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狭小的木屋内,靠墙放着一张铺着薄薄的棉被的床,床边则是一个陈旧的矮柜。矮柜上有着一盏不知早被淘汰了多少年的烛灯。从小小的窗子中洒进来的阳光照亮了阴暗的室内,照亮了堆满墙角的干柴、木桶和铁罐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墙上挂着猎刀,壁橱里塞着装满干草药的罐子及风干的兽肉,上面微微泛着油润的光泽。

——这似乎就是拜伦的全部。

“……也就是说,你在月湖森林里独自一人过着猎人生活?”

正忙着把已经变形的铁皮水壶从柴火堆里掏出来的拜伦愣了愣,接着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这样的……根本还不够格啦。只是个半吊子而已。”

手上的厚手套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拜伦一口气把水壶提了起来,然后用生疏的动作给坐在小木桌旁边的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倒了水。作为杯子的是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小木碗和小瓷罐,但看得出,洗得很干净。

“没什么好谦虚的,”克洛威尔环顾四周,“现在这个时代,能脱离曜力完全依靠自己独立生活的人已经很少了。何况是你这个年纪。”

“嗯……我偶尔也会做做零工然后去买些日用品和食物什么的啦,也不全是靠打猎。老爸他教给我的东西也就那么多而已……”

被夸奖了的拜伦好像有些害羞,说这话时扭扭捏捏的。他把水壶扔在旁边的地上,然后坐在了克洛威尔对面——凳子不够,他坐的是自己的床。

准确来说,不是“坐”,而是呈“大”字型瘫倒在了床上。

“啊……今天真是累死人了。我敢说这可比打猎要累多了……”

“……可以理解。”

克洛威尔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拜伦脸一红,一挺身盘腿坐在床上,辩解道:

“不、不是啦!我不是说差点挨揍的事啦!我的意思是——”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贝栗亚瑟忽然放下手中的小瓷罐,从短裤的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放在桌上推向拜伦。

“……这个,对消除疲劳很有好处。”

拜伦低头一看,是一颗桃子酸奶薄荷糖。

为什么在这时候出场的却是这种哄小孩的零食呢——拜伦花了一点时间去想,而贝栗亚瑟一脸认真,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克洛威尔耸耸肩,语调轻松地说:

“你就收下吧。难得贝栗愿意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别人,这可是连我都没有的‘特别优待’哦。”

“……反正克洛威尔又不爱吃甜食。”

“啊哈哈……”

拜伦干笑了两声,抓起了桌上的糖果。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剥开糖纸,将散发出桃子和薄荷的清凉香气的粉白色糖球塞进了嘴里。

“……好吃……”

他呆了一下,然后不由得露出了笑脸。

“我已经好久没吃过糖了……久违的尝一次,果然好吃!”

拜伦感叹道。贝栗亚瑟点点头,表情也变得柔和了些许。

“如果只是适量的吃一些的话,我也没有异议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克洛威尔在“适量”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敲了敲桌子,收起那张散漫的笑脸,眼神变得稍稍认真了一些。

“总而言之,‘点心时间’就到此为止吧。还记得我们来这儿的目的吗?拜伦,说说你拽着那位先生不放的理由吧。”

“呃……?”嘴里还塞着糖果的拜伦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就说,因为他是诱拐犯——”

“我在牛奶小馆里已经跟你说过了吧,这种不负责任的指控是不会得到承认的。而且——你为什么那么关注‘诱拐案件’?以你的立场来说,这种事跟你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

克洛威尔盯着拜伦。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是出于‘正义感’吧?”

“……才不是呢。”

“咯嘣”一声,拜伦咬碎了嘴里的糖果。

“什么‘正义感’……我才没这么了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想找到我的妹妹而已。”

“妹妹?”

“嗯……”

拜伦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终于,他抬起头来,脸上呈现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严肃表情。

“你们是荆棘骑士的话,应该很清楚才对……五年前那场,把尼姆罗德村烧毁了的大火——我就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风从微开的窗缝中灌进——一时间,小木屋内被沉重的寂静笼罩了。

发生在五年前的,“猎人村尼姆罗德大火”。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在深夜袭击了那个小小的村庄,红色的猛兽吞噬了一百五十一人——几乎全村覆灭。留下了若干谜团的那场灾难,使苍岚王国境内的猎人数量锐减到了十指可数的程度。

当时,鸢尾骑士团、黑蔷薇骑士团和荆棘骑士团都参与了调查。并且得出了“非自然原因”——或者说,“曜力纵火”这一结果。虽然这件事和那段时间里发生的类似的一系列事件都被归为了“黄昏之战”的始作俑者“黑袍军队”所犯下的罪行,但问题在于,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被当做罪人的黑袍军队也早已全员丧生,死无对证。

而在那场灾难之中获救的,就只有一名叫做“拜伦”的,在那时成为了“祈愿者”的八岁男孩。

 

“……我很抱歉。”

克洛威尔深深低下头,贝栗亚瑟也跟随着他的动作。拜伦急忙摆摆手,难为情地说:

“不用摆出这种表情来啦……我也不打算拿这个来博取同情什么的。虽然……都是拜其所赐我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但好在,我还没有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他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是说……你的妹妹?”

克洛威尔略微皱起眉头。

“确实,总部里也有关于你的记录。你拒绝被送往孤儿院,也拒绝了荆棘骑士团的收留——可是,虽然很遗憾,当时除了你之外的人应该是‘全部遇难’了吧?”

拜伦将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对……其实,还有一个人失踪了。之后回收的记忆碎片与全村的人数对比,少了一块……那之中没有我妹妹的记忆碎片。”

“……三个骑士团都参与了调查的话,应该没有遗漏的可能了呢。”克洛威尔顿了一下,“可是,以她的年纪,失踪了六年还毫无音讯的话……”

“已经死亡的可能性非常高”——他没把这残忍的后半句话说出口。

拜伦没有吭声。他从短外套宽大的领口中拽出了一根细细的线——两枚细长的碧色结晶吊在上面,在烛光下闪烁着剔透的光芒。大概是年月已久的缘故,颜色已经有些淡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串特殊的项链的拜伦抬起头:

“这是我的老爸和老妈的记忆碎片。”

他那与两枚碎片的颜色相同的双眸目光坚定。

“自从那些骑士把它们交给我以后,我就一直带在身上。这些年,我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安过家,虽然刚开始确实很艰难……也有过几次,觉得干脆死了算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挺过来了。我不能放弃。如果我放弃了的话,我想老爸老妈也不会原谅我……”

他的表情又黯淡了下去。

“因为,都是我的错……”

积压的悲痛终于达到了极致,拜伦的眼中渗出了泪水。他慌忙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睛。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都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听着。

好一会,他总算能继续说下去:

“我能够逃脱,都是因为巧合……那天之前,我又因为不好好练习弓术被老爸给揍了一顿,于是赌气离家出走,藏在附近森林里的小破屋里……就像往常一样,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她一边喊着‘哥哥’一边在附近兜圈子……可是我没有出去。我只想让他们多担心一会儿,所以一直躲在那里,直到妹妹的声音消失也没出声。以前都是这样的,最后老爸总是会亲自过来,一脚把门踹开把我给拎回家去,然后老妈就会做好喝的汤,拦着老爸不让他再将教训我,妹妹也会比平常更粘人……可是,我……没有等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

“那一天,我闻见浓烈的焦糊味,听见哭喊和尖叫声,看见冲天的火光——等我冲出森林的时候,村子已经变成了漆黑的废墟。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经被几个穿白衣服的骑士保护了起来。我就是这样,像开玩笑似的……失去了一切。跟家人在一起的最后时刻竟然在争吵,真是……像个白痴一样。”

“……大火啊……”

轻声念着这个词,克洛威尔不知为何,露出了苦笑。

“我想我能够明白你的心情。但,已经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所以……不要让它束缚自己。”他说,“那么,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寻找妹妹’上面了,对吧?”

拜伦接过贝栗亚瑟递来的纸巾,一边擤鼻涕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联系起你今天在牛奶小馆的所作所为的话,你认为你的妹妹……可能被卷入了诱拐事件?”

“没错!”拜伦扔下纸巾,徒然拔高了音调,“我、我亲眼看见了!就在今早,我去月湖森林打猎的时候,有三个可疑的男人拖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穿过森林,还说着‘大生意’什么的……而且,那个铁笼里,关着一个女孩子!”

“……你确定你没看错?”

“绝对不会错!”

“那么你是从那时开始就一直跟着他们了?”

“这、这个嘛……”拜伦犹豫了一下,“中途……跟丢了一次。牛奶小馆里的那个男人是我在街上乱转的时候发现的,那时他也在鬼鬼祟祟的跟踪一个女人,而且长得也和早晨那伙人中的一个很像,所以我就……”

克洛威尔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你的主观臆测了。那位先生的跟踪目的跟拜伦你想的完全是两码事。而且,为了以防万一我也拜托那两位鸢尾骑士去调查了,如果说他真的是诱拐犯的话应该早就有消息了吧。”

“呜……”

拜伦垮下肩膀,垂头丧气。

“我、我又失败了吗……”

“……不,不算完全失败。至少你刚才提到的那三个人,值得好好注意一下。”克洛威尔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对了,你妹妹有什么特征么?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留意一下的。”

“嗯……”拜伦想了想,“名字是‘安琪拉’,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我一样……现在的话,已经十一岁了。其他的……对了,肚子上有一块圆形的红色胎记。”

“好,我知道了。”

克洛威尔记下的明显是比拜伦说的要多得多的内容。他合起本子将之仔细装进原处,又露出平常的笑脸来。

“总之,今天谢谢你的协助了。怎么说呢,在各种方面都有非常大的收获——尤其,不用采取‘特殊手段’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欣慰。”

“‘特殊手段’?”

拜伦没有听懂。

“‘特殊手段’是啥东西啊?别给我突然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词然后又放着不管啊!我说,克——”

 

拜伦的话没能说完。

一阵巨响,有什么东西冲破窗子被扔进了小木屋里。接触到地面的瞬间,那个东西爆散开来,腾起浓厚而刺鼻的烟雾——刹那便充满了整个空间。

“这是……呜哇——!”

被这突然的袭击吓了一跳的拜伦在站起身的同时,被飞速来到他身边的克洛威尔用力摁倒在地。

“快趴下!”

整张脸几乎全贴在地上的拜伦因为呼吸困难而不住地挣扎着——然而,克洛威尔压在他脑袋上的手却没有一丝要放松的意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拜伦觉得自己就要这么英勇牺牲而默默地与自己的小木屋告别的时候,克洛威尔终于放开了他。

“噗哈!”

拜伦像条被拍到岸边的鱼一样翻过身,一边翻白眼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而这时,克洛威尔已经站直了身子,正在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望着门口。

拜伦心底一凉。他爬了起来——

“克洛威尔,你怎么……了……”

——然后望着屋内的惨状,张大了眼睛。

“怎、怎么会这样!”

——就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屋子里就像被猛烈的地震侵袭了一样一片狼藉。桌子翻倒在地上,瓷罐打碎了,药草和风干兽肉和罐子碎片混在一起,被踩得扁扁的。

除此之外,拜伦还注意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贝栗亚瑟不见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啊。还准备了掺进双子草粉末的烟雾弹,真是大费周折。”

望着门口的克洛威尔吐出了这么一句没有温度的话。而拜伦,也瞬间理解了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

……有人闯入了他的家,掳走了贝栗亚瑟。

想到这里,他立即冲到门口,戴上防风眼镜,聚精会神地盯着从门前延伸到森林深处的小路——

“有了!我看到了!”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密林喊道。

“是三个男人……就是今早的那三个!贝栗亚瑟被他们装在笼子里,另外两个人坐在笼子上……很一个很高大的人拖着笼子在跑!速度很快……已经跑到连接月湖森林和浓雾之森的那片草原上了!大约是一千英距以外!”

从拜伦口中说出的,全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景象。而这,也让克洛威尔明白了,作为“祈愿者”的拜伦那名为“极目”的曜力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哦……所以说是‘极目’啊……”

“极目”——“极目远眺之力”。拜伦可以清楚地看到距离很远的东西——突破常识的程度。假如这样的力量变成了“异端之力”的话,究竟会引发什么样的惨剧呢?

克洛威尔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并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需要采取“特殊手段”来对付的对象不是拜伦。

“真是……在这种时候还干出这样的蠢事,再不要命也该有点限度吧。”

克洛威尔笑了笑——与往常全然不同的,让人后背发冷的笑容。他转身从桌子底下把两把武器拔了出来,将贝栗亚瑟的递给拜伦:

“拜伦,现在我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等到我把一切解决,我们会回来取回它的。所以在那之前,就先拜托你保管了。”

拜伦望着他,慢慢接下了那个满是灰尘的长包裹。他呆呆地看着克洛威尔,后者非常干脆地扯掉了裹住自己的武器的粗麻布,将之扔在一边——然后把那把散发出危险气息的单刃长刀绑在了腰带上。

“等、等等!”

拜伦忽然叫道。

“我也一起去!我……我的妹妹可能也在那里,拜托……我一定会帮上忙的!”

克洛威尔并没有回头。

“也许吧。但是,现在的你还没有站到战场上的能力。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不然——你刚才就不是用眼睛看,而是抽出箭射中他们了。”

拜伦哑口无言。

“你得找出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拜伦。在那之前,我也会完成我该做的事的。”

克洛威尔扔下这句话,迈开步伐飞速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身影。只留下抱着剑的拜伦一个人,久久地呆坐在小木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