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尔对这种痛感并不陌生。仿佛灵魂被无形的大手握住、拧压……就和进入安和晴的记忆碎片时的感受一样——就和八年前,他被拖到碎魂乡时的感受一样。
几乎与他冷静下来的速度相同,那种疼痛便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哈尔重新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的景象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改变——静静流淌的浅河不见了。陡峭阴森的崖壁不见了。头顶的云海也不见了。河滩、岩石、微风——魔女似乎施了不知名的魔法,连同自己的踪迹一起,将一切抹消得一干二净。
——那么,现在展现在自己眼前的这片焦土……也是魔女的杰作吗?
头顶是压得极低的灰黄色云彩。青色的闪电交错其中,发出巨兽咆哮一般的低鸣。淅淅沥沥的冷雨漂泊瓢泼而下,浇熄了尚未熄灭的火焰,在废墟中激起层层烟雾。
水滴拍打身体的感触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让哈尔快要忘记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他极目远眺——可是,除了几乎溢出地平线的残垣断壁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值得落目的景象。狂风肆意喧嚣,如同亡灵的哀嚎——哈尔望着远处猎猎飞舞的残破旗帜,数不清的断刃刀剑将它簇拥其中,静静地指着天空。
而用它们来守护该守护之物的人,还有被那些人守护的人……他们统统倒在了地上,倒在了灰尘与泥土之中,变成了一具具苍白而僵硬的尸体。
“末日”。
——哈尔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清晰的概念。
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任何有意义的东西。贫穷与财富;光荣与卑鄙;存活与死亡;希望与绝望;过去与未来——一切人类曾为之拼死搏斗的东西,在终末来临之时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没有人会在乎它们,因为所有在乎它们的人都消失了。
——最终对这个世界敞开怀抱的,终究只是一片虚无。
(……可是,为什么——)
哈尔看向咫尺之处。被压在砖瓦之下的年幼少年口鼻流血,瞪着不甘的眼睛,空虚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天空。异样的感情一闪而过,他紧紧握住千仞,最后一次用冷静而锐利的目光审视世界。
——然后。
他终于发现了那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个伤痕累累的单薄少女。她拖着一把断刃长剑,慢慢地从一大片倒塌的房屋背后走了出来。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破破烂烂的红色制服,而她毫不在意,依旧固执地、一瘸一拐地,向着哈尔的方向前进。
(……那是……)
哈尔瞪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他的大脑中腾起无数种或好或坏的猜测——
就在这时,疼痛再次来临。悲惨的末日画卷被无情地撕碎,他再次坠入了黑暗——
“唔……!”
——哈尔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河水之中。
他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谷之中——左手依然握着那块璀璨夺目的琉蓝石。 尽管被冰冷刺骨的河水冲刷着,他的额头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顾不得思考别的,他转过身,快速地回到了河滩上——
端坐在岩石下方的银之魔女始终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欢迎回来。您跟我预料的一样冷静呢。”
哈尔在朗希尔德面前站定。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刚刚那个就是你所说的‘未来’?”
“是的。”她坦率地说,“不过请不要误会,我不是要算计您。我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那块琉蓝石赠予您——只是,它与我朝夕相伴,自然会把我告诉它的‘故事’如实展现给您。不过……既然您说了,您只相信您亲眼所见之物——这样一来,您应该也能明白,我所说的一切并不是危言耸听了吧?”
“你是说,”哈尔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那就是我们的结局?”
“嗯。是的。没错。”
“……那么,为什么……‘她’会在那里徘徊?”
“因为结局注定如此——因为那就是一年后的未来。”
朗希尔德的声音是如此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势必要成为最后的幸存者——也势必要成为毁灭一切的源头。我之所以如此确定,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全知’……同时也是因为,我已经亲身经历过了,‘命中注定’有多可怕。”
“试图打破预言的银之魔女曾数次向女神进谏”——哈尔记得这段叙述,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依然不明白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说,“你不觉得剥夺一个人对未来的期待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吗?”
朗希尔德沉默了片刻。
“很抱歉,我不像您的恩师,我不是个‘放任主义者’。我希望我能将一切把握在手中,可惜我只是‘全知’,并不是‘全能’。我已经失败了两次……或许我早该识趣地放弃。可是我依然爱着这个世界,爱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因此我不愿放弃……我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拯救这个世界的可能。”
——她说,瞳眸明亮如星火。
“我相信‘命中注定’,因此我才救了您;但是我同时又不相信‘命中注定’,所以我将那个本该烂在肚子里的未来告诉了您。我知道您能承担,我知道您会成为转折的关键……这是我为自己做的预言。现在,请告诉我吧。荆棘骑士团的哈尔团长——如果那就是这个世界的结局,您还愿意继续为未来而战吗?”
哈尔久久地望着她。
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中仿佛寄宿着浩瀚星辰,让人一不留神就会沉溺其中。魔女之乡的魔女们似乎都继承了这种夺人心魄的蓝色,而事实上,历史上确实有许多为此沉沦、甚至葬送自己的可悲之人。
然而——哈尔显然不是其中一员。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就像是正在阅读文献的零曜研究所研究研究员那样,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知道你期待着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很抱歉,我什么回答也无法给你。”
他终于开了口。然后,他无视脸色微变的朗希尔德,继续说了下去:
“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之事——但这并不代表我会相信尚未发生的事。对于你给我看的‘未来’,我毫无感想……更不会因此就失魂落魄,丧失目标。无论它是否会发生……我现在要做的事,和我的目标,都不会改变。你是‘银之魔女’,我姑且将此当做一个警醒——一个可供参考的可能性。但是,仅此而已。我不相信预言——直到它真真正正在我眼前发生的那一刻之前,我不会相信所谓的‘预言中的未来’。”
朗希尔德静默了一会儿。
“失去百分之六十的感情……没想到,竟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正面效果呢。”
“……朗希尔德小姐。”
银之魔女终于露出微笑。
有别于先前那种平滑完美的微笑——就像是紧闭的花苞突然绽开了花瓣。
“我很惊讶,哈尔团长。这是一个出乎我的意料的回答——这个回答并不存在于‘应有的未来’之中。果然……您就是我要找的‘转折点’——”
“不……那只是因为,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应有的未来’。”
哈尔注视着朗希尔德,一字一句地说:
“‘未知的将来’——才是真正的‘未来’。”
朗希尔德愣了一阵。
她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一副快要哭泣的面孔——紧接着却绽放绝美的笑容。
“是的……您说的是对的。的确如此。还有数不清的可能性……还有数不清的可能性——等待着你们去挖掘。这次我或许……不,一定,能等到希望降临。”
哈尔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于是,朗希尔德慢慢地站了起来——脚尖离地。散发微光的她轻盈地飘到哈尔面前,用眼神示意哈尔伸出双手。哈尔迟疑了几秒,依旧照她的意思,将右手的千仞和左手的琉蓝石展现在她面前。
她将半透明的莹白双手交叠,盖在了千仞和琉蓝石上方。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拉扯着,哈尔的左手和右手渐渐靠近,将琉蓝石扣到了碎裂的杖尖之上——
这一瞬间,银之魔女的蓝色眸子亮到了极致。
仿佛是为了回应朗希尔德的呼唤,光芒闪烁的琉蓝石顿时变得更加耀眼。就在此时,哈尔突然听见“喀嚓”一声清脆的声响——
如同钥匙牢牢插入锁眼。
琉蓝石看起来依旧只是简单地叠放在千仞的杖尖之上,但哈尔很快就发现,它们就像真正已经融为一体了一样,哪怕用力挥动手臂都无法将它们轻易分开。
“只是一点简单的‘命令’。”她收回了双手,“一个小时之内,它们将作为一根真正的法杖为您效力——在那之后,您必须要请您团里的三位优秀的机工师为您重新锻造这根法杖。”
“……非常感谢。”
朗希尔德轻轻地摇了摇头:
“您不需要感谢我——这是我该做的事,是我为这个世界献上的一份微薄的力量。”她笑着说,“现在,您该回到自己的任务之中了。您的法杖和装有新型增幅器时一样强,而琉蓝石远比原有的曜晶坚固得多。您肯定知道该怎么利用风让自己回到悬崖之上,所以……快点——”
朗希尔德突然小幅度地仰起头——微微睁大的双眼仿佛望穿了厚而遥远的云海。
“……快点回去吧。无法挽回的不幸事件正在发生……但至少,您还有时间回去启动您准备好的‘最后手段’。”
哈尔略微一惊。
“……王国发生了什么?”
“我也很想告诉您。可惜……”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哈尔身上,抱歉地说,“我大概支撑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话音刚落。
朗希尔德半透明的身姿忽然模糊了轮廓——然后,一点一点碎裂开来。先是脚尖,然后是袍子和底下的纤瘦身体,然后是静静交握在身前的双手——
“朗希尔德小姐……”
哈尔很快就反应过来——别离即将来临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么?”
朗希尔德平静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泰然自若,仿佛自己只是要进行一场短暂的小憩。
“我说过的,哈尔团长。银之魔女不懂得何为谎言——我的确,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我远离我的记忆碎片太久了……再怎么拼命维持自己的存在,终究也是有极限的。不过,我并不后悔喔。我认为我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现在,我可以安心地启程前往另一个地方了。”
她的笑容从未如此耀眼。
“旧时代的余音终会消失……我将怀抱无数与光明无缘的秘密离开这个世界。但我很高兴,尽管您为您的‘秘密’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您却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您一定会与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日夜相伴,然后成为最好的兄长、最好的团长、最好的骑士……如果您真的想要回报我的话,那么就……拼尽全力引导他们行走正确之路,领导他们——活下去吧!”
——这即是守护者“银之魔女”朗希尔德最后的希望。
于是哈尔挺直腰,向这位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魔女,敬了一个庄严的骑士礼。
“……当然。朗希尔德小姐,你是一位出色的、万人敬仰的守护者。我以荆棘骑士团团长……不,我以我自己,‘哈尔’之名,在此起誓。你的一切努力都不会白费。”
她望着他,然后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我知道。”
光之粒子盘旋而起,谷底下起了一场温柔的白金之雪。
细碎的雪花随风飘扬,如同播撒希望的精灵。哈尔伸出手,一枚碎片悠然落在掌心,迅速地、悄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他抬起头。
朗希尔德已经不在了。
——跨越千年的魔女终于迎来了永恒的安眠。
◆◆◆
与此同时——
云海之上的苍岚王国首都,狄格尼提。
苍莲广场边那棵四季常青的靡贞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广场上人头攒动,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反常景象——
他们只是望着北方的白凤凰宫,惴惴不安地低声交谈。
“即使是女神也不会饶恕这种滔天罪孽……这个可怕的消息,恐怕一天之内就会传遍整个国家吧?难怪女王要亲自进行审问……”
“……十二个无辜的孩子!她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恶魔!”
“不、不光是孩子。我听说鸢尾骑士忙了一整夜,因为他们在孤儿院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另一个老师的尸体……”
“她居然还有脸让自己幸存下来……!”
愤懑与悲伤逐渐膨胀,和头顶的阴云一起重重地压着人们的心脏。但他们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国民。他们无权制裁犯罪者,也缺乏发掘真相的必要条件——
但是,他们相信,他们尊敬爱戴的君王——一定会代替他们伸张正义。
早晨八点,审判会准时在白凤凰宫的议事厅举行。
议事厅位于白凤凰宫正中央,是王宫最重要的区域之一。它的布局和废弃神殿的大堂极其相似,冷色调的青砂金地面与墙壁光滑且浑然一体,使本来就面积宽阔的议事厅显得更为空旷。两面蓝底白凤凰旗分别悬挂于左右两边,烫金花边的蓝色地毯则从门口向内纵向贯穿议事厅,恭敬地将三级阶梯之上的白金之王座托在身上。
阶梯下方,两张红木长桌分列地毯两侧。
左侧的长桌旁边,包括赫伯特将军在内的七位国务总理会大臣正襟危坐。
右侧的长桌旁边,黑蔷薇骑士团前锋队队长盖理、副队长科尔温及成员姬尔,鸢尾骑士团团长莉兹及副团长莱特、赛维尔,还有荆棘骑士团团长副官艾格莎神情肃穆。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于空荡荡的王座之上。
这里是女王最常踏足的地方。平日,她在这里与各位大臣商议政事,召见各位骑士团长,接待来访的外陆使者——
而今天,她将在这里,审问“苍岚王国的罪人”。
短暂的等待之后,议事厅左侧的暗门缓缓打开。候在门外的王家侍卫们戒备森严,在他们的护卫下,苍岚王国的女王——圣女奥莉芙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了门内。
门关上了。等候于此的大臣与骑士们“唰”地站了起来,整齐地跨到椅子外侧一步的位置,面向女王,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以示敬意。
奥莉芙威风凛凛地走到王座前方,停住了脚步。她头戴白金凤冠,手中剔透的权杖烨烨生辉。大概是为了缅怀惨死的孩子们,今天她身着深蓝色的暗纹刺绣丝绸礼服,站立的样子仿若一株锐利的寒霜之花。
女王的目光滑过每一颗低垂的头颅。终于,她坐了下来。
“请坐吧,各位。”
“愿女神之光与苍岚同在!”
——整齐嘹亮的应答声。阶下的众人站了起来,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正如之前向大家传达的那样——今日,我们将在此进行一场关乎国家荣耀与国民信任的审判会。我曾向国民许诺会将此建设为乐园之地,没想到建国纪念日仅仅过去一个多月,竟然就发生了这种闻所未闻的惨案……事到如今我不想追究在座的各位是否失职,不如说——身为女王,我的疏忽更不可谅解。”
“陛下,请您不要这么说。”五十岁的王宫事务大臣柏莎紧绷着脸,“谁都知道,您为这个国家几乎奉献了一切——”
“‘努力’从不是疏忽大意的理由。”
——奥莉芙女王决绝地说。她再次环视众人:
“因此,我们今日所为,既是为了慰藉亡灵、铲除罪恶,也是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我需要诸位的力量,来协助我下达最终的、正确的判决。你们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不可或缺,都是我重要的战友……那么,告诉我,荆棘骑士团的团长副官。”
女王的目光突然锁定了坐在右侧长桌最末端的艾格莎。她微微一抬轮廓精致的下巴:
“如此重要的场合,你的团长和副团长们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不想来解释一下火灾现场那枚骑士徽章是怎么回事吗?”
“请……请您恕罪!奥莉芙陛下!”
艾格莎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她脸色苍白,双腿发抖,却还是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
“团、团长哈尔和副团长克洛威尔及贝栗亚瑟,确实有脱不开身的任务……!缺席审判会绝非他们的本意,这几天他们甚至没有踏出办公室一步!我、我不知道那枚徽章是谁的……又是被谁放在那里的,但我可以保证,我们的骑士与纵火事件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也就是说——你无法证明那枚徽章不是荆棘骑士的徽章,是吗?”
女王的声音一瞬间冷了下来。
“这……”
艾格莎张口结舌。
荆棘十字剑徽章是使用特殊工艺制造的重要信物,和其他两个骑士团的徽章一样,它无法被仿制,几乎等同于一个骑士的身份象征。
——艾格莎很清楚。正因如此,她才无法开口反驳。
“这、这个问题……请您给我们时间好好调查……”
“那好。”女王继续问道,“既然他们的任务重要到无法抽出时间来参加我主持的审判会……说说看,他们在忙些什么?”
“这个……对、对不起,他们……并没有透露太多细节……”
艾格莎汗如雨下,声音越来越低。
沉默让议事厅变为了黑暗的沼泽,艾格莎仿佛误入其中的长尾兔。对面的大臣们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手足无措的年轻女孩,就像在看一只可笑的蝼蚁。
那是与哈尔截然不同的冰冷视线。其中没有不满、没有怜悯也没有失望——
因为,对他们来说,“蝼蚁”从来就不是对等的谈话对象。
“好了,到此为止。”
——终于,女王打破了沉寂。
“我不想听这种站不住脚的狡辩。但,与你一样——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指证你们一定与纵火事件有关系。我不会在一切查明之前就强行定你们的罪,但,很遗憾——鉴于目前的状况,我想我必须撤除荆棘骑士团的陪审资格了。”
艾格莎的心瞬间坠入谷底,摔得粉碎。
“你可以走了,副官。回去转达你的团长——让他暂停手头的一切工作,全团整顿。这是我的命令。”
女王威严的声音彻底击碎了艾格莎脑袋里最后一点反抗的念头。
她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挺直背,向奥莉芙女王敬了一个骑士礼:
“……是!我将会如实传达!”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强装镇定地转过身,昂起头向议事厅大门走了过去。门边的两位王家侍卫冷漠地为她拉开了门扇。
他们看不见她脸颊上滚落下来的泪水——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想要看见。
除了默默目送她离开的鸢尾骑士团团长。
片刻之后——议事厅的大门再次关上了。
这是前奏结束的信号。
奥莉芙女王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她显然不打算再继续浪费时间——确认艾格莎已经被带离王宫之后,她立刻向右侧暗门旁边的侍卫点头示意:
“把她带上来。”
侍卫敬了个骑士礼。他打开暗门,向外利落地挥了一下右手——两名侍卫迅速地出现在门口,他们架着一名身着白色囚服的女性走进了议事厅。
那正是从昨夜的孤儿院大火中生还的花奏。
她耷拉着脑袋,头发像是干枯的稻草一样披散在肩上。宽大的囚服下面伸出的裸露的胳膊上缠着绷带,腿上则四处都是轻微烧伤的痕迹。戴着手铐和脚镣的她几乎是被侍卫拖行着来到了王座之下——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侍卫们放手的瞬间,她跌倒在蓝色的地毯上。在众人的注视下,她花了很久才颤颤巍巍地半坐起来,但依旧垂着头——低垂的发丝中间断断续续地传出细碎的呓语。
“抬起头来,罪人花奏!”
花奏触电般浑身一抖,仰起了脸。她茫然地望着神情肃穆的奥莉芙女王,泪水突然从红肿的眼眶中滚落。
“我……不是……不是我……”她颤抖着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做!请您相信我!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看起来你还有为自己申辩的意愿。无妨,我准许你陈述自己的理由。”
“是……感谢、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花奏俯下身子,重重地向女王磕了个头。
“我不知道犯下这种可怕罪行的是谁……但是,请您相信,我绝不会去谋害那些无辜的孩子!我……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惨死的人是我。只要能换回他们的生命,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她哽咽道,“我的确……是罪人。我没能保护好他们……昨晚,喝过孩子们端来的牛奶之后,我就忽然……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浑身烧伤,躺在了鸢尾骑士的担架上。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我想,我一定被人下了安眠药——”
“也就是说,你打算把罪名推到给你端来牛奶的孩子身上?”
“……!怎、怎么会!您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花奏大惊失色,拼命摇头:
“丹尼斯和玛丽琳是孤儿院最乖最懂事的孩子,他们绝不会做那种事!”
“但是,根据你刚才的叙述——如果你真的是因为饮下了安眠药才失去意识,导致悲剧发生——那么,那杯牛奶就成了唯一的可能。事实上你确实这么说了,‘喝过孩子们端来的牛奶之后就忽然失去了意识’——如此清楚明白,我不认为我误会了什么。”
“不……不是的!不可能!”花奏徒然激动起来,“那些孩子连什么是安眠药都不知道!而且、而且,我们孤儿院绝对没有安眠药那种危险的东西!”
“……”女王微微眯起眼睛,“那么,是孩子们私自从外面带进来的?”
“那是……不可能的。孤儿院的采买工作由我全权负责。每天打扫时我都会认真检查,连剪刀我都会收进孩子们够不到的柜子里。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什么安眠药。况且,年纪最大的丹尼斯也只有七岁……即使是他也无法独自去城里买东西,更不用说其他的孩子……!他们都那么听话,绝不会瞒着我做不该做的事!”
一瞬的寂静。
然后,奥莉芙女王沉静地点了点头。
“很好。你为我们排除了‘牛奶中有安眠药’这一可能。那么,让我来问问你,花奏——你凭什么说自己被下了安眠药?”
花奏一时语塞。
“因、因为……我找不到别的理由……”她结结巴巴地说,“除此之外……我想不通,还有什么能让我失去意识那么长时间……”
“是啊。这也是我感到费解的地方。但,正如你所说——无论是孤儿院藏有安眠药的可能性,还是孩子们从外面偷偷将安眠药带进来的可能性,几乎都等同于零。考虑到安眠药的起效时间……花奏,在你‘失去意识’前的一个小时之内,你还和别的什么人接触过、或者食用过什么别的东西吗?”
“没……没有。”
女王的目光让花奏无端地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
她在心底麻木地自问。究竟是为什么……?我只是在阐述事实——为何我要如此不安?
“……那么,至此,看来我们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了。尽管我对这个结论早已有所预料……但我还是非常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奥莉芙女王如此陈述——语气却远远称不上“难过”。
“你在撒谎,花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