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仿佛看穿了贝栗亚瑟的疑问。他用稍微有些苦涩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之所以说是‘紧急情况’,其中也有这个原因。我一个小时之前才刚刚回到总部,但是……克莉斯老师还被困在那里。她勒令我得到今早的‘情报碎片’之后就立即启程返回,不要试图去救她。我照做了,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救不了她,只会把自己、把千辛万苦收集的情报一起赔进去’。所以我只能回来,把克莉斯老师冒着生命危险交给我的情报转达给你们。”
贝栗亚瑟攥紧外套的下摆,示意拜伦继续说下去。
“这三天以来,克莉斯老师每天早晨都会在固定时间从窗口扔一大堆废纸下来——其中一张就写着关键字,她把它叫做‘情报碎片’。第一天是‘容器’,第二天是‘塞缪尔的弱点’,第三天是‘零’……”
贝栗亚瑟默默地听着——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那几个简单的字组成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魔咒,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放大、放大……直至驱逐了其他所有有意义的念头。
“连起来的话……嗯,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拜伦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如果说‘塞缪尔’就是他们的头儿的话,这句话就是说……零是塞缪尔的容器,同时也是他的弱点?我们打败零,就能给予他们重创,是这样吗?”
——是的。
没错。
就是这样——
“我们……必须要对零下手吗。”拜伦垂着眼睛,声音低了下去,“可是……嗯,我听克洛威尔说过他与零的对战,我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他的‘护盾’几乎是无法突破的,我们的攻击根本碰不到他,甚至还会反过来被他利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我们真的有办法战胜他吗?”
贝栗亚瑟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如此,她就是为了这一刻,才被容许活到了现在。没错,就像只有拜伦才能完成克莉斯老师的任务一样,只有她才能做到那件事——
极度的兴奋和紧张,甚至让她的视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后背……好烫。)
“贝栗亚瑟……? ”
拜伦小心翼翼的呼唤声叫醒了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的贝栗亚瑟。眼前缭绕的黑斑瞬间散去,贝栗亚瑟这才重新看清了站在眼前的拜伦——他呆呆地望着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目睹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
“……啊,不,没事。”他吞吞吐吐地说,“可、可能是我眼花了吧。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你背后……突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像雾一样的东西……”
贝栗亚瑟的心脏骤缩了一下。她突然明白了拜伦那一瞬之间的瑟缩从何而来。
——已经,没有时间了。
“拜伦,谢谢你的情报。”
贝栗亚瑟没有再试图去解释什么。反正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了。
“我……会去解决这件事的。解决零,重创那些家伙,然后救出克莉斯老师……这就是——我被派遣回来的,理由。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等等,你是打算一个人去吗?!”拜伦瞪大了双眼。
“……这是我的责任。”
“别……别开玩笑了!要把零给‘解决’掉什么的——”拜伦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也很想快点去救克莉斯老师,我也很想快点打破僵局——我、我像你一样,不想失去这个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容身之所!但是,零他不是随口说说就能战胜的对象啊!再说,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所在之处不是吗?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们必须得等克洛威尔他们回来——不,等等,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那么我也一起——”
拜伦的声音突然断绝了。他双膝一软扑倒在地上,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肚子,蜷成一团——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贝栗亚瑟低头注视着他,慢慢将握成拳的右手收了回来——就在刚才,她用它全力击中了拜伦的腹部。她没有再多做停留,而是抬腿跨过轻微抽搐的拜伦的身体,迅速打开门冲了出去。
(……你说错了一点呢,拜伦。)
她面无表情地绷紧身体,像一只疾驰的飞鸟一样穿越走廊、楼梯,然后撞进和煦的阳光之中。她一路横跨冷清萧瑟的荆棘骑士团总部,在瞭望塔的骑士打开大门的瞬间便侧身钻过了门缝——然后,她再一次、不停歇地——奔跑了起来。
(我和你不一样。我……并非是,‘不想失去这个好不容易到手的容身之所’。)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行人们。贝栗亚瑟匆匆跑过“塞娜家”点心店的门口,她没有侧头去看一眼那些陈列在橱窗中的精致蛋糕。
(因为,那个‘容身之所’……从来就不属于我。)
大脑隐隐作痛,就像是被置于滚烫的铁板之上。特殊的识别本能从她踏出骑士团总部之前起就暴动不已,鞭策着她的神经,让她不断地加快速度——
她知道他在等着她。
她的“弟弟”——正在等着她。
(我曾妄想过的,我能做到的、我可以拥有的一切……早在八年以前,就已经被我亲手毁灭了。我从睡梦中醒来了。我该去完成自己剩下的,唯一的职责了。)
出城口近在眼前。
(这就是终幕了。)
贝栗亚瑟奔跑着。
(这就是终幕了。)
她冲向那片没有颜色的草原——
(这就是,终幕了。)
◆◆◆
零抱着晶球,静静地站在狄格尼提城郊外的北部草原上。
背后的南翡翠森林摇曳着,发出“沙沙”的悦耳声音。太阳被薄薄的云层簇拥着悬挂在空中,锐利的寒风也变得柔和了些许。略微泛黄的广阔草原波纹荡漾——雪季就快到来了,这或许是它们在下个春天到来之前,最后一次尽情地沐浴阳光。
不……这大概也是零最后一次受到阳光的眷顾了吧。
(……“最后”……)
他微微仰起头。温吞的阳光轻抚着眼睑,但他的视野依旧一片黑暗。塞缪尔不在的时候,他当然看不见太阳,看不见云彩,看不见天空,看不见草原,看不见森林,看不见远方的城墙——他的世界中,始终只有游弋的光点。它们名为曜力,它们的存在占据了他全部的生命。
(……并不是,抱怨。)
因为这是身为“容器”——身为“监视者”的他该做的事。对于“工具”来说,他不需要体会喜怒哀乐,也不需要感受雨雪风花。观察、记录、反馈——他只需要忠于这些事,就像武器只要能掠夺生命就足够了一样。断刃之刀会被舍弃,失去了价值的工具同样也会迎来这一天——
零早就充分理解,并且接受了这个结局。就像是接受了“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所以此刻他的内心依旧平静如常,他不关心十多分钟之后他会以怎样的方式惨死于贝栗亚瑟手下,又会怎样被吞噬殆尽——比起那些,他更厌恶越来越粘腻的阳光,它让他包裹在黑色连帽斗篷下的后背渗出了汗水,衬衣紧贴着皮肤的感触让他烦躁不安。
(……好热。)
他甚至希望贝栗亚瑟早点到来,好让他从这个令人不快的环境中解脱。他腾出一只手来掀起斗篷的下摆,用力扇了几下——突然,他碰到了斗篷暗袋中滚动的几粒圆球状的东西。
——那是塞缪尔外出归来时硬塞给他的糖球。
(……)
——也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尽管零并不介意让这三颗糖球和自己一起变成被利用殆尽之后剩下的残渣,毕竟,就像他当时对塞缪尔抛出的冷漠话语一样——这种只有人类才会津津有味地品尝的零食,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没有价值的垃圾。
即使如此,零还是将手伸进暗袋,拈出了一个小小的糖球。就像是为了打发临死前的无聊时间,他摸索着剥开糖纸,把糖球送进了嘴里——温润的甜味一瞬间扩散开来。
——但也,只是“甜味”而已。
零机械地用舌头卷着糖球。
甜味的津液逐渐充满整个口腔,他似乎吃出了某种水果的香气——尽管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水果”究竟是什么样子,又究竟是怎样的味道。
(……这也是……“曾经的人生”,留下的残渣吗?)
作为“零”的他没有吃过水果。他不知道自己对这种香味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但他明白,自己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糖球的甜味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益处,反而在他僵硬的大脑之中凿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从中漏出的,正是那个早已被他抛弃的疑虑。
——他“曾经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忘掉才是对的。在我被塞缪尔“复活”为全新的存在、成为他的容器的那一瞬间,以前的“我”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不,那并不是我,那只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思绪在变得混乱。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迅速地将糖球吐了出来,并且后退几步,远离了原先所站的那片草地。
但甜味还在。
就像是诅咒一般,不知名的水果香气依然缠绕着他——
“我不介意你变得像人类一样——但是……不要背弃我给你的命令”。
——这次从脑海的缺口之中漏出的,是塞缪尔最后一次带糖回来时,对零说的话。
(我不会背弃你的命令。我现在,就将要彻底地贯彻它——以我的性命为代价。)
(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变得‘像人类一样’了。我不再需要去理解人类、融入人类……)
——零的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对了……既然他的生命本该到此为止,为何塞缪尔要固执地让他学习人类的感情?为何今早的他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如果说这与他最近常挂在嘴边的,“我大概会被另一个人所替代”有关的话……他现在所执行的命令,到底……是谁给予他的?
“你总会迎来那一天。到那时,也许你就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类’”。
——塞缪尔所期望的,究竟是他的“为人”,还是“死亡”?
缺口在不断扩大。
疑虑一旦出现,就将永无止境——此刻的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徒劳地试图堵上缺口,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任务之上来。他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
这时,几只盘旋在他头顶的红鹰发出了尖锐的哀鸣。
零认出了它们的叫声。它们是同他亲近的那群动物之中,唯一不需要冬眠的族群。或许它们是来为他送行的吧……在那哀伤的离别挽歌之中,零突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没错。)
大脑传来麻痹般的疼痛——那是识别本能开始运作的证明。视野边缘撞进了一团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各种颜色的可怖光团,它正在以惊人的势头向他逼近。
(在那具身体里的是谁……并不重要。他说过的,他说我只需要遵从“塞缪尔”的命令——而“受死”,正是“塞缪尔”给我的命令。所以,我要做的事,没有任何改变。)
——零知道那团光芒究竟是谁。它已经快要崩坏了,但他还是辨认得出它——或者说,“她”的面貌。或许这就是塞缪尔说的,荒谬的“姐弟关系”带来的影响……
(我将在这里,被贝栗亚瑟杀死。)
一切一切的念头,都融化在了这句无情的结论之中。几句微弱的呐喊在缺口中回响,但零无视了它们。他勒令自己无视它们。他也只能无视它们——
“……!”
因为,就在下一秒——飞速闪现在他面前的贝栗亚瑟就像是某种敏锐残暴的动物一样,猛地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灰尘与枯草的碎屑同时腾起。贝栗亚瑟跨坐在零的腰上,她的双腿就像是钳子一样,有力地、牢固将他禁锢在地上,膝盖则紧紧压着他的双手——几乎把他的骨骼压碎的程度。
零始终不离身的晶球摔裂了,骨碌碌地滚到了几英距开外。现在他再也无法辨别方向了——不,他再也不需要辨别方向和障碍了。
“……”
他听见贝栗亚瑟的喘息声。完全不似少女的,嘶哑又颤抖的声音——就像是风挤过狭窄的岩石缝隙。他看不见贝栗亚瑟纸浆一样惨白的脸和瞳仁乱颤的眼睛,看不见她双手紧握高高举起的匕首——
但他感受得到她混乱的心绪。那激跳得快要爆散开来的心脏,让他的神经也绷紧了些许。
(……这只是,“曜力同源”带来的情绪共享而已。一定是这样——)
——这个天真的想法,止于一秒之后。
当零意识到贝栗亚瑟的刀尖并未指向自己的心脏,而是朝着他紧闭的双眼的时候——危险已经近在咫尺。大惊失色的零用尽全力将头一偏——匕首锋利的刀刃在千钧一发之际紧贴着他脸颊,重重插进了泥土之中。
脸颊上的皮肉翻卷绽开、鲜血四溅——被紧紧禁锢的左肩关节也瞬间脱臼,发出了“咔嚓”的声音。
然而,贝栗亚瑟并未给他品味疼痛的时间。她迅速地拔起匕首,翻转手腕,反手再次将之刺向了零被繁复花纹所覆盖的双眼——
好消息是,零突然的剧烈挣扎让她施加在他双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许。于是零不顾一切地抽出右手,在刀尖刺中他的眼睛之前将手护了上去——
“……啊……!”
零发出了被人踩踏的小动物一般的悲鸣声。匕首的刀刃穿透了他的手掌——锐利的尖端抵在他的眼睑上,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然而,贝栗亚瑟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她毫不迟疑地拔出了匕首——但这次,她并没有立刻继续自己的攻击。因为,咬牙耐受着痛楚的零此刻完完全全将脸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并且把自己的胳膊盖在了眼睛上。
这种状态下,她很难一击击中他。于是她暂且手举匕首,瞟了一眼刀刃上牵连的红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果然……‘眼睛’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呢。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她语气平板,“看来,我的‘直觉’没有出错。”
“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零牢牢地护着自己的双眼,发出痛苦的喘息声。那声“碎裂声”之后,他发觉自己的世界变亮了些许——这不是个好兆头。
焦躁与未知的不安让零愤怒地呼喊起来:
“我接到的命令……是将生命奉献给你——不是,我的‘眼睛’!为什么……你明知道这会有多危险——我看得到你的曜力在嘶喊,我看得到它有多不愿意遵从你的行动!你这样做,无异于——”
“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贝栗亚瑟并没有让他说完。她将匕首换到右手,然后果断地用左手掐住了零的脖子——以几乎要拧断他的脖子的力度,将他的脸转向她。
“我想要的,是让你——作为塞缪尔的‘曜力容器’的你,变成一个无力的空壳。夺走你的生命,只会给他回收曜力的理由……我绝不允许那种事发生。因此,我要破坏你的眼睛——破坏你这个‘容器’得以成立的根源。”
零的心跳仿佛一瞬间停止了。
“黑茧。就在你的双眼之中——对吧?”
那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揉碎在突然而起的风声之中,应和着在上空盘旋着的、赤鹰的哀鸣声——让零一直拼命无视的心底的低语逐渐放大了音量。
“搞不懂。我……搞不懂。”零机械地重复道,“我死掉会给塞缪尔获得回收曜力的理由?不对……才不是那样。那跟命令不一样——他明明要我送死,好让存储在我体内的曜力成为你的养料——”
片刻的沉默。
然后——掐着他的脖子的那只手骤然收紧了。
“我没有听说过那种道理。而且,我也不需要你们的曜力。”
贝栗亚瑟漠然说。那是有别于“冷漠”的,仿佛放弃了一切的声音。
“宿主要回收自己的曜力……无论何时都可以做到。而他至今都没有那么做,全都是因为有你这个‘容器’存在。一旦你不在了……用手指也能想到会发生什么。再者,如果他真的只是想要将你身上的曜力转移给我的话……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何必特意要你来送死?”
——氧气一点一点地被挤了出去。贝栗亚瑟恰到好处地控制着力度,既至于不让零当场丧命,又剥夺了他反抗的能力。
“但是……那些都无所谓了。你也好我也好……终究,只是‘失败的人类’,被骗也是理所当然的。在更大的不幸降临之前,我会识趣地退场——但我,必须将存在于你身上的‘隐患’一起带走。”
(被……骗?)
缺氧让零意识模糊。犹如被温水浸泡的大脑之中,唯有一个念头趁机从缺口之中钻了出来,呈几何级迅速膨大——最终,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
“……对不起了,零。”
(被骗?被骗……?我被骗了吗?)
贝栗亚瑟高高举起了匕首。
(不,我被骗了。我一定是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他的命令,这不是他的命令——)
“……请你,用余生来憎恨我吧——!”
(这不是——“塞缪尔”的命令!!)
——世界,静止了一瞬。
比匕首撕裂空气的速度更快地,零颓然垂落的胳膊背后,花纹破碎的眼睑轻轻地、迅速地——撑开了。
犹如天之海决堤——光润妖异的蓝色从眼睑下方一点点漏出,勾勒出了一对最最夺人心魄的宝石。不,那早已超出了“宝石”能够形容的范围。它们更像是星火、月亮,或是堕落的太阳——
但,贝栗亚瑟没能抵御住“太阳”的洗礼。随着蓝光一起向外震荡的巨大力量瞬间拧碎了最接近零的双眼的匕首——同时也拧碎了贝栗亚瑟的右手。抛洒的殷红之间,贝栗亚瑟宛若被卷入狂风的枯叶一样被掀飞,被抛向了森林——
爆散的冲击波仿若审判之刃一般横扫四周。零听见树木草石被卷起、撕碎、然后飞散各处的巨响——犹如雷鸣,犹如神的怒吼。
——而这一切,仅仅只持续了几秒钟。
但几秒钟的时间,足够让零周围的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零终于从恍惚中解脱,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草原,早已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枯土。
久违的、真正的天空展现在零的眼前——不似黑魂塔禁区那样暗云涌动,绵软的白色云彩散落在碧蓝的天幕上,然而即使是温吞的冬季阳光,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刺眼。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颊上、手掌上的伤口剧痛不已,脱臼的左臂徒劳地垂在身侧,派不上任何用场。
在这个一千英距范围内的地狱之中,他孤零零地站立着。他的敌人不见了,为他送行的动物们也不见了——不同寻常的寂静笼罩着他,让他混乱大脑中的缺口不断扩大——扩大。
(得……赶快离开这里。)
他跌跌撞撞地朝树木横倒的杉树林走去。他搞砸了——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他搞砸了,他没有被贝栗亚瑟杀死,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曜力奉献给她——甚至,他从一开始,就没能完全理解那个命令的意义。
——“塞缪尔”真的,骗了他吗?
零绊到了半陷在泥土之中的断裂枝桠,猛地扑倒在地。左臂脱臼让他很难掌握平衡,他在灰土残叶之中挣扎了许久,才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咫尺之处,赫然是两只赤鹰的尸体。羽翼尽裂、脖颈扭曲的它们睁着死去的琥珀色眼睛,躺在羽毛与飞溅的血泊之中。
那是,来为他送行的赤鹰。
“……”
零根本不需要上前确认。他明白的,他在自己的目光与它们接触之前就明白——这片地狱之中,除他之外,再无任何存活之物。所有的光——所有的曜力,所有的“生命的象征”,都已经一个不剩地熄灭了。
唯独留下他。
“……、——”
零咬着牙,靠着旁边的断树站了起来。泪水模糊视野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但零很讨厌这种感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然而泪水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滚落,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真、碍事——)
他杵在原地,想要等“碍事”的眼泪自行停止。
然而,随着泪水逐渐干涸,涣散的意识也逐渐清晰了起来。这时零突然觉察到,他的右手所接触的树干,似乎与往常的手感有些不一样。
“啪咚”、“啪咚”。
零的心脏忽然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小心地站稳了身体,然后慢慢地将手撤离了树干——
滑腻感。
零一眼便看见了沾满手掌的鲜红。强烈的腥味钻进鼻腔,零这才反应过来——那是血。
他愣了一下,立即转头去看旁边的断树——树皮上满是淋漓的血迹,而粗糙的纹理缝隙之间还夹着一些刮擦下来的细碎肉屑。不,不仅是这颗树——零的目光机械地向前投射,只见前方好几棵树上都有类似的痕迹。
稍一深思便会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迹在树与树之间划出清晰的轨道,直指森林深处。零望着前方,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气。
——这肯定不是动物能够留下的痕迹。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突然之间不知所踪的“袭击者”的身影。如果她真的伤重至此,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绝对不可能轻易地脱离这片森林。
“所有的曜力,所有的“生命的象征”,都已经一个不剩地熄灭了”。
零终于意识到了真正的“危机”。在大脑得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之前,他本能般地踩着绵软的步伐,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
(不会、的吧……)
越深入森林,血迹便越是触目惊心。一片黑色的布片从零的头顶掠过,早已冷却的液体滴进了零的衣领。
零吞咽唾液以滋润干涸的喉咙。他完全不想去追究那根枝桠上,除了风衣碎片之外还挂着些什么——
(骗人的吧……!)
前方终于,豁然开朗。
零的双腿率先停了下来——那并非大脑的指令,而是出于本能。
他微微张着嘴,却忘记了呼吸。他仿佛站在世界的尽头——只能睁大眼睛,望着境界线另一边的,无可挽回的景象。
贝栗亚瑟就侧躺在他面前几步的位置。她嘴角流血,眼睛半张,但那锈蚀红铁一般的瞳仁中已经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脸、手臂、双腿……她身体的大部分都在刚才的冲击中摔得血肉模糊,飞溅的血花染红了树木、石头同时也浸润了她身下的土壤。
(不……她曾经,伤得比这更重。塞缪尔说过的,她有“无感”,她的自愈能力无以伦比——)
零的目光停滞在了贝栗亚瑟的腹部。
一根足有成年男子一掌粗细的断枝穿透了她的身体。就像是弑神之枪一样,从背后穿刺而出,打碎了她的骨头与大部分内脏——牵连出许多悲惨而令人不敢直视的东西。
“贝栗亚瑟死了”。
——这个始终被零全力压制的念头猛地挣脱了束缚, 瞬间占据了零的脑海。回过神来的时候,零才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颓然坐倒。
他没有被贝栗亚瑟杀死。
非但没有——他还杀死了贝栗亚瑟。
杀死了塞缪尔最最重视的“棋子”。
杀死了——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他的“理解者”。
“开什么……玩笑……!”
零用一只胳膊支起身体,笨拙地爬到贝栗亚瑟的身边,徒劳地拍打着她冰冷的脸颊。
“醒醒,贝栗亚瑟!”
塞缪尔早就告诫过零。他的眼睛不单单是“眼睛”,更是曜力的“闸口”。埋藏其中的黑茧让他的眼睛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力量,但也为他留下了诸多束缚。除非塞缪尔在他旁边,否则他睁眼那一瞬间产生的“力量释放”现象,足以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而,零直到此刻,才深刻体验到了,那个“后果”究竟有多么可怕。
“快醒过来……算我拜托你,快点醒过来啊……!”
但……这依然不是贝栗亚瑟如此轻易地丧失性命的理由。
她拥有与零不相上下的曜力。并且,她的“混沌”并非人工,而是生来自带的强大力量。加之自幼在塞缪尔手下、在骑士团中锻炼出来的非凡战斗力,她绝不该在这场互搏中沦落到丧命的地步。
只要撑开一次“混沌”之翼。
哪怕是被动地调整体态,用最下策保住一口气——
但,她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做。
“……求求你……”
零的手无力地搭在贝栗亚瑟的肩膀上,低下头哭了。
而贝栗亚瑟终是没有回应。
——从一开始就深深植根于她心底的放弃态度,导致了她的死亡。
这就是,名为“贝栗亚瑟”的少女的,终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