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雪原的黎明来得比苍峦大陆其他地方都要晚一些。
但到了这个季节，黎明已经没有意义了。风雪依然是这里的绝对主宰，厚重的雪雾将探出头来的太阳遮成了一块模糊的光斑，接着便将它散发出来的那点可怜的热度吞噬殆尽。圣山山脉是一道分界线，无论山的那边如何春暖花开，这里永远都只有超过两英距的积雪，和深灰色的、耐寒的冬翎树林。
一般人不会到这里来。不仅因为它是禁区“伤痕之地”——恰如其名，这片荒芜而贫瘠的雪原之上，没有任何值得普通人驻足的东西。对耐寒能力远远比不上共和国人的王国居民来说，极端的低温和连绵不绝的大雪甚至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但，对翼轮“白风号”来说，大雪与铅灰色的茂密树林，则成了最好的保护色。今天它也静静地停靠在圣山山脉与冬翎树林的夹缝之中，白色的喷漆与周围的雪色浑然一体，就像一只卧在巢里沉睡的白鹰。只有那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声，表明它任何时刻都没有放松警惕——只要发生意外情况，它立刻就可以带着船舱内的同伴们逃离这里。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要通缉令一天不撤，他们就必须一天比一天更加谨慎行事。
虽然，王国现在似乎并没有余力“关照”他们。
早晨八点，哈尔从A3舱走出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从底层甲板楼梯走上来的贝栗亚瑟。她米白色的毛领长棉外套和金发上全是碎雪，棉外套里面还穿着在小酒馆潜伏时穿的那件恶俗的黑白连衣短裙，露在外面的腿让人牙齿打颤。
“早上好，哈尔队长。”
她本人倒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一本正经地打完招呼后，她向哈尔举起了手中的巨大的皮箱：
“任务顺利完成了，这些是从那个叫艾贝尔的黑市商人那里收缴到的全部曜晶，大约有一万片以上，足够给白风号功能至少两个月——其他的物资好像全部被他卖给号角那边了，不过他供出了自己的货源，顺藤摸瓜的话，应该还会有其他的收获。”
“……辛苦了。”哈尔皱了皱眉，“把它们交给艾文他们，然后把衣服换了。快点。”
“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有。第一，御寒能力等于零；第二，非常不便于行动；第三，白雏她们大概不久后就会回来，不想被她说教的话就把这条裙子换下来然后扔到焚烧炉里去。”
贝栗亚瑟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又看了看哈尔，接着叹了口气。
“好像的确是这样……我明白了，那么我去一趟舰桥，把这些曜晶交给艾文之后就回去换衣服。顺带一提，哈尔队长，你昨晚又通宵工作了吗？”
哈尔面无表情：“是又如何？”
“这就对了。”贝栗亚瑟点了点头，“据我观察，通宵工作之后你的啰嗦程度会提高百分之五十左右——”
“少废话，快去干活。”
——类似的对话已经发生了不知多少次，基本都以“哈尔毫不留情地扼杀贝栗亚瑟的认真分析”结尾。贝栗亚瑟当然不会纠缠不清，而是规规矩矩地向哈尔敬了个骑士礼，接着便拎着箱子向走廊深处走去。她的头发剪短已经有三个月了，如今那干脆利落的马尾辫又长长了些许，垂在背后随着她的步伐跳动。
“贝栗亚瑟。”
——哈尔又叫住了她。与她不同，他的头发长长了许多，用蓝色发带绑住的低马尾现在已经垂到了腰际。当然，这纯粹只是因为他没时间也懒得修剪它们。
“……是？”
贝栗亚瑟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
“就在不久前我收到了风声——黑色号角那边有新的动作。不仅仅是攻陷塞威治。他们派了两名成员一路向荒芜雪原前进，目标——恐怕不是狼族集落就是白风号。那两个人一个人是琰帝，另一个……是克洛威尔。”
“……是吗。”
贝栗亚瑟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这样一来我们也必须加快步伐……希望安和晴小姐和白雏小姐能带回一些好消息。那么，我先去做手头的事了。等所有人回来之后，再商议接下来的对策吧。”
哈尔点头默许了她的提议。
“早上好。”
踏进舰桥的门之前，贝栗亚瑟先站在门口认认真真地问了声好——这是为了提醒那三位一投入工作便如痴如醉，完全不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的机工师。毕竟她不知道他们现在捧在手里的是什么——纯度极高的曜晶原液、线路复杂的机械设备，或者是差之分毫就能把他们连带白风号一起炸上天的危险武器——贝栗亚瑟不想在还一事无成的时候和白风号一起变成风中碎片，所以，除了紧急情况，每次她来这里都会不厌其烦地履行这个习惯。
“哦！前辈——早上好呀！”
——左前方的雷达监测仪下方立即传来了回应。片刻之后，有着金色卷发和洋娃娃般漂亮的脸孔的天才机工师——迪伦便从敞开外盖的底座之中钻了出来，趴在椅背上笑嘻嘻地向贝栗亚瑟挥了挥手。
“你安全回来了啊？看样子任务很顺利，我就说这种程度的小事绝对难不住前辈的啦！我对你可是有百分之一百万的信心！”
“……谢谢。多亏了你的建议，迪伦——改造了这件连衣短裙的胸口之后，那个叫艾贝尔的黑市商人果然一下子就上钩了。”贝栗亚瑟露出微笑，靠近迪伦将手中的箱子递给了他，“这是这次的收获。虽然是二次提炼的产物，但纯度还不错。应该足够白风号用好一阵了吧？”
“喔——真是帮了大忙了！”
迪伦脱下被机油染得脏兮兮的手套，开心地接下了那个沉甸甸的皮箱。
“所以说听我的准没错啦！比起艳俗地露一大片胸脯出来，半遮半掩地藏在薄薄布料下面的胸部才是男人的终极浪漫啊！况且前辈那么可爱，穿上这条裙子之后无法攻陷的男人恐怕也只有哈尔队长和哈尔队长还有哈尔队长了吧！”
“……原来如此！”
贝栗亚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如此’。原来那个给贝栗亚瑟阁下提性骚扰建议的人就是你啊。”
——就在这时，另一侧的仪表盘下侧传来了凉薄的少女声音。
紧接着，脑袋一侧扎着马尾辫，长着一双猫瞳的机工师——薇拉从椅背后方探出头来，瞪着贝栗亚瑟，毫不留情地说：
“还有贝栗亚瑟阁下也是。别什么都往脑袋里装，要是就这样听这个家伙没完没了地发表垃圾言论的话，耳朵和脑子都会烂掉的。”
“太棒了，今天我们的薇拉还是和平常一样，一点情趣都不懂！还有，那才不是什么‘性骚扰’呢，是正经的、严肃的、真诚的建议！要真的是性骚扰的话，我早就被白雏阿姨大卸八块了好吗！”
薇拉撇了撇嘴，完全不理迪伦故作欢快的调侃，目光始终直视着贝栗亚瑟：
“问候得迟了些，很抱歉。欢迎回来，贝栗亚瑟阁下。”
“啊，嗯。我回来了，薇拉。”贝栗亚瑟认真地回应，“工作辛苦了。你的腿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就和平常一样。艾文组长给我做的简易轮椅也还够用，虽然功能上完全比不上之前那辆，但以我们现在的境况来说，已经算是极大的优待了——我很感激。总之请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拖大家的后腿。”薇拉一板一眼地颔首，接着说道，“不说那个了。除了送曜晶之外，贝栗亚瑟阁下也要代替哈尔阁下掌握我们的工作进度吧？如您所见，我们正在配合曜力炮和动力系统的升级改装内部的线路。应该再有三天左右就能完成。”
“就是……你们之前说的那个？”贝栗亚瑟睁大了眼睛，“细节上我不太清楚，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方案变成了现实……实在是太厉害了。”
“细节什么的……对于外行人来说，只要知道‘这次改装能让白风号的舰载曜力炮的威力提高一倍’就足够了。”薇拉露出了一点笑容，“虽然开炮次数还是只有一次……但开炮之后动力系统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全速运转，这样紧急情况下我们也不会太被动。”
“啊！你在说什么啊薇拉，干嘛一副‘这点小事不足为提’的表情！”迪伦突然气鼓鼓地插话进来，“要不是我们只能躲在雪原低调行事，这绝对会成为震惊全国的重大技术进步！而且算上还在总部的时候，我们可是花了整整五个月来攻克难题欸！简直就是超级厉害好吗！”
薇拉尖刻地回击道：“什么超级厉害，我都不想说你一开始拿出来的图纸有多烂。你不是坚持你的曜盘铺设没有错吗，借了研究所的开发中蓝图来一看还不是迎面一掌。说了多少遍安格鲁转换器承受不了太高的负荷，你偏要把它放在核心点。”
“不要夸大事实好吗！那只是一个很小的错误而已！”
“那你说最终的图纸是不是采用了研究所的蓝图？”
“……是以研究所蓝图为基础！修改了其中存在的好·几·处不合理的结构，并且进行了整体升级和优化！”
“核心材料还是艾文组长几年前高瞻远瞩从拍卖会里抢下来的纯红石曜晶。队长还为了它背着好几年的贷款呢，要说这次的工作有谁功不可没的话那个人肯定也不会是你好吧。”
“……可恶！竟然会在前辈面前输给组长……！”
——两位机工师之间的唇枪舌战最终以迪伦懊恼的呐喊终结。但当他抬起涨得通红的脸去看贝栗亚瑟的反应的时候，却发现她正在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贝栗亚瑟阁下……”薇拉也在看她，“你又在充实你的‘学习笔记’了吗？”
“啊……是的。”
——一个规规整整的句点，完美地结束了这一小节。现在贝栗亚瑟已经很擅长写字了，她写得比以前快得多也写得比以前工整，再也不需要咬着笔尖涂涂改改好几遍。
“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但是，我现在是荆棘白风队的副队长——我必须一刻不停地学习，这样才能不在履行职责的时候有所纰漏。而且……我很喜欢了解新东西的感觉。很有趣，是一种很好的……调剂。”
贝栗亚瑟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想你们应该也很忙……向你们提出这种请求也许有点厚脸皮。但是，今后万一我有什么不懂的事，可以在你们有空的时候请教你们吗？”
薇拉和迪伦瞪大眼睛看着她。
片刻之后，迪伦率先作出了反应。
“啊——啊——！当然啦，前辈什么时候问我都没问题！来者不拒！”他咋咋呼呼地把工作手套戴回手上，“哧溜”一下钻回了雷达监测仪底座里，“只是我居然连前辈的笔记本都比不过，我深受打击！你们不要理我，我要用工作来缓解我的悲愤！”
话音刚落，里面顿时传来了“叮咣叮咣”的装模作样的声音。薇拉叹了口气，对贝栗亚瑟说：
“贝栗亚瑟阁下，请不要理这个傻瓜。我也一样，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的话，我一定全力以赴。那么我也要回归工作了，请去忙自己的事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贝栗亚瑟笑了。
“抱歉打扰你们这么久，我也该回去换衣服了。话说回来，好像没见到艾文先生和拜伦……？我原本想跟他们打个招呼，顺便问问情况——”
“拜伦的话正在白风号舱顶放哨，一个小时后会回来。艾文队长去医疗室了，因为今天是例行检查胳膊的日子。”
“好的。那么我先回去换衣服——工作加油啊。”
薇拉默默颔首——接着目送贝栗亚瑟匆匆开门离去。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立即回到工作之中，而是趴在椅背上，凝望了一阵静静合紧的门扇——
“……明明自己才是所有人中最忙碌的……真是个不知疲倦的人啊。”
她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地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