取回它的时候。”
“就算是我请求你——虚无,把它还给我。”
虚无紧抓着椅子扶手,昂起头瞪着贝栗亚瑟:“不,这次我不会让步的——绝不。你可以不计代价,但是我不能。我是你的曜力,我有责任督促你前进,也有责任在你昏了头的时候拽住你。你太过着急了,贝栗亚瑟。现在的你根本控制不了‘混沌’——你现在甚至都无法自如地控制我!”
贝栗亚瑟哑口无言。
她很清楚,虚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天前还在催促她面对自己的虚无会突然转变态度。她本该和自己站在一起,可不知不觉间,她却站到了自己的对面。
(是我……做错了吗?)
她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她,“前进”也可能成为一种错误。
她只知道,她不愿意被克洛威尔、被哈尔,被其他所有人甩在后面——她不愿意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即使虚无万般阻挠,她也必须尽快找到控制黑茧的方法。
……哪怕,使用不该使用的手段。
“……我听白雏小姐说,被黑茧寄生之后,每次使用曜力……都会对黑茧产生刺激。而最终实验之后,我和克洛威尔的黑茧都处于活跃状态……奇怪的是,我却一次都没有见到过‘混沌’,没有听到过‘混沌’的声音。这很奇怪。回想起来……无感几次现身,都是因为受到了强烈的、直接的刺激……”
“……你想说什么?”
迎着虚无警戒的目光,贝栗亚瑟平静地、清晰地说:
“我不能让‘混沌’躲在暗处,我必须和它当面交涉。我知道我的右眼是‘混沌’的根源所在——所以,接下来的十个小时,我会继续与白雏小姐训练,不断地使用我的曜力……假如‘混沌’还是没有现身的话,我就用匕首刺穿我的右眼——就像琰帝刺穿我的腹部那样。”
虚无瞪大双眼,一瞬间绷紧了身子——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片刻之后,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无力地瘫在椅子里。
“……你在威胁我。”她咬着牙——表情哀伤,“我要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去面对‘混沌’……消耗我对你没有好处,贝栗亚瑟!”
“……对不起。”
贝栗亚瑟的眼神没有改变。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寂静的记忆回廊中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声音。就像是玻璃之剑被折成了两段。
就在贝栗亚瑟疑惑地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的时候,缩在椅子中的虚无伸出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虚无?”
贝栗亚瑟终于注意到了虚无的异样。她清楚地看到,数道裂纹如同蜘蛛网一般从虚无的两手之下攀伸而出,瞬间将她苍白的脸颊变成了一片摔裂的瓷器。
贝栗亚瑟突然想起了无感的异变。她心底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然而,虚无并没有变成怪物。她只是缩成一团,安静地、痛苦地窝在红色的高椅之中,细碎地喘息着。
片刻之后,她张开了那只红色的左眼。她用复杂而悲哀的目光扫了贝栗亚瑟一眼,突然将左臂向外一挥——
贝栗亚瑟脚下的地板消失了。
“你迟早会明白我的话,贝栗亚瑟。”
在贝栗亚瑟坠入无尽的黑暗之前,她分明看见从虚无脸颊上剥落下来的晶莹碎屑随着她的动作飞散到了空中,而后迅速消失——就像是泪水。
“……固执己见,只会让你重蹈覆辙而已。”
“……!”
失重感让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靠坐在小木屋墙边的贝栗亚瑟整个人失去平衡,脑袋重重地撞在了身旁的木箱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呯”。
她猛地张开了眼睛。茫然地四处看了一阵之后,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扶着墙站了起来。
“贝栗亚瑟殿下……”握在右手中的佩剑中传出了苍月的声音,“您还好吧?”
“嗯,我没事。”贝栗亚瑟拍了拍沾在衬衣上的灰尘。
“和虚无的谈判不太顺利?”
“……是的。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找到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法。我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总之,只要坚持下去的话,现状一定会有所改变的。”
苍月沉默了一阵。
“那就最好了。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但请不要太勉强自己。”
他嘱咐完这句便不再说话。贝栗亚瑟望望苍月那线条硬朗的苍金色剑鞘,想了想,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头顶的暗色云海逐渐变为了掺杂着些许粉色的紫蓝色。太阳不久之后就会再次在云海之上升起,新的一天将把属于世界的沙漏倒转过来,重新开始倒数。贝栗亚瑟望着泛起白光的浓雾深处,胸口中出现了一种类似被指甲搔抓一样的奇妙感受。
——时间正在逐渐流逝。
(……必须……加快速度。)
她眨眼间就把苍月的嘱托忘在了脑后。这时,黑发的女月曜士——白雏从洞开的门扇中探出头来——望见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贝栗亚瑟,她露出微笑:
“你已经醒了啊?我本想让你再睡十分钟呢。话说回来,你好像一次比一次睡得少……这次只有二十分钟。真的没关系吗?身体是本钱,累坏了可就本末倒置了呢。”
“……为什么大家都在对我相同的话?”贝栗亚瑟歪了歪头,“我没关系的。请不用担心。”
“呵呵呵,那是因为大家都很关心你啊。啊,稍等一下哦,我马上就出来。”
白雏消失在了门中。两分钟之后,她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走了出来。
“上次晴带来的茶叶还剩一点,”她将其中一杯递给贝栗亚瑟,“虽然没有茶点……但是共和国的茶叶单喝也很美味喔。来,请吧。”
白雏脸上虽然挂着微笑,语气却异常强硬。贝栗亚瑟没有办法,只好接下茶水——氤氲的热气携裹着共和国茶叶特有的微苦茶香扑在脸上,她望着茶水中倒映出的自己,又看了看前方的白雾。
“……可是,我现在还完全没有掌握白雏小姐所说的诀窍。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我应该——”
“嘘——贝栗亚瑟,别小看‘喝茶’喔。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训练呢。”白雏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学会在焦躁的时候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无论是战士还是普通人,这都是必须掌握的能力之一。好了,深呼吸——学着摈弃内心噪杂的声音,然后喝一口热乎乎的茶水吧。想象杂念和疲劳都被茶水融化……这对你的黑眼圈也有好处哦。”
“……”
贝栗亚瑟盯着微微荡漾的茶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她放弃了抵抗,乖乖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仿佛全身都暖和了起来,略显迟钝的身体似乎也被注入了力量。贝栗亚瑟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些——但,也只是“稍微”而已。她仍然没有松开皱着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