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阴云的缝隙之间探出脸来,洒下温温吞吞的光。斩首架前,肃然站立的王宫侍卫从上衣中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然后朗声说:
“赫伯特将军,莉兹团长——行刑时间已到。请在准备就绪之后下达指令吧。”
赫伯特将军略一点头。
“唔。老夫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既然犯下此等罪孽,就该有偿罪的觉悟!在那铡刀落下之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罪孽吧。以上!”
雷鸣般的余音在树林中久久回荡。接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莉兹身上。
于是——莉兹挺直身子,向前迈了几步,走到了距离斩首架三英距远的地方。她注视着花奏,平静地问道:
“处刑将立即开始——所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花奏,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
花奏依旧一言不发。
对此,莉兹早有预料。
毕竟,他们是她所怨恨的国度的子民。或许她对他们不屑一顾,或许她对他们的王国恨之入骨……亦或许她决心要在对苍岚人的蔑视,和倔强的沉默中迎接死亡——
但,突然,花奏以极微小的幅度,抬起了头。
蓬乱的头发下面露出的脸庞呈现病态的灰白。她空洞的眼睛中映出略显讶异的莉兹的身影,接着——她露出了一点点微笑。
“莉兹……小姐。”
她没有叫她“团长”。她温和得像是春天的细雨——却流下了眼泪。
“我们……就这么该死吗?”
“行刑!”
宣告死亡的铡刀飞速而下,切断了所有的悲伤、愤恨与绝望。
飞溅而起的殷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王宫侍卫果断而又冷漠的号令声,在稀疏的枝叶之间,长久地回荡。
——除此之外,莉兹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
思绪像是在淤塞的河道中缓慢移动的水流,只剩下花奏那句短而苍白的诘问,不停地、不停地——在莉兹大脑中回放。
她突然明白了,在猫眼咖啡馆与花奏相遇时的那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十七年前的一个安静平和的午后。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的莉兹被利昂和蜜莉安暂时安置在骑士团,而那恰恰是月曜惨剧发生的时期,他们总是忙得焦头烂额。那时莉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五岁孩子,还是个小婴儿的贝栗亚瑟只知道睡个不停,她只好每天舔着劳伦斯或者梅莉莎塞给她的棒棒糖,跑到礼堂门口,呆呆地望着里面那些面如死灰的幸存者们。
失去了祖国、失去了未来的月曜族人当然没有心思去关心一个整日四处乱跑的小女孩。
——除了,“她”。
时至今日,莉兹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只隐约记得她整日捂着肚子,脸色蜡黄——却总是面带和煦的微笑。那天,她最先看见了站在礼堂门口东张西望的莉兹,便立刻拖着步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你好啊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呢?是迷路了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她说。
温柔地。亲切地——
泪水在莉兹觉察到之前就迅速地蓄满了眼眶,滚落下去——两粒微小的水珠碎裂在胸前,然后留下深色的印记。
(搞不懂……我果然,搞不懂。)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不动声色地抹去了泪痕。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她自认为值得信任的、永恒不变的东西——也开始默不作声地扭曲了面貌?
“唔……没想到老夫居然会在这里看到雷厉风行的鸢尾骑士团团长的眼泪。今天搞不好要下大雪呐。”
“……抱歉,让您见笑了。”
——莉兹早就听见了赫伯特将军那由远而近的稳健脚步声。她以为自己处理得已经足够迅速,却万万没想到将军竟然径直站到了自己身边。
“对面”意味着“命令”,意味着严苛的上下级关系——而“旁边”,则意味着真诚而没有负担的平等相待。
莉兹很了解赫伯特将军这个小小的习惯。作为印证——听见莉兹谦卑的谢罪之言后,将军久违地发出了豪迈的笑声。
“哈哈哈!别硬逼自己假惺惺地说话了,莉兹团长。那不适合你。你一直是个笑声和老夫一样爽朗,且无论何时都能勇往直前的有志之人——这也正是老夫看重你的地方。所以,”将军话锋一转,“你究竟为何落泪?吾等的审判证据确凿,屠戮无辜的罪人也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惩罚——难道吾等还有什么疏漏吗?”
“……不。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什么‘纰漏’,我只知道,作为鸢尾骑士团的团长,我与我们的两位副团长对自己的调查结果问心无愧。我更相信女王陛下与其他同僚的判断,相信我们已经协力得出了最可靠最合理的答案。只是……”
莉兹沉默了。她相信赫伯特将军,她知道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他那持续了近六十年的,高尚而光荣的人生也时时力证这一点。
但——不是所有的在场之人都值得信任。
王宫侍卫和鸢尾骑士们已经清理完了现场:斩首架被拆解收纳;尸体被装进裹尸袋;土壤翻过了一层,将血迹深深掩埋。对他们来说,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不过是向女王复命而已。
于是他们立正站在原地,等待着将军“回城”的命令。
然而——将军似乎早就看穿了莉兹的心思。他背着手,大声对骑士们说:
“老夫和莉兹团长有话要说。你们到前方五十英距处待命!”
“是!”
——骑士们立即撤离了这片小小的空地。须臾,空气重新安静了下来。
“现在,让吾等来谈谈‘只是’后面那句被你给嚼碎了的话究竟是什么吧。”将军平静地说,“老夫不想说教,莉兹团长。老夫知道年轻人总会有一些疑虑——但是,别忘了,你是一个骑士团长。如果是盖理那小子的话,老夫大概会狠狠给他一拳……但,你和他不同。你很少像今天这样展现自己的烦恼。帮部下斩断迷茫也是上司的职责——所以,假如你认为老夫这个老爷子值得信任的话,不妨跟老夫说说看。”
莉兹不由得露出苦笑。
“我猜,我要是说‘没什么’的话,您绝对会‘狠狠给我一拳’。不过……如果您那一拳能够把我打醒的话,我反倒很想体验一下盖理团长的感受。”她放下背在背后的双手,暂时从紧绷绷的待命站姿中解放了出来,“我并没有撒谎。事实上,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如说,我的烦恼,说不定只会让人无语到翻白眼。”
——莉兹想起了哈尔。这让她更加心情郁结。
“您刚才一定也听到了吧?花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认为这世界上有谁注定‘该死’,所以,当她笑着、流着泪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动摇。我不知道我们和月曜之国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这样的人该知道的事——只是,当我意识到,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我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的不幸与怨恨的时候,我就……忍不住,万分沮丧。”
“唔。”将军没有翻白眼——他点了点头,“老夫理解你的感受。动摇是正常的,沮丧也是正常的——但是,莉兹团长。对方是一个残忍的杀人犯——难道你还能想出比这更好的处置方法吗?”
“……我不知道。”莉兹痛恨说出了这句话的自己,“但是……假如我们能争取到更多的调查时间,或许……或许我们就能让这个事件结束得更没有遗憾。而且,花奏是个祈愿者,我们本应该寻求荆棘骑士的协助——”
“老夫认为,对花奏罪行的指证已经无懈可击。即使她最后的沉默令人心有芥蒂,但沉默就意味着认罪——对此,她应当也心知肚明。至于荆棘骑士团……他们犯了错误,理应受到惩罚。这是规定。更何况,这次的事件已经如此清晰,即使没有祈愿者的协助,吾等也成功抵达了真相——尤其,在他们未就掉落现场的骑士徽章作出合理可信的解释之前,谁能保证他们的证言百分之百可信?”
“……我……不认为他们是那样的人。包括花奏,我曾经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我想象不出如此亲切善良的人为何会……”
莉兹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她不明白。她无法想象。她理解不了——而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就算是石头也会在风雨交替中慢慢改变棱角,更遑论善变的人类。关于人之‘本来面貌’的所有猜测——只不过是不可靠的感性推论罢了。”
“那么……赫伯特将军,”莉兹缓慢地说,“难道我追寻的东西是错的吗?我之所以脱离有恩于我的荆棘骑士团,选择成为一名鸢尾骑士——就是因为,我憧憬着那些能够守护‘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幸福’的骑士。难道……这是错的吗?”
赫伯特将军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严厉地注视着莉兹:
“你认为自己是错的吗?”
“……”
莉兹想了很久——最终,她痛苦而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假如连这个信念都是错误的话——我想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作为骑士,如果我们该守护的不是人民的幸福,不是公理和正义,那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将军一时间没有说话。
“……也就是说,莉兹团长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辨别‘正义’与‘非正义’的能力了,对吗?”他板着脸,严肃地说,“那么,说说看——什么是‘正义’?”
莉兹愣了一下。
“我不明白……这难道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具备的能力吗?比如,不恃强凌弱,不欺骗他人,不伤害他人的生命——”
将军打断了她的话:“太站不住脚了,莉兹团长。比威士忌里的冰块还要站不住脚!好吧,如果‘正义’的含义真的能用这样几个空泛的词简单概括的话——你来告诉我,莉兹团长。五十年前引领我们的苍岚联盟冲破重围,赢得生机的兰德尔团长——他的所作所为是否也是‘非正义’的?”
“当然不是……!如果没有他的付出与牺牲,那些筋疲力竭的普通人根本没有机会活下来!”
“的确如此——可是,他将自己的妻子当做诱饵,夺去了她的生命。以你的‘正义’标准来看的话,他理应受到谴责,不是吗?”
莉兹语塞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反驳,也知道该如何去反驳——但她突然意识到了,此时她想要驳斥的对象并不是抛出了这个棘手案例的赫伯特将军,而是那个大言不惭地划分所谓“所有人都该知道”的“正义准则”的自己。
“……是的。作为‘丈夫’,兰德尔团长的确应该受到谴责……但是,作为‘团长’——他已经竭尽全力,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没错。
“正义”的确是存在的。只不过,所谓的“正义准则”,似乎并没有莉兹想象得那样清晰可靠。
“……看来你终于明白了老夫的意思。”
赫伯特将军背着手。迟暮之年的他站得笔直,犹如一座屹立不倒的城池。
“莉兹团长,你是个正直的人。你的志向令人敬佩——它让我看到了你的意志和奉献的决心……就像是过去的老夫一样。但,正因如此,老夫才不得不告诫你——你可以把追求正义当做鞭策你前进的动力,但是,切勿让它支配你的行动,成为你的‘准则’。”
莉兹没有插嘴。她安静地倾听着将军的话。
“或许你会认为老夫是个‘老顽固’——但,老夫也年轻过,老夫知道‘正义’这个词有多让人热血沸腾。但……莉兹团长,你首先必须是苍岚王国的骑士团长——其次才能是胸怀大志的年轻人。对于吾等来说,所谓的‘正义’实在是太过暧昧——它总是能被灵活地诠释,所以每个人对正义都有着不同的理解,更不必说立场对立导致的‘正义’的对立。”将军顿了顿,“对于吾等骑士来说,这种暧昧无形的东西只会迷惑吾等的道路,甚至让吾等丢失目标。吾等该守护的,应该是更实际更可靠的东西——那就是这个国家,和为这个国家服务的,有形的‘规则’。”
“……‘规则’?”
“没错。”将军点了点头,“在战场上,吾等听从命令,为国杀敌;在平日,吾等维护规则,依据规则处理女王交予吾等的任务。尽管听起来毫不浪漫——但,这就是吾等身为一国骑士所必须履行的职责。”
莉兹沉默了。将军偏过头来,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瞧见她紧皱的眉头之后,他转回头,如同雪风削割而出的坚毅面容上忽然显露出了难得的和蔼微笑。
“——姆哈哈!何必露出如此垂头丧气的表情?聪慧如你,你应该早就对这些事了然于胸,照理来说不必由老夫这个糟老头子多嘴多舌。”赫伯特将军说,“但——事实就是如此。既然你选择成为这个国家的骑士,成为一位骑士团长,你就必须放弃一些你并不想放弃的东西……即使,那并不符合你心中的‘正义’。因为,你背负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要沉重——你的部下们的期望,这个国家的未来,还有居住在这个国家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你不得不作出牺牲。就像曾经的老夫——和老夫的挚友们那样。”
“……是啊。”
莉兹盯着前方——斑驳交错的枝叶轻轻摇动。
“您说的对。我首先是……鸢尾骑士团的团长,然后才是,‘莉兹’。”
她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东西。消失的克莉斯老师、画着黑茧标记的匿名信、眼神空洞的花奏、掉落在火灾现场的荆棘十字剑徽章、杳无音讯的哈尔、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
她依旧矛盾。她依旧痛苦。她依旧对现状心怀不解——但,与此同时,变化的种子悄声无息地在她内心深处扎根发芽。
“老夫知道那很艰难。但,你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坚定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比任何人都要坚不可摧——”
将军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莉兹的肩膀。
“毕竟,吾等没有太多时间迷茫。尽管罪人已经被处刑了,但,老夫隐约感觉到,就像实验事件一样……这只是个开始。吾等必须警戒起来,莉兹团长。或许——平安无事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莉兹绷紧了脊背。有一瞬间,她的面孔微妙地扭曲了一下——但很快,她背起双手,跨开双腿,严肃而认真地回答:
“是!”
——这个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单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
◆◆◆
暮色四合。
阴云散去,露出夜幕中微弱闪烁的星星。狄格尼提城中,暖黄色的灯光照常在家家户户的窗口中亮起——一如既往,仿佛短短一天一夜内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们期望那是幻觉。
但,它不是。
下午七点,姬尔离开食堂,向着宿舍楼飞速疾走。一路上,她听到不止一个人在压低声音议论一些意料之中的事——比如那十二个惨死的孩子,比如那个横尸树林的老师,比如那个在苍岚王国年轻的历史中,寥寥可数的死刑判决。
审议会的过程与结果都必须严格保密——没有任何人会冒着被女王处置的风险泄露内情。因此,对隐藏在水下的真相一无所知的人们会产生各种各样合理或不合理的猜测,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但——姬尔就是不想听。于是她走得更快、更加气势汹汹,那眉头紧皱凶恶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反而有点像气急的盖理。她不在乎旁边路过的骑士们露出怎样讶异的表情,她一心只想快点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去做那件她想了整整一天的事。
很快,她来到了宿舍楼四楼的走廊尽头。面对着那扇安静的门扉,姬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推开了它。
门没有锁。姬尔大步走进去,重重地摔上门——窗帘紧闭的房间中一片黑暗,姬尔花了几秒钟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紧接着便在散落一地的凌乱书籍中间发现了靠着柜子抱膝坐着的尤莱亚。
“……”
他一声不吭,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仿佛根本没有觉察——或者根本不在乎到姬尔的到来。
姬尔也没有说话。她盯着尤莱亚看了一阵——然后突然箭步上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一声闷响,尤莱亚倒在了书堆之中。交叠的书籍尖角戳着他的脸,他却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姬尔踹倒的只是一个披着尤莱亚的外皮的米袋子。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姬尔愤恨地大声说。
“昨晚回来之后你就是这幅样子,让人心烦!都已经整整一天了,你究竟要消沉到什么时候啊?难道你打算让自己闷死在这个房间里吗?!想再进一次禁闭室就明说嘛,姬尔我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满足你这个愿望的!”
“……”
尤莱亚保持着躺在书堆里的姿势,依旧一言不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仿佛放弃了一切的颓废状态,让姬尔想起了一些她并不愿意想起的东西。
于是,她踩着尤莱亚的书走到他旁边,单膝跪下,用力揪住了他的衣领:
“站起来!尤莱亚!”
——她盯着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怒吼。她用尽全力想将他提起来——然而,一个不想站起来的人,似乎比她三英距长的长枪“风坠”要重得多。
“站起来!你这个整天只会怨天尤人、脑子里装满废水的白痴尤莱亚!!”她愈发大声地喊道,“我真后悔没有带我的长枪过来,不然我发誓我一定会用它戳穿你那自以为是的脑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啊,悲剧男主角吗?死掉的人尚且还未安息,你有什么资格像个白痴一样躺在书堆里,摆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嘴脸?!”
因愤怒而变得尖细的少女之声在安静的房间中回荡。不知过了多久,尤莱亚那黯淡无神的眼睛终于微微转动了一下——他迅速地瞥了姬尔一眼。
“……你也知道,他们尚未安息?”
他哑着嗓子说。
“喔——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太好了,这不是还说得出话来嘛。”
姬尔并没有正面回应尤莱亚。她放开了他的衣领,站起身来,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接着居高临下地盯着尤莱亚看。而,尤莱亚仿佛对姬尔的视线毫无知觉,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
“……你看起来心情很舒畅呢。看来你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他没有看姬尔。但姬尔知道,他确实是在跟她说话。
“我参加了审判会,我认为证据确凿,我们的立证也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当然会接受这个结果。如果我有异议的话,我就会当场提出来,”姬尔瞪着尤莱亚,“而不是缩在房间里幻想自己能拯救一切。”
尤莱亚浑身一震——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他咬了咬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站直身子,用那双没有温度的绿色眼睛注视着毫不让步的姬尔。
“……我没有资格出席审判会,因为我是她照顾过的孩子。并且,我不知道在你们‘完美无缺’的证据面前我还能做些什么。痛哭流涕吗?破口大骂吗?哦,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放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对你的翻脸功力表达敬意?”
那与平常截然两样的刻薄语气顿时让姬尔火冒三丈:
“骑士尤莱亚,请你注意你的言辞!”她瞪着那双小狗一样可爱的圆眼睛,“我只是作为黑蔷薇前锋队的一名骑士,完成了我分内的职责——仅此而已!更何况,花奏老师确实撒了谎,如果说有谁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的话,那个人也只可能是她自己!难道说,你要我做伪证吗?像你一样给黑蔷薇抹黑?谢谢你了,我可不想被盖理队长踢一脚然后蹲禁闭室!”
尤莱亚沉默了。他盯着涨红了脸的姬尔看了好一会儿。
“……你明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温柔得懦弱。”尤莱亚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我不知道。”姬尔说,“我不认为半天的相处就能让我完全认清一个人——她温柔也好懦弱也好,都跟我没有关系。有形的证据远比无形的信任要可靠得多,既然证据证明她是凶手,那么她就是凶手——这与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就是‘天生的骑士’得出来的结论?”
“随你怎么讽刺,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姬尔一字一句地说,“那封信;还有尤兰达那‘独一无二’的伤口;她的真实身份;她的谎言……你以为女王陛下为何态度坚决?这些证据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我们一点一点亲手挖掘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最终证明了她不是凶手,光凭她的身份和她的失职,她也会受到远远超过你的想象的惩罚——”
话未说完,她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昂起了头。
尤莱亚疑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接着,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分明看见泪水从姬尔的脸颊上接连不断地滚落了下来。
“……为什么。”
愣了片刻之后,尤莱亚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不解、愤怒与悲伤汇集成凶猛的洪水,嘶吼着冲撞他竭力维持的理智。
“那不是你的职责么?你不是坚信她是凶手么?你不是证明了一切都是她的谎言么?那你……现在又是哭给谁看?!”
尤莱亚咬牙切齿地说——他想把这句话说得像是一句讽刺,就像是平常的他那样——可惜,他发现自己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冷静。
他不喜欢姬尔的眼泪——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作为一个“天生的骑士”,姬尔的年龄和表现常常让人怀疑她是否生来就没有泪腺。尤莱亚几乎从未见过姬尔真心实意地哭过——虽然她会在被盖理赏了拳头之后假哭,好让盖理被科尔温狠狠教训一顿,但是,尤莱亚很确定,她绝不会——至少不会在他们面前,让泪水真正地滑落脸庞。
所以他才不喜欢——甚至痛恨姬尔此刻的眼泪。
但,他更痛恨因此而产生了动摇的自己。
“……我才不想在你这个阴郁怪人面前哭。我也不想哭给其他任何人看。只不过,眼泪不像长枪,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操控自如啊……”
姬尔倔强地擦了擦眼睛——泪水依旧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淌。
“作为骑士,我想说的话刚才已经全部说完了。花奏老师是罪人——我们亲手搜集了证据,并且证明了这一点。她默认了她的罪行,于是女王陛下下达了死刑判决,我们成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就是这样。就只是这样而已。”姬尔颤抖着咽喉,“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有权利为今天发生的一切而难过!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连夜去清查尤兰达的关系啊!当发现花奏老师真的在说谎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吗?但是……即使如此,我也必须照实报告我调查到的一切!因为我是个骑士,就算我再怎么失望难过,我也不能为了个人的感情去包庇一个罪人——仅仅因为她‘温柔又怯懦’!”
尤莱亚愣愣地看着泪如雨下的姬尔。此刻,站在那里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坚守原则的骄傲骑士——只是一个抽泣个不停的,身形单薄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