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菲尔慌忙向外扑——枝干的碎片与树叶暴雨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密集的疼痛让她死死地咬紧了牙,她只能拼命忍耐。突然,一阵巨响——一根巨大的断枝砸了下来。

“……啊!!”

短暂的空白之后,膝盖上方传来了钻心的疼痛。她忍不住喊出了声——好在,这声音隐没在了树干倒下的声音之中,并未被巨山熊听到。

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夏菲尔一边吸着气,一边艰难地用最快速度拂开那些几乎快把自己给掩埋起来的碎片——接着,她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她的左腿被那根断枝压住了。它卡在两块石头之间,完全无法移动。而她也不能强行把腿抽出来,至少短时间内不能。而且,就算她拼死让自己重获自由,拖着这条可能已经严重受伤的腿,也只会让她遭遇更加可怕的危险。

弓和箭筒早就不知道摔到了哪里,靠着猎刀和剥皮小刀杀死一头巨山熊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四处搜寻无果的巨山熊发出了不满的哼声,转身准备离开。

——离开。是啊,离开。

现在只要安静地等待它离开,夏菲尔就能活命。虽然受了伤,但至少她还可以活着回到村子。这场不公平的狩猎能以最恰当的方式收场,而她,已经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尽了最大的努力?

夏菲尔盯着自己身上被划出的血痕和被死死压住的腿。

——这算是什么努力?

 

努力去害怕得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被咬死、吃掉?

努力去搞砸绝妙的猎杀机会,把自己也搞得狼狈不堪?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夏菲尔用未受伤的右腿,用力地踹了一下旁边的断枝。“稀里哗啦”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森林中显得格外刺耳,原本已经打算离去的巨山熊猛地转回头——这次,它和她相距不到五英距。

她知道,它的眼中已经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她的样子——一个有着毫不逊色于它的狰狞面容的,恶鬼一样的人类少女。

巨山熊低吼了一声。它面对着夏菲尔,缓缓地站了起来——超过三英距的巨大身影产生的压迫感,让夏菲尔一瞬之间差点被恐惧压垮。

但,她没有缩起身子。尽管在发抖,但她依然毫不畏惧地与它对视着。

“吼————!!”

巨山熊发出震天的怒吼——就像咬死波文前一样。夏菲尔知道,自己终于彻底激怒了它。它用两条腿,一步步向她靠近着……五英距,四英距,三英距——她几乎看得清它胸口上的一道白毛。它高高地朝她举起锋利的尖爪,几秒钟之后,它就会用它将她拍成一滩肉泥——

夏菲尔依然没有动。

这时,巨山熊发出了屠杀前的最后一声嘶号。

 

——机会。

 

始终像石头一样呆坐着的夏菲尔突然开始了动作——她藏在断枝阴影下的右手猛地伸了出来,手中握着的是之前她从杂物室的抽屉里拿出来的那个黑色的东西。她用左手一起握住了它,胳膊绷成一条直线,指向即将扑来的巨山熊的巨大头颅。

——那是,一把雕着古朴花纹的枪。

“去死吧!”

夏菲尔喊着,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爆炸般的声响过后,以弓箭无法比拟的速度高速飞行的子弹瞬间贯穿了近在咫尺的巨山熊,在它的脸上轰出了一个大洞。鲜血溅起的时候它的惨嚎声便已戛然而止,身体摇晃着,徐徐倒下。

但……夏菲尔并未因此住手。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干燥的巨响不断在空气中炸裂,不断扣动扳机的夏菲尔用几乎疯狂的口吻大叫着。后坐力撕扯着她被压住的受伤的腿,可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是用扭曲的眼神盯着被打成了筛子的巨山熊。

 

——鲜血,染尽了这片小小的草坪。

 

夏菲尔不知自己是何时回过神来的。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还在伸着手臂,徒劳地扣动扳机——而枪里早没了子弹。

她恍惚地转动目光,巨山熊血肉模糊的尸体就躺在不远的地方。再远一点的,则是只剩半截的波文的残骸。

她终于颓然垂下了手。森林已经恢复了平静,依然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的倾洒,似乎对这里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她闻到了野花的香味,混在浓浓的血腥味之中,刺鼻得让人想打喷嚏。几只长尾兔在远处的草丛后面探头探脑,贪婪地伸头去啃红彤彤的奇奇果。

“呜……”

夏菲尔突然哭了。

泪水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低声呜咽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夏菲尔仰着头,浑身颤抖,就像要把剩下的力气全部挤尽似的哭号着。

森林安静地,将这声音全数收纳。

 

最后一滴泪水挤出身体——夏菲尔觉得,某种重要的东西,仿佛也随之一起流逝了。

 

 

◆◆◆

 

 

夏菲尔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在那之前,琉蓝一直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转圈。他确认自己的腿已经完全恢复,可是锁住双手的镣铐却让他无法自由地采取行动。

他有些后悔——他早该料到现在的状况。

现在的森林非常危险。曾在其中潜伏了好几天的他明明比谁都要明白,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坚决地阻止夏菲尔呢?

(……我应该跟去的。)

他想。但他并没有跟去,所以越是想就越是坐立不安。这还是他第一次为温饱以外的问题如此担心,而这个问题的主角,却恰恰是自己的族群最最痛恨的人类。

(我果然……哪里变得奇怪起来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琉蓝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迅速地站起来。缓缓走进门来的夏菲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而她的样子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我回来了。”

——夏菲尔勉强挤出笑脸。大概是拉扯到了嘴角的伤口,她吸了一口气,用力揪紧眉头。她关上门,一瘸一拐地走到炉子旁边,把两只死去的长尾兔扔到地上,接着抬起头,瞥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小镜子。

许久之后,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拖着受伤的左腿走进了杂物室,“嘭”地砸上了门。

琉蓝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夏菲尔可能遭遇了非同一般的大麻烦。但他却不由得松了口气——至少她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这比什么都好。

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者说,能做些什么。风翼狼族的本领里似乎没有任何一项能排上用场。他犹豫着往杂物室走了几步,最终还停下了脚步。

 

漫长得令人窒息的等待过后,夏菲尔总算是走出了杂物室。

她已经重新梳好了蓬乱的头发,换下了那身变得又脏又破的狩猎服,穿上了看起来和原来差不多的备用狩猎服,对腿伤也进行了应急处理。只是,她脸上的伤痕依旧暴露在空气中,她好像也不打算采取任何措施。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整个人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消沉气氛所笼罩着。

“……夏菲尔?”

琉蓝心底闪过一丝不安。夏菲尔的气味变得异常陌生——他能感觉得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他试探着搭话:

“……你看起来很糟糕……不如先去——”

“我发现了。”

她像没听见一样兀自说道。

“其实都是一样的……我跟大家,都是一样的。”

“呃……?”

“都是一样的……都是会被仇恨和愤怒蒙蔽理智的,普通人。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以前,我之所以能说出那些高尚得令人作呕的话……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尝过仇恨的滋味罢了。但我体会的痛苦……恐怕连他们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或者是百分之一。或者是千分之一……”

突如其来的自我否定让琉蓝更加不知所措。

“等等……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是个软弱虚伪的骗子。背叛了阿尔文,背叛了爸爸,背叛了大家……最终,连身为一个猎人的操守都破坏得一干二净。”

说着,夏菲尔慢慢地走到餐桌边,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上面。

那正是夺去了巨山熊的性命,甚至夺去了夏菲尔的理智的黑色手枪。仔细一看,花纹其实已经有了相当的磨损。

“1614年的帝国产物……这个,其实是我爸爸的东西。但我从没看到他用过……他也不准我用。这几年我也只是常规性地进行一些保养。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居然带上了它。然后……”

她给琉蓝看了空空如也的弹巢。琉蓝似乎花了了一些时间去理解——很快,他恍然大悟。

“我曾经,很讨厌这个铁块。”夏菲尔用平板的声音说,“它太吵,而且会给狩猎带来没有必要的,过多的鲜血……我觉得那样对动物们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但实际上……无论哪种都是杀戮,我只不过是,拼命找借口为自己开脱而已。”

“可是……你们是猎人啊。为了生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救了你一命……不是吗?”

夏菲尔沉默了一下。

“……本来,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她轻声说。

“是我。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想要用这把枪杀了那个畜生。是我的错。是我反应太慢才酿成了悲剧。但是,但是啊……最后看着那个畜生的尸体,我甚至觉得,我带着枪实在是太好了。是我自己……选择了背叛自己的信念,和爸爸的信任。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我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也是个会被愤怒和仇恨蒙蔽然后不择手段的人……!”

“……夏菲尔……”

在琉蓝忧心忡忡的注视之下,夏菲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对不起,琉蓝。我……让你失望了吧。”

“没……那回事。你只是——”

夏菲尔摇了摇头。拒绝了琉蓝的劝慰。

“我知道我违背了太多约定。但至少最后一个……我不希望它再因为我的愚蠢蒙上阴影。”

“……?”

琉蓝不解地看着夏菲尔。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身走向了炉子旁边。她扶着灶台边沿,艰难地弯下腰去——将那两只长尾兔提了起来。

“我马上就做晚饭。今天回来晚了真抱歉,你肯定饿了吧?”

她没等琉蓝回答,先一步露出了强打精神的笑脸。

“我会尽量做丰盛一点的。让我们,久违地大吃一顿吧。然后,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你就离开这里吧。”

 

 

那天的晚餐的确像夏菲尔承诺的那样,极其丰盛——炖长尾兔肉,切片烤兔腿,兔胸与宽叶菜做成的杂炒,然后是骨头和土豆炖的浓汤。丰盛得简直一点也不像需要靠存粮来度日的艰难时期。

负伤的夏菲尔坚持一个人做完了全部。中间琉蓝几次想要插手帮忙,都被夏菲尔推到了一边。他极力劝说她留下一些作为她日后的粮食,但依旧被她一句“天气太热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所以快给我全部吃光”给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结果当然是,一个人和一只狼,把两只长尾兔和陪衬的配菜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菲尔匆匆把空了的碗碟一股脑地堆进水桶里,然后便推着琉蓝鬼鬼祟祟地走出了家门。

当然,她也跟了出来。

“善始善终”——

她笑着向琉蓝解释道。

 

夜晚的村子依然只亮着从各家窗口中透出的昏黄灯光。通往北翡翠森林的小路自是不必说,连村里也没一个人影。

这对夏菲尔和琉蓝来说,无疑好到了极点。

 

“咔嚓。”

 

将锁从钥匙孔中拔出来之后,镣铐乖乖地从琉蓝手腕上脱离了下来。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的双手似乎让他有点不适应——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拉了拉夏菲尔盖在他身上的连帽斗篷。

夏菲尔把镣铐和钥匙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草丛里,对琉蓝点了点头:

“总而言之……我就送你到这里啦。进了森林就没事了,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喔。”

“……嗯。”

琉蓝无言地望着面前跟自己相处了一个多月的人类少女。她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就像她第一次跟他打招呼时一样。

——人类与风翼狼的短暂的友谊,即将在此落下帷幕了。他很清楚,只要他走向森林,恐怕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夏菲尔。

在他脑中徘徊了很久那个想法就在嘴边,他只要一张口就能说出来——但,不知为何,本能却让他紧紧地抿起了嘴巴。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他不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真正正确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周的黑暗变得越发浓重——终于,他再次张了张嘴,又闭上,接着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低下了头。

他转身面向森林,背对着她:

“……再见,夏菲尔。保重。”

说完,他像逃跑一样,飞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结束了。

 

——当这个词浮现在夏菲尔脑海中的时候,她的笑容慢慢凝滞,然后消失了。

没错……这样的结果才是正确的。

在她被自己可怕的妄想蒙蔽双眼之前,在“恨意”这枚隐形炸弹终有一天爆发、伤害彼此之前——这是最好的、最正确的选择。

不……恐怕不应该称之为“选择”。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离别”只可能是唯一的结局。

——然而,为什么自己的胸口,却如此的空洞而痛苦?

“……回去吧。”

夏菲尔摇摇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受伤的腿,打算踏上回家的征途。

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将波文的死讯告诉埃西亚奶奶。她知道自己将会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也让她更加确信,今后的日子肯定会变得比以前还要无聊、还要令人窒息。

可是,就算如此,她也必须得活下去——活得足够长,足够对得起她消耗掉的那些信任——直到最终被战火吞噬。

……哪怕只能孤身一人。

 

然而——就在她转身,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她愣住了。

本不该在那里的人定定地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那双熟悉的青绿色眼睛,在阴暗的夜色中散发出不一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光彩。

 

“……阿尔文……”

 

阿尔文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他就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原地。

“这、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

“别装了,夏菲尔。让我们省了那些多余的寒暄吧。”

阿尔文打断了她。

“我早就说过的,夏菲尔。过度的好奇心迟早会酿成大祸——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它最终竟然让你走上了这条路。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的话……我不会相信。我绝对无法相信。”

苦涩的语气转瞬间消失不见。阿尔文露出夏菲尔从未见过的冷漠神情,举起右手向上一挥——

“收网。给我抓住她。”

“……!”

大约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守备队队员从一片漆黑的灌木丛背后蹿了出来,将夏菲尔包围了起来。还未等她对此有所反应,离她最近的五个人便迅速向她扑了过来。

夏菲尔拼命反抗,然而左腿的伤让这一切都变成了白费力气。几秒钟之后,夏菲尔被反扣双手控制了起来,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弓箭,剥皮小刀,猎刀,应急药品,包括那把手枪——全都被搜走了。

肩关节处传来的剧痛与腿伤受到压迫造成的痛楚让夏菲尔扭曲了脸孔。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阿尔文要抓我?

迟钝的大脑反复被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蹂躏,紧张与惊惧挤压着肺部,让她缺氧、浑身发颤、无法思考。她只能奋力昂起头来,冲阿尔文大喊道:

“放开我!阿尔文——!”

“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

阿尔文低声说:

“在你做出那种选择的时候,你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真的以为所有的守备队员都是瞎子吗,夏菲尔?你以为即使你把那个浑身发臭的畜生藏在家里整整一个月——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察到吗?!”

夏菲尔愣住了。太过强烈的冲击让她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还要嘴硬吗?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骨气的人……既然做了就爽爽快快地承认吧。”阿尔文的眼神令人发毛,“还是说……等我们的人把那个该死的狼崽子抓回来跟你当面对质,你才愿意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夏菲尔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

“那是因为——”

“别把我当傻子,夏菲尔。”

阿尔文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守备队的巡逻队员早就盯上你了。有人向我报告,说在你家窗口目击到了风翼狼的身影——我没办法相信,所以我们慎重地监视了你们整整一周。直到你今天偷偷摸摸地跑进森林,直到刚才你把那个畜生领到这里,把它放走……直到我亲眼目睹这一切之前,我都相信着你。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无法再自我欺骗了。”

他咬着牙,脸色铁青,仿佛正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你……背叛了我,背叛了这个村子。你这个背叛者!”

“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我只是——”

夏菲尔用近乎撕裂的声音大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吐出梗在喉咙里的语句。

——毕竟,她就是背叛者。任何人都会认为她是背叛者,就连她自己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我只是……”

背叛者。伪善者。自以为是的骗子。

——这不正是“夏菲尔”吗?

“我……只是……”

呻吟般的声音逐渐消失。夏菲尔哽咽着流下泪水,断断续续地所:

“我只是想……治好琉蓝的伤,仅此、而已——”

这当然无法让阿尔文有任何触动。他依旧用悲哀的目光注视着她——最终,那双被仇恨燃尽的青绿色双眸再也映不出她的身影。

“狡辩就到此为止吧,夏菲尔。你擅自收留我们的敌人,破坏戒严期间的禁狩令,最终又选择隐瞒不报,放跑了敌人,给村子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我很抱歉……但我恐怕帮不了你了。或者说,我永远不会去帮助一个选择了狼族的背叛者。永远不会。”

他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夏菲尔。现在,我以‘勾结外敌’的罪名抓捕你。”

阿尔文的声音让夏菲尔有如遭到当头棒喝。

无名的力量从脊髓爆发。夏菲尔突然开始发疯般地挣扎——她用充血的眼睛瞪着阿尔文,拼死呐喊:

“放开我!阿尔文——!你只是守备队的小队长,你没有资格审判我的命运!我不是背叛者——我不是——!!”

“是啊。我只是个小队长。”

阿尔文说。

“但这并不是我的命令。”

夏菲尔依然怒吼着,拼命挣扎着——她不敢相信,就像阿尔文没有想到她会“背叛”他一样,她也没有想到,阿尔文会如此干脆地对自己下手。

她不知道此刻充盈胸腔、燃烧脑髓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她辨不出愤怒也认不清到悲伤,仿佛只有拼尽全力的叫喊、挣扎,才能将淤塞在胸口的淤泥挤出身体。

然而。

一切的一切——却在她看清从阿尔文身后走出来那个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身穿蓝白两色制服的男人。犹如雪风削出一般的刚毅面容上虽添了数条皱纹,眼神却依旧锋利如刀。他背着手,像一面堡垒一样森然立于夏菲尔的面前。

那张好久未见的脸上,凝结着深沉的愤怒。

 

“……爸、爸……”

 

夏菲尔呜咽一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然而她的父亲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用目光扫过女儿伤痕累累的身体。

最后,他看了看她脚边的地面——那里放着从夏菲尔身上搜出的东西。他的目光停留了在那把黑色的手枪上,许久都没有移开。

然后,他抬起手,狠狠地甩了夏菲尔一耳光。

“啪!”

——那是实在是太过迅速也太过干脆,连阿尔文都不由地吓了一跳。夏菲尔的脸颊上浮现出清晰的红色指印,鼻血从鼻腔中涌出,滴落在地上。她呆呆地看着盛开在脚下的红色血迹,耳边的轰鸣声让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没有这样的女儿。把她带走!”

 

唯有父亲的这句话,在她的世界里,久久没有散去。

 

 

◆◆◆

 

 

一向和睦团结的猎人村庄中,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间格格不入的小茅屋。

那间茅屋原本属于一个去世已久的老猎人,后来大家将之改造为了全村共用的仓库,延长了它的寿命。

然而——在橙色的信号旗升起一个多月后,它被赋予了新的使命。一部分杂物被搬出,新的“居民”被送了进去。原本无人看管的茅屋,现在二十四小时都被至少一名全副武装的守备队队员监视着。

原因无他。

因为茅屋之中的“居民”,是苍岚联盟有史以来第一个,与风翼狼相勾结的人类的叛徒。

 

“喂,里面的家伙!”

 

——大概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连血管跳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所以这声大吼,对呆靠在墙边的夏菲尔来说就像是惊雷一样。

门打开了,一个纸包被抛了进来,撞在她的脚上。夏菲尔伸出手,艰难地把它捡起。戴着铁镣铐的双手活动起来并不那么自由,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解开系得紧紧的绳子——和往常一样,里面只是一个干瘪的面包,中间象征性地加了一点碎肉。

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的夏菲尔已经切身体会过了人类的求生本能究竟有多可怕。因此,尽管拖着沉重的锁链,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面包举到了嘴边。

当然,她没忘记那个送饭进来的看守还站在门口。所以她只是谨慎地咬着、吞咽着,竭力抑制自己大口撕咬的欲望。

 

“爱琳医生要我转告你。她从今天开始要去别的村子了,要你好自为之。反正你的腿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无所谓吧。”

 

夏菲尔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

她知道这个新来的看守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知道这绝不代表他想跟她聊天。关于这一点,她已经积累了不少教训。

 

“医生想必也很为难吧。身为人类,竟然不得不来帮和狼族勾结的背叛者疗伤——毕竟那些畜生对我们可没有那么仁慈。照顾人类伤员?哈哈,笑死人了。夏菲尔小姐,你知道自由联盟军每个月有多少年轻人在和狼族的交战中死去吗?你知道有多少村镇被毁于一旦吗?”

 

夏菲尔用力咬着面包。咬到牙齿生疼的地步。

 

“无法想象亚特伍德先生得知这个消息时会有多难过。你明明是他的女儿,却在他尽心尽力地守护这个村子的时候,你居然试图将自己的村子拱手相让——”

 

那冷漠的眼神犹如冰锥一般刺在夏菲尔身上。

 

“这里可是生养了你的村子啊。我说,你难道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

夏菲尔终于抬起了头。

“……我没有,出卖村子。”

——一直像只病怏怏的绵羊一样缩在墙角的她瞪着年轻的看守,咬牙切齿地说道。

年轻的看守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但你的行为确实给村子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潜在危害。撇开这些不论……那个叫‘波文’的小男孩的死跟你也有关系不是吗?他的奶奶因此去世了,你不觉得你要负很大一部分的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