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发生在白天的事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个雪夜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宁静。薄薄的积雪盖不住轰炸后的残骸,反而将它勾勒得越发鲜明,就像是一块凸起的干涸的血迹,沉默地、鲜明地,刺痛着奥莉芙女王的眼睛。

“……以上,就是有关今日的王都遇袭事件的全部报告。”

奥莉芙缓缓地转过身来。她从落地窗前走到王座旁边,望着单膝跪在阶下的莉兹、科尔温和盖理,望着坐在一旁面如死灰的七位国务总理会大臣,薄冰般的目光最终落到了王座扶手上那封“宣战书”上。

发黑的血迹让大部分字迹都难以辨认。但,正如塞缪尔所说——“黑色号角正式向苍岚王国宣战”这个句子却依旧如此清晰,清晰得刺眼。

“……荒唐至极。”

奥莉芙的语尾洋溢着无法压抑的愤怒:

“这个‘黑色号角’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口出狂言——宣称自己复活了那些月曜士?所以你们是说,那些践踏了我的国土的黑袍怪物,就是那个叫塞缪尔的男人复活死者的成果?我的国土如此之快地沦陷,是因为那群苟延残喘的幸存者的势力已经深入各地?”

莉兹答道:“很抱歉,虽然我们也认为荒谬至极……但,除此之外,我们找不到其他可能的理由。但值得庆幸的是,得益于禁足令,王都只有少量居民受轻伤——”

“那么沦陷的艾拉罗拉呢?正在遭受攻击的塞威治和艾鲁贝斯呢?”

奥莉芙严厉的目光让莉兹沉默着垂下了头。

“……非常抱歉。这是……我的失职。”

“这次的事件,黑蔷薇骑士团也难辞其咎。”科尔温说,“我们甘愿受罚,但是,希望陛下能考虑到危在旦夕的塞威治和艾鲁贝斯,给我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奥莉芙沉着脸没有说话。就在这时,赫伯特将军率先打破了难捱的沉默。他站起身,大步走到王座之下,走到莉兹、科尔温和盖理前方,迅速而干脆地单膝跪了下来:

“陛下。大敌当前,艾拉罗拉地区已经落入了敌人手中。老夫身为军务大臣,这次的应罚之人只该有老夫一个。但,请您明察,我们的骑士——黑蔷薇骑士团与鸢尾骑士团,已经在突然的袭击之下尽了全力,也付出了相当的牺牲!他们不该受罚,吾等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集合黑蔷薇和鸢尾的力量,一举夺回失地,在敌方势力深度入侵之前将他们赶出王国地界吗!”

奥莉芙皱紧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怎么会处罚你们。你们都是我重要的骑士——是苍岚王国必不可少的支柱。不只是你们。居住在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位居民,都是我无可替代的珍宝。赫伯特卿,我很感激你慷慨激昂的谏言,我看到了你对这个国家的忠心和热情——但是,请原谅我不能采纳你的意见。莉兹卿,科尔温卿,盖理卿——我要求你们集中兵力,在守住塞威治的同时,首先保证艾鲁贝斯地区和王都狄格尼提城的安全。请在确保这两个区域的基础上固守我方战线——为和谈争取时间。”

“陛下……!”

总理会大臣们面露震惊之色,直接受命的莉兹、科尔温和盖理更是面面相觑。赫伯特将军迟疑了一秒,苍老而坚毅的面容霎时间被愤怒所占据:

“陛下,请您三思!”洪钟般的声音在议事厅内回响,“对方是不择手段的复仇者,您选择和谈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敌人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宽容停下侵略的脚步,难道说您打算抛弃那些沦陷地区的人民吗!”

“我从不打算放弃任何人!”

女王握紧权杖,痛苦而又坚决地凛声说道:

“我绝不会放弃——我早就起誓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他们,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让他们为我们的鲁莽而受到伤害!我知道那群月曜士有多不知廉耻不择手段,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赫伯特卿,你也应该很清楚,不是吗?看看这封宣战书吧——这上面写得再清楚不过!除非我选择投降,将整个国家拱手相让,否则我们越是反抗,他们就越是不会停止杀戮!我不想让我的子民们因为我的决策失去生命,身为女王,我也不能选择放弃这个国家——但是,失去了人民的国家,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议事厅一片寂静。没有人再反驳——也无法再反驳。即使是眉头紧皱的赫伯特将军。

“……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打破我的誓言。我说过,一定会将来之不易的和平守护到底,建立一个人人安居的乐园……不再让战火烧灼这个国家,不再让黑暗侵蚀这片大地——我会践行它。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因此,诸君——我知道此次难关非同一般,但我仍然需要你们的力量。你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坐在桌旁的剩下六位总理会大臣也站了起来,走到阶下,整齐地单膝下跪。与三位骑士,还有赫伯特将军一起。

“此身即为苍岚之剑——永远听候您的差遣!”

——这是回答。同时也是誓言,和决心。

女王握着剔透的权杖,略微露出了一点笑容。那笑容就像是透明宝石折射出的光芒一样,耀眼却又有着锐利的锋芒。

“非常感谢。能获得你们的支持,我万分欣慰。”她沉静地说,“既然如此,我也会安心将重要的任务委托给各位。首要的便是刚才提到的战线镇守问题——莉兹卿,科尔温卿,盖理卿,你们能够接受这个命令吗?”

莉兹、科尔温和盖理同时抬起头来。

“义不容辞,女王陛下。”科尔温坚定地说,“这样的危急时刻正是黑蔷薇骑士团发挥作用的时刻——请您放心,我们绝不会让艾拉罗拉区域的悲剧再次重演。”

“鸢尾骑士团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莉兹也是同样的语气,“我们会配合黑蔷薇骑士团共同行动,不会再让敌人在我们的国土上随心所欲!”

“这是我最想听的回答。”

女王面露微笑。她最后一次将目光落在血染的宣战书上,接着望向窗外寂,望向被沉默的银白所覆盖的世界——

“雪季确实已经到来了。但,它总有一天会离开。在那之前……”

她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我想我们必须得好好讨论一下,该如何处置那些将‘雪季’带到这片土地上的叛徒们。”

 

 

◇◇◇

 

 

深夜的黑蔷薇骑士团狄格尼提驻地。

医疗室从未如此忙碌拥挤过,然而在这样的局势下却也只显得冷清。神情肃穆的医疗官拉开隔断帘,为角落病床上的伤员替换了输液袋,接着便匆忙地奔向了下一位需要关照的骑士。

——仿佛能够听见,药液融入血液那一瞬间的浑浊声响。

昏睡在床,半个身子都被打上了绷带的“伤员”睫毛微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艾薇姐姐……!”

惊喜的叫声此刻显得有些刺耳。艾薇侧首,恰好看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姬尔和尤莱亚。他们脸上带着类似的焦虑与关切,但衬衣上沾染的血迹和衣领下面露出来的绷带都表明,他们也只不过是比躺在床上的她好那么一点,而已。

“艾微小姐,你感觉怎么样?身体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尤莱亚凑近了一些,谨慎地指了指自己,“保险起见……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尤莱亚。还有,姬尔。”

女刺客惯常的冷淡声线让尤莱亚和姬尔大松了一口气。但艾薇空洞的内心却无法泛起一丝一毫的共感——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躺在医疗室的床上?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大脑中跳跃的抽痛感逐渐明晰。

记忆就这样突然之间从一片空虚之中挤了出来。

沿着屋顶飞驰的自己。与科尔温进行到一半的通讯。突然闪现在眼前的黑影——

“……!敌人——”

艾薇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弹坐了起来。然而胸前的伤口与身体内部受损的脏器和骨骼同时爆发剧痛,阻断了艾薇的动作。

“呜哇哇!不行啦,艾薇姐姐!你不能乱动!”姬尔有些强硬地将她摁回了床上,“医生姐姐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静养!不用担心,现在暂时……已经没事了。”

艾薇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到底……怎么了?”

“初步推断应该是遭遇了敌人的突然袭击。左胸被刺穿,刀口距离心脏只有几卢距。加上失去平衡摔落地面造成的骨折与内脏损伤……”尤莱亚冷静地说,“幸好进行清扫的骑士队伍及时发现了你……你还记得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吗?”

“……”艾薇摇了摇头,“我只记得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就像那天在荆棘骑士团总部旁边的月杉树林里一样。但这不符合我对自己的认知……仅仅一击,不该让我立即失去反抗能力。”

“……大概是敌方的祈愿者干的好事。不,到了那个程度——只能将之称作‘异端’了吧。”

尤莱亚握紧了拳头:

“艾薇小姐,你被发现的时候身体机能的运转速度减缓了百分之五十。这就是你瞬间失去了意识的原因。为了让你的自愈能力回到正常水平,医生不得不给你注射了提神剂。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很难相信竟然有人能截住你并且袭击你……但,那个人不是普通的祈愿者。甚至不能算是普通的异端。”

“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呢,尤莱亚。直接说不就好了?基本上袭击艾薇姐姐的人的真实身份也可以确定了不是吗?”姬尔的眼神分外冷漠,“那个‘背叛者集团’的副团长——克洛威尔。”

“……”

艾薇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尤莱亚,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这么说,荆棘骑士团果然已经确定叛变了吗?”

“是他们迫不及待的‘自我暴露’的成果。”姬尔说,“苍莲广场的对峙的结果——克洛威尔亲自承认自己倒戈敌方。随后荆棘骑士团自行炸毁总部,被俘虏的少量骑士全部在爆炸中身亡,我们这边也有不少受伤的骑士。团长哈尔与操控翼轮的残党趁乱逃跑,副团长贝栗亚瑟在广场轰炸中不知所踪——现在已经确认零曜研究所的研究员也参与了这件事,对研究所的问责大概也会很快开始吧。更可恶的是,就在那些黑袍混蛋大闹王都的时候,艾拉罗拉区域竟然被敌人攻陷,其他地区也遭到威胁——要说跟那些叛徒没有一点关系,那才真是荒诞无稽!”

——大脑涌入了太多情报,艾薇一时间有些无法处理。这大概就是尤莱亚说的,袭击者带给她的“后遗症”吧。敌袭、沦陷、背叛……这些词汇对一个只懂得沉默地执行命令的刺客来说,有些太过晦涩也太过费解。

但艾薇仍然能为它们找到一个最最恰当的概括。

“所以说……我们,失败了?”

“才没有失败!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姬尔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科尔温副队长和盖理队长刚刚从王宫回来,现在正在和将军、莉兹团长一起研究下一步的作战方案。此外,对叛逃的荆棘骑士团残党的通缉令也下来了——是女王亲自签发的。即使那帮家伙逃到外陆去,也会被帝国或者共和国立即抓捕。背叛者……就必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我们要做的,只是作为骑士战斗到最后——仅此而已。”

“……”

艾薇放空了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缓慢冒出气泡的输液袋。

“这已经是最后通牒了。”尤莱亚慢慢地说,“原本女王还有宽赦那些愿意服从王国意志的荆棘骑士的打算……但,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信任关系,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加牢固——也更加棘手。除了斩草除根之外,现在我们别无选择。敌人是被复活的月曜士,没有祈愿者的协助,恐怕未来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苦战……但这片大陆不缺祈愿者。也不缺骑士。”

他深吸了一口气:

“——能找到一个我愿意为之战斗的‘信念’,我非常庆幸。”

艾薇缓缓闭上了眼睛。接着,再次睁开。

雾蒙蒙的瞳仁依旧像是久未打磨的金属一样,浮不出任何情绪。

“……请转达给医疗官。加大提神剂的剂量也没关系,请让我尽快痊愈。”

——但她依旧用上了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坚定的声音。

“……必须得战斗。”

“必须得……战斗。”

姬尔和尤莱亚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之后,姬尔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笑容,和尤莱亚一起紧紧握住了艾薇冰凉的手。

 

 

◇◇◇

 

 

皎洁清朗的月光铺满了下方厚重的云层。

世界似乎被层层叠叠的乌云给分成了两半。乌云下方是冰冻的、千疮百孔的,即将被战火燃烧的土地;上方却宁静得仿佛下面的一切都只是谎言。

——明明只是,一线之隔。

就像被云海隔断的他们的世界,与那片被烧焦的大地一样。

“……就像是,做梦一样。”

贝栗亚瑟坐在属于自己的翼轮船舱的地上,注视着从舷窗中照射进来的圆形月光。对曜之间的“跳板”作用的巧妙利用让她逃过了爆炸的蹂躏,但白天的战斗留下的伤口仍然在绷带下面隐隐作痛。

比起在碎魂乡的轮回中经历的一切来说,这已经太过仁慈甚至太过温柔。

“以贝栗亚瑟殿下的立场来说,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也发生得太过突然。”

她看向从黑暗之中浮现出来的骑士之灵。

“苍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隐约之中有一定程度的思想准备。”苍月谨慎地回答,“只是这样而已。但……预感也好思想准备也好,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将来的计划。我们付出了大量的代价与牺牲才走到这一步,就算是为了那些甘愿付出性命的骑士们……也不能前功尽弃。”

“的确……你说的没错。”

圆形的光斑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沉默了片刻之后,贝栗亚瑟终于看向苍月:

“……总而言之。我很感谢你。谢谢你相信我说的一切,谢谢你……明知道一切却还是给了我选择和探索的机会。谢谢你,这十年来……没有将我当做杀人犯来对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您不必特地向我表达感谢。”苍月的口吻平淡至极,“您过去确实做了在常人看来有违道德准则的事,但如果那是您活到今日的必要条件的话,我不认为那是‘错误的’。您生存的地方是战场,而战场上没有道德——只有你死我活。我很庆幸是您活了下来,贝栗亚瑟殿下。这十年,您也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意志与价值,证明了我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就是与您一同战斗。”

他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我能为您做的事并不多。不如说,我更加感谢您对我无条件的信任……毕竟,我只是个‘协助者’。我不能,也不会过度干预您的人生。但是……哪怕只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贡献,您却已经回报了我足够耀眼的希望。所以,打起精神来。对你们来说,真相或许太过复杂也太过沉重,但我相信活在‘现实’中的您,总有一天会获得接受它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