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近正午,黑魂塔禁区依旧被永不消散的阴云所笼罩。深不见底的迷雾峡谷将它与余下的大陆分裂成了两个世界,仅有一条悬于半空的天然岩桥相连。桥的彼方有寒风、大雪和永无止境的争斗,而这里却找不见哪怕一片冰粒。乌云与焦黑的土壤是永远的主角,黑魂塔——对于这片从“月曜惨剧”中幸存下来的遗骸来说,这里的一切仿佛早已停滞,再也不会前进——
……不。虽然从结论上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但,这种矫情又含糊的理由没有任何说服力。
所以,并不是什么“诅咒”。也不是什么“被世界抛弃”。焦黑的土壤是因为“月曜惨剧”当天太过强烈的曜力冲击;荒芜的植被是因为埋在土壤里的曜晶——黑茧们在这十七年间始终源源不断地发散着毁灭性的能量……或者说,“毒素”。有毒的土壤再也养育不出葱绿的植物,失去了食物和栖身之所的动物们因此绝迹,最终甚至连气候也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
看似悲壮绝伦的戏剧性舞台——也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变化层层堆叠的结果。
“……”
——理所当然……?
白发的少年一身黑衣,不知已经独自在岩桥边站了多久。
低温穿透了靴子的皮革,针刺般的触感将本来就高度警觉的意识变得更加清晰。因此,尽管他始终专注地盯着岩桥附近的漆黑土层,但他依旧轻而易举地觉察到了从背后逐渐靠近的足音。
“……琰帝。这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哈?”
“我以为这里的土壤早就死透了。它也确实没有让我失望,这三个月来除了枝干扭曲的枯木之外我再也没有见过其他可以称得上是‘植物’的东西。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无趣之极,但看来今天我得向它道歉。”
背后的人驻足——火焰般的红色发束在空中划出弧度,那颜色令废土也逊色几分。接着,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克洛威尔,你到底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
仿佛是看准了他口出怨言的时机,克洛威尔侧身面向他,将一直被自己挡在后面的小片焦土暴露在他的眼前。
“——”
他没再继续抱怨下去——目光接触到扎根于土壤中的那株小小的植被之后,他皱了皱眉,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
那是与这个漆黑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晶莹颜色。长着刺的藤蔓牢牢抓住地面,似乎刚刚绽放不久的四片菱形花瓣散发通透锋利的光芒,倔强地在寒风中摇曳。
“……为什么这种鬼地方会长出咏魂花来啊。”
“谁知道呢。不过之前我好像把克莉斯老师的头埋在这里了……或许跟那个有关?”
“……”
琰帝耸耸肩:
“所以你是想说……你的恩师的‘伟大牺牲’感动了女神,因此这朵可怜的白色小花才作为她纯洁灵魂的象征绽放在了被诅咒的土地上?不是吧,那种唬小孩的白痴传说你也信?”
“不,只是说尸体应该能成为很好的养料而已。”说这句话的时候,克洛威尔的语气和表情依旧像一条直线一样没有任何起伏,“虽然埋下去的时候几乎已经完全冻僵了,但土层深处应该温暖得足够将之分解……现在挖开的话湛展览一下的话恐怕什么传说故事都会灰飞烟灭的吧。说到底咏魂花这种东西,不就是靠吸收尸体的养分才能在战场上泛滥的吗?”
“……你还真有本事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来啊。”
“事实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琰帝被堵得用力抓了抓自己的红发,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抽出背在背后的巨镰“炎胧”砍向克洛威尔凉薄的脸:
“下次塞缪尔再跟我说没对你的脑子动手脚,我绝对不会相信他的鬼话。真是服了……为什么我非得跟你搭档不可啊?我是打杂的又不是问题儿童保姆……难道是盼着我栽进泥潭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派个累赘来拖我的后腿吗。”
“这么说,终于有新任务了?”
克洛威尔若无其事地过滤了琰帝的抱怨。好在琰帝本人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和他拌嘴吵架——毕竟,两个月之前他就发现所有针对克洛威尔的挑衅和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区别,克洛威尔不再发火也不再暴跳如雷,得不到反馈的行为自然也就成了自讨没趣。他平淡地说:
“没错。刚刚我被塞缪尔叫去全程观摩了他和乔伊、安琪莉多,还有雾觉的联络,好像是塞威治那边战况不赖,艾拉罗拉也没有什么异样吧,接着那家伙噼里啪啦就扔过来一大堆杂事。总而言之整理归纳一下的话就是说,我们现在立即就得启程到伤痕之地去。”
“‘伤痕之地’……圣山山脉背后的荒芜雪原啊。”克洛威尔思考了几秒钟,“‘粮食主要产区’艾拉罗拉被控制达三个月,现在‘交通枢纽’的塞威治也沦陷在即……王国现在没了前路也没了后路,跟被扼着脖子扔进笼子里的鸡没什么区别。如果这片大陆上还存在着什么能让他们翻身反抗的助力的话,那也只可能是躲在荒芜雪原里的那两个‘不稳定因素’了。所以作为号角的打杂担当,我们俩必须去除掉那两个不稳定因素——是这样没错吧?”
“……就是这么回事。”琰帝板着脸,语气有些僵硬,“顺便,塞缪尔要我转达他对你的感谢——你提供的有关艾拉罗拉、塞威治、艾鲁贝斯和王城狄格尼提的详细情报非常有用。”
克洛威尔挑起嘴角,那表情比起“笑”却更接近“面无表情”。
“所以我说过了,那些情报货真价实。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我相不相信你无所谓吧?都说我只是个打杂的,我只是按照老大的吩咐行事而已。他叫我传话我就传话,他叫我和你搭档我就忍着打爆你的头的冲动和你搭档,所以,搞搞清楚——”琰帝耸耸肩,“我只是烦你而已。”
“这我倒是知道。不过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了,所以请务必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像上次一样连一点小事都搞砸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你再说一遍,还想被揍脸吗?”
“不想,只想提醒你和我厮打没有任何价值。”克洛威尔平板地说,“有那个时间不如好好研究一下怎样才能最高效地完成这次任务——毕竟我们要面对的可是这世界上存在的最后一个狼族部落,而且塞缪尔又削减了我的‘抑制剂’供给……也许他终于发现他的血不能像同化你们一样同化我只会被我吞噬,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对我的失控期盼无比。所以,以防万一,麻烦你不要在旁边摸鱼,不然倒霉的只会是我们。”
“那群狼崽子有那么棘手吗?”
“至少,比你现在脑袋里想得,要棘手得多。”
琰帝盯着克洛威尔那张凉薄的脸。
“……我还以为你会对另一个‘不稳定因素’更感兴趣。”
“哦,你是说终于被我们锁定了位置的白风号翼轮和那群猫在雪原里暗中活动的……前荆棘骑士?当然感兴趣了,因为我从以前就注意到你对其中某个人的关注程度非同一般,我甚至怀疑你会不会因为私情拖我的后腿。”
克洛威尔针形的瞳孔紧紧锁定了脸色微变的琰帝:
“这才是你今天情绪如此异常的原因,没错吧?”
“……你在说什么蠢话。”
“你在塞缪尔麾下十年以上,在时间上贝栗亚瑟比你早了一年,但你们仍然有将近两年的重合。这是小孩子都会做的简单推理。”克洛威尔蓝得发亮的眼睛就像玻璃一样将琰帝的怒气隔绝在外,“不过没关系。我不像乔伊那个变态一样八卦——我对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丝毫没有兴趣。就像刚才说的,我仅仅只是担心你会‘因为私情拖我的后腿’,所以——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帮你解决掉贝栗亚瑟。”
“……哈?”
琰帝瞠目结舌地瞪着克洛威尔。
“既然她的存在会让你分心的话,把她抹消掉就好了。恰好这次他们也是任务目标之一,就当是顺手帮你一个忙,这样你也就能心无旁骛地回归本职工作——”
“我先提醒你一句。”
琰帝粗暴地打断了语调流畅的克洛威尔。
“贝栗亚瑟不在歼灭名单之内,她依然是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这是塞缪尔亲自下达的命令。还有,摧毁狼族集落的优先级在剿灭荆棘骑士团之上。所以,刚才的话我就当做没听到——你可别突发奇想给我搞什么妖蛾子。”
“……是吗,原来如此。”
克洛威尔笑了笑:
“真是遗憾啊,琰帝。”
他没有继续说话也不再用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蓝眼睛盯着琰帝,而是垂下目光去看那株小小的咏魂花。萧瑟的寒风穿过岩桥与崖壁的缝隙,刺耳的呜咽声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们这个冬季有多么难熬。但那朵小花依然挺直了身子,努力地伸展自己近似透明的花瓣。
“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再过一个小时,迷雾峡谷的能见度就会变得更低……我们得在那之前通过岩桥。在那之前,先好好确认一下自己的装备和携带物品有没有问题吧。”
——没有回应。
“……克洛威尔,你这家伙——”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背后终于传来了琰帝的声音:
“短短三个月而已,就已经可以若无其事地对自己的哥哥和曾经的同伴痛下杀手了吗?”
“……你问我这种问题我也很为难啊。”
克洛威尔转过身来。长在他脚边的咏魂花毫无意外地被卷进靴底,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毕竟,三个月前的脑损伤和塞缪尔的修复手术几乎完全清空了我对他们的感情。现在他们对我来说,和挂着‘哥哥’‘曾经的搭档’名牌的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啊。”
◆◆◆
与此同时——几百英距外的黑魂塔内。地下仓库。
最靠里的椅子上,黑色号角的领袖——塞缪尔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弱的烛火照不进斗篷兜帽投下的阴影,只让领口的弯月徽章折射出复杂的菱形光芒。
以“声势浩大的复仇者们的大本营”来说,这座黑魂塔是在有点过于寒酸。但塞缪尔本人显然对此毫不在意。事实上一个小时前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右手撑着下颌,左手则断断续续地敲着椅子的扶手。
就像是在听一段只有他才能听见的美妙旋律。
“唷,总管理长——中午好啊。”
——轻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塞缪尔略一抬头,高个子的英俊青年就在此时大步走进了地下仓库。他将略长的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扎成马尾,身上穿着与其他月曜士截然不同的短袍子,弯月徽章也只是随随便便地别在肩上。他毫不客气地拉开塞缪尔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接着笑嘻嘻地眯细了那双灼人的黄金眼瞳:
“你刚刚一个人在这儿笑些什么呢?是不是发生什么好事啦?”
塞缪尔回以礼貌的微笑:
“午安,麟十七皇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只是在结束了例行联络之后,闲来无事偷听了一段部下们的对话而已。软弱的内心争斗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但麟十七皇子对这种事应该不感兴趣吧?”
“是不感兴趣,伤春悲秋的事不适合我。你也别再叫我‘皇子’了,都说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子’,只是个满脑子权谋斗争的宫廷月曜士和色鬼老皇帝偷偷生下的野小子而已。”麟十七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再说,这里也不需要什么皇帝或者皇子了。你做好总管理长,拿出能让王国的混蛋们吃瘪的作战方案,指挥我们完成复仇大业——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真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啊。不过无妨,你们的胜利正是我所期盼的,不然我也不会为你们的复活费尽心思。不过……你难道对胜利之后的未来没有任何憧憬吗?现今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中,只有你是月曜之国皇位的唯一正统继承人……如果我们真的将苍岚王国收入囊中的话,你一定会被拥戴为王。”
“哈……”麟十七为难地摸了摸头发,“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不过我确实对统治国家没有兴趣……我也不是那块料。不过这些都暂且不提——”
他又笑了。但那双温度骤降的金色眼瞳并没有笑:
“向没有未来的人许诺未来可不是个好习惯哦,塞缪尔。”
空气仿佛一瞬之间凝结成了固体。塞缪尔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微笑,但那笑容已经成了余韵般将消未消的东西。他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平静地说:
“你果然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洞察力过人呢,麟十七管理长。”
“啊哈哈哈……怎么说呢,毕竟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这点程度的自觉还是应该有的。血液是最佳的曜力媒介……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是经由你的血液复活的,相当于你一个人提供了我们所有人‘存活’所需要的能量。这其中肯定还存在着更进一层的树状关系,但老实说我不是很在乎。我不关心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这些人会怎么样,我也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其他月曜士。有机会把那场耻辱至极的战争重来一次,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麟十七看向塞缪尔:
“但是……时时刻刻负担着好几万人的呼吸还能若无其事行动自如,即使你从前就是国内有名的外陆混血月曜士,就连色鬼老皇帝都对你高看一眼,但现在这个程度,你即使用‘十七年了我也会有所成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我也没办法相信啊。所以,塞缪尔——‘你’到底是谁?”
“……”
塞缪尔面带微笑,没有立即回答。
互相对视的两人谁也没有先移开目光,接着麟十七便发现塞缪尔眼睛中的色素逐渐变淡——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一样——变成了有着金属光泽的铁锈红。
“……你——右眼之前是不是受过伤啊?”
——这个短句让塞缪尔眼中的红光顿时锐利了起来。
于是,麟十七咧开嘴笑了。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翘起腿说:
“——开个玩笑啦。我根本不在乎你是谁。”
“这个玩笑可真是让人笑不出来啊。”
“是吗?那可真是太抱歉了,以前就总是有人说我的笑点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记得我妹妹还为这跟我打了一架。”
“看来您和公主殿下的关系非常融洽呢。”
“不。一点也不。”麟十七露齿一笑,“总之,忘了那个无聊的问题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塞缪尔,但是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必须要依赖我们,我们也必须依赖你,简直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合作关系了。所以我不会再叽叽歪歪也不会跟别人说三道四。”
“你的明智让人感激。”塞缪尔和缓地说,“我不敢保证什么,但我绝不会让你们存在的每一秒虚度。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
“啊哈哈。那是最好。”
麟十七话锋一转:
“那么,你是不是也该给我找点除了‘赋闲黑魂塔’之外的活儿干了?说真的,‘无所事事’可是战士的头号大敌,这三个月来我的骨头都快锈住了。再这样下去别说到战场上和敌人厮杀了,恐怕给辛苦的战士们端茶倒水都困难。”
“哈哈哈,你真是谦虚。别的月曜士暂且不论,但唯独你——麟十七皇子,是绝不会允许自己身为‘战士’的水平有哪怕一丁点的下滑的。不是吗?”
麟十七皱了皱眉:“所以说……别叫我‘皇子’。”
塞缪尔优雅地向他颔首:
“非常抱歉。就当做是这具身体难以纠正的小小习惯……还请你原谅。言归正传,虽说现在还不到你站上战场的时候——但,我确实有一个小小的任务要交给你。”
“哦?”
麟十七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锈铁一般冰冷僵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麟十七和塞缪尔的谈话。
“……塞缪尔先生。”
来人正是披着连帽斗篷的男孩——零。他的黑发像黑夜一样黑,眼睛却蓝得发亮。他木然站在门口,直直地望着塞缪尔:
“约定的时间到了。”
塞缪尔点了点头,接着站起身来转向麟十七,抱歉地向他鞠了个躬:
“不好意思。都怪我太过投入,一时忘记了今天是‘调整容器’的日子。那么……鉴于我和零有先约,我可能要先离开一会儿了。不过这不会花太长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个小时后再在这里见面,怎么样?”
“没问题没问题。”麟十七俏皮地比了个手势,“反正是我不请自来——要等几个小时都没问题。这可是我期待已久的任务,我可得好好洗干净耳朵等着!所以你就放心去吧。”
塞缪尔微微一笑,然后便走向门口,和零一起走进了充斥整条走廊的黑暗之中。
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
麟十七独自坐在地下仓库中,脸上的笑意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渐渐消失。他悠然自得地哼着月曜之国的古朴曲调,右手拔出插在腰间的一把短匕首——
匕首的握柄上镶嵌着偌大的琉蓝石。刀刃在灯光下折射出妖冶的光芒,看起来更像深色的水晶而非钢铁。
“……真有意思。”
他挑起嘴角。
“不知真身的人披着曾经的部下的皮囊成了这场复仇的首领……而我手中的匕首就像你还活着时一样脉动。看来这个世界中值得挖掘的东西,可比我想象得要多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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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绝望”并不总是“排山倒海”地降临。
不如将之比作猛毒侵蚀全身的过程吧。起初或许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小伤口,接着毒素便在浑然不觉之间随着血液流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安静且迅速地摧毁每一颗细胞和每一条神经。当迟钝的大脑终于意识到危机来临的时候,所谓的“危机”事实上早已完成了侵略或侵占的全部过程。不留余地。不存希望。
——比如说,艾拉罗拉的沦陷。
因塞威治被围困而瘫痪的交通网。
还有——在长达三个月的僵持与抵抗之后,于今天傍晚时分战线崩溃而落入敌手的塞威治。
“退下!都给我退下——!”
平常总是威严稳重的女声此刻显得有些声嘶力竭。单膝跪在阶下的几位总理会大臣立即起身,向着王座鞠了一躬后便匆匆离开了寝宫。沉重的木门合上之前,军务大臣赫伯特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瞥了愤怒至极的女王一眼——那锐利而严苛的眼神像利刃一般划开了奥莉芙激烈律动的心脏。
“……”
奥莉芙紧抓着礼服的胸口做了个深呼吸,在慢慢平静下来的同时疲惫地缩进了椅子里。三个月的隔绝、两个月唇枪舌剑的谈判、一个月的焦急等待——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令人心灰意冷的消息。
……不。用“心灰意冷”来形容它实在是太过仁慈了。塞威治作为全国的交通枢纽和唯一的对外港口,它的沦陷将给苍岚王国带来多大的打击,奥莉芙不必多想就能明白。而那些在巨大的恐惧中苦苦支撑的,塞威治的人民的和骑士……想到自己以他们的信任乃至生命换来的,只不过是又一个“艾拉罗拉悲剧”的开端,巨大的痛楚让奥莉芙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像企图撞破冰面的冬鱼一样,仰起头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
玻璃外侧薄霜凝结。暮色四合,而雪依旧下个不停。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你果真是对‘战争’这种东西毫无概念啊,奥莉芙。”
——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中,隔扇背后又一次传来了熟悉得令人有些厌恶的声音。与奥莉芙一模一样但略带嘲讽的声音。稠钝的葡萄酒撞在水晶酒杯杯壁上的声音。咕嘟咕嘟的——将杯中液体豪迈地饮入肚中的,声音。
奥莉芙紧紧地皱起眉头,投向隔扇的目光险恶得仿佛想要把它撕碎:
“……奥德莉姐姐。在这种时候您还要坚持酗酒吗?为何您能说出如此悠闲的话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别忘了……这可是您亲手打下的国土!”
“不,奥莉芙。我是局外人,我当然是个局外人了。”奥莉芙的语气异常冷漠,“自从那天我接受了莱恩和马卡斯的建议,将女王的位置让给你之后,这个国家的命运与我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如今莱恩和马卡斯丧命已快满十年,这世界上还知晓我的存在的人也只剩下你一个——无趣的人生太过漫长,除了喝酒打发时间之外我还能怎么办呢?”
死寂。接着是单调的杯瓶碰撞的声音。
“但。确实。当初带领自由联盟军与狼族奋战的人是我,将苍岚从松散的联盟统一为国家的也是我——问题就出在这里。奥莉芙,你确实是个好女王——在和平时期。即使我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恶心得让我想吐,我也必须承认这一点。”
奥莉芙顿了顿:
“但你对战争一窍不通且太过固执己见,这是你一步步放弃优势最终将自己围困在牢笼中的根本原因。所有妄图避免牺牲而采取的小把戏全都是狗屁,想要结束战争就必须要让其中一方暴尸荒野。你以为和谈会让那群愤怒的月曜士感动然后和你握手言欢吗?不会,他们会鄙视你,逼迫你不断拉低自己的底线,然后在你唯唯诺诺的时候把你的肠子扯出来摔在地上。没有别的,‘和谈’就是让自己变成案板上的肉,仅此而已。”
片刻的沉默。
“……他们,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有和谈的打算。”奥莉芙咬着牙,握着权杖的手不停颤抖,“他们杀了我们派过去的骑士,拷问他们,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当做威慑塞威治居民和骑士的武器——”
“这倒是不错。”
奥德莉无动于衷的态度让奥莉芙瞬间脸色发青。但奥德莉没有给她激怒或者指责的机会,而是冷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起码这下你认清了他们的面目——没有任何余地,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毁了这个国家。虽然付出的代价有点太过惊人……农业区和交通枢纽,这样一来连向帝国和共和国求援的可能性都被切断了。话说回来国库的粮食储量也有点不容乐观了吧?冬天、艾拉罗拉被占领、交通线被毁……不知道那群在王都和艾鲁贝斯绷紧神经待命的骑士知道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呢?”
“…………”
“王宫上下都在议论你,奥莉芙。议论你的决策失误,议论你的畏手畏脚,议论你——是个无能的女王。这也不能怪他们,和平会消磨人的意志,而突然袭来的残酷战争会把那些薄得像脆饼一样的神经一举压碎。三个月让他们压抑了太多的怨气,他们找不到发泄的途径,所以只好发泄在身为领头羊的你的身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奥德莉姐姐。”
奥莉芙的表情像是封冻的湖面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您的五感是与我共通的。您这十多年来一步也没有踏出过这个房间,我也没有听到过任何你说的那种传言。请不要在这种时候随口胡诌来扰乱我的心绪。”
“哈哈哈——”
奥德莉大笑起来。
“没错,是我随口胡诌。但那种言论早晚会出现——或者说,再放任战况继续恶化下去的话,或许你连为那种言论烦恼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就是你承诺过的‘乐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