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舱门外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规律性的三下——很轻易地就能猜到这是在谁的影响下养成的习惯。听见声响之后,哈尔终于将目光从桌上的旧文件上移开,抬起头看了看被冷色调的室内舱顶灯照耀着的舱门。几秒钟之后,他合上文件夹,喊了一声“进来”。

舱门迫不及待地打开。披着米白色棉外套的贝栗亚瑟犹如一阵旋风一样飞速卷进室内,还未等舱门完全关合便大步走到了哈尔桌前。

“早安,哈尔队长。”

按照一贯的风格——她首先一板一眼地向他敬了一个骑士礼,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刚才艾格莎小姐告诉我,队长你在我苏醒之前去过医疗舱——抱歉我缺席了八个多小时,下一步作战方案的细节已经决定下来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事的话,我现在马上——”

“现在是凌晨四点,贝栗亚瑟。所以,放轻松。”

哈尔打断了语速快得有些反常的贝栗亚瑟。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她袖口和衣领下露出的绷带,然后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本来肤色素白,但此刻那种“白”却显得十分病态。哈尔皱了皱眉,问:

“你确定你已经痊愈了?

“……完完全全的‘痊愈’还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但是还未愈合的只是些细小的伤口,并不会对我的行动产生任何影响。”

“很好。那么现在回你自己的舱室去,躺足一个小时之后再来见我。”

“……?!”

哈尔不容拒绝的态度让贝栗亚瑟始料未及。她愣了一下,接着立马反驳道:

“可是,我已经休息了整整八个小时——哈尔队长不也没有休息吗?大家都在继续工作,我不能——”

“纠正一下。我现在并没有在‘工作’,只是在整理过去留下的一些旧的资料和文书——对我来说,这算是最好的‘休息活动’。”哈尔淡淡地说,“其他人在工作,那是因为他们的职责要求他们必须这么做。而你的职责则是保证王国在每场战役中都能占据优势,进而夺取胜利。这需要足够强韧的精神和足够充沛的体力,因此严格来说,‘休息’也算是你‘工作’中的一环——并且是很重要的一环。这个说明够清楚明白了么?”

“……没想到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哈尔队长也会有立场反转的一天。”

“别扯别的。”

哈尔瞪了贝栗亚瑟一眼:

“艾格莎每次都会向我报告你的身体状况,刚才的战斗之中我也亲眼目睹了‘黑翼’给你带来的负担。要选择什么样的战斗方式,是你的自由——但这并不会成为我优待你的理由,我也不会把你从塞威治解放战的作战名单中剔除出去。该如何把握尺度,全都交给你自己去判断。我的要求只有一点——别用愚蠢的选择搞垮自己。做得到吗?”

“……我会努力的。”

——与贝栗亚瑟平常的风格相比,这个回答显然不够干脆有力。

但哈尔并没有进一步追究。他看了一眼紧抿着嘴唇的贝栗亚瑟,转而从另一侧的记事本中抽出了一张便签纸,将之压在桌面上推向她:

“这是接下来的安排。下一次作战将在明天早晨七点正式开始,六点左右我们会启程前往塞威治封锁线。作为战前筹备,今天中午十二点,我们要和守在艾鲁贝斯的安和晴与伊西多进行定期联络,晚上七点则要前往蓝翦号舰桥参加作战会议。你需要在七点左右过来找我,我们必须一起对照整理一下艾拉罗拉解放战中得到的情报——以上。你该回自己的舱室去了。”

“…………”

贝栗亚瑟拿起了放在自己面前的便签纸——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没有说话,看起来也没有遵从哈尔的指示立刻离开的打算。哈尔多少也察觉到了她的反常之处,因此并没有立刻出言驱赶。

“……我明白了。我会遵照队长的命令,先回舱室休息。”

短暂的沉默过后,贝栗亚瑟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溢满舱室的寂静。

“但是……在那之前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队长。不然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休息’。很抱歉,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好——”

她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注视着哈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冬翎的曜力‘伤弓’……哈尔队长当时说,它的效果是‘重现对手最想回避的记忆片段’——你应该还记得,遭受攻击之后,我在整整一分钟的时间内失去了意识……那时我看到了不属于我的‘记忆’。”

哈尔冰冷平板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面露疑虑地望向贝栗亚瑟的脸庞——她脸上的表情让哈尔明白,她要说的事的确足够棘手。

于是,他迅速地转动座椅背向书桌,示意贝栗亚瑟坐在自己对面的床上。

“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的语气终于不像平常那样冷淡了。

 

紧凑而条理清晰的叙述如贝栗亚瑟承诺的那样,持续了大约五分钟。

——长久以来对自己纠缠不休的末日梦境;遭到“伤弓”攻击而被迫体验的“记忆”,那之中对梦中末日的补充与延续;还有鸦羽告诉她的那个奇妙的“故事”,和她最后所说那些颇有深意的话语。将这些破碎的内容有逻辑地联系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贝栗亚瑟只庆幸自己在这三个多月中得到的锻炼确实颇有成效——至少,哈尔一次也没有打断她的叙述。

他只是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地倾听贝栗亚瑟所说的每一个字。

“……大概,就是这样。”

——叙述告一段落。

贝栗亚瑟坐在被书与资料堆满的床边,望着陷入沉思的哈尔。回想起刚才在记忆回廊中体会到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惊诧与不安,她抓紧了大衣的下摆,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哈尔队长听完作何感想……但我果然还是,无法简简单单地就这样接受鸦羽所说的一切。我并不是要怀疑她……可是,只有真实发生过的事才能被称作‘记忆’,不是吗?如果说那些东西……那段末日崩塌的景象和鸦羽所说的故事都能算作‘记忆’的话,那么现在的这个世界和站在这片大陆之上的我们……究竟又算什么呢?”

“…………”

哈尔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局促不安的贝栗亚瑟,大脑之中浮现而出的却是缄口已久的记忆片段——

三个多月前,在四境之岛寻找修复法杖“千仞”杖尖的材料时,他曾不慎失足跌落悬崖,摔到了冰冷湍急的山涧旁边。就是在那里,他与“曜力三起源”之一的神代守护者,“银之魔女”朗西尔德的灵魂残骸相遇,获得了她的援救——同时也被迫知晓了她所预言的那个可怕的“未来”。

废土。尸体。翻滚的乌云。咆哮的冷雨——银之魔女展现在他眼前的“未来”之中,与贝栗亚瑟所说的“梦境”与记忆相重合的地方不胜枚举。而这些重合之处中,最最令人心惊肉跳的,便是——

(……梦境中绝不会缺席的,“在地平线上挣扎前行的人影”。贝栗亚瑟自己始终无法看清“它”的面貌……但,如果将之与朗西尔德告知我的“预言”交叉对比,那么那个“人影”毫无疑问就是……)

脑海中浮现出了清晰的画面。伤痕累累的单薄少女拖着一把断刃长剑,慢慢地从一大片倒塌的房屋背后走了出来——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破破烂烂的红色制服,而她毫不在意,依旧固执地、一瘸一拐地,向着哈尔的方向前进——

——那张脸与那幅神态,毫无疑问正是贝栗亚瑟本人。

(……事实上,她在那段不属于她的“记忆”之中,确实也扮演了预言中的那个角色。只是……朗西尔德所说的是“未来”,是还没有发生的事——而贝栗亚瑟所说的却是“记忆”,是已经落下帷幕的“结局”……)

哈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银之魔女不懂谎言为何物”。那么,是鸦羽脑中的“信息”产生了错误吗?如果说我们的“未来”对她来说已经是“过去”,贝栗亚瑟所看到的记忆也是她的所有物……她想告诉我们,贝栗亚瑟将会在未来扮演鸦羽曾经扮演过的角色?可是那个“故事”又该如何解释?现存的历史记录——所有我能收集到的资料之中,也没有记录过类似的“故事”和“灾难”……难道是另一个“月曜之国惨剧”?可是,如果一切真的能够成立的话,那么所谓的“曜力”究竟是——)

——不明白。

越是思考就越是如同深入散不开的迷雾,摸不着前路,也辨不清方向——不,或许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道路。毕竟,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地方,是不存在什么“道路”的。

“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得要辽阔得多”——

“她”的声音鲜明地在耳边响起。七年的时光并未让它褪色半分,反而将它研磨得愈发妖冶愉悦。

(……看来,的确如你所说。)

哈尔整理好情绪,抬头面向脸色苍白,双手紧拽大衣下摆的贝栗亚瑟。他终于开口说道:

“……现在我只能确定一件事。冬翎的‘伤弓’能够唤醒的确实只有存在于作用对象本身的记忆之中的‘片段’——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所有参与剿灭冬翎一战的骑士们的肯定。通过分析他们自愿提供的样本,‘伤弓’所判断的‘最想回避的记忆’完全取决于对象的主观印象。它可能是一段非常明确的记忆,也可能是已经被主人刻意遗忘的模糊片段;无论如何,它们势必在极长的一段时间内悄声无息地折磨着你;哪怕只是看到可能唤醒那段记忆的人事物,你的大脑都会在第一时间产生恐惧并立刻回避——这就是唯一的标准。”

“……我问起那段记忆的时候,鸦羽的态度确实很奇怪。这么说那果然是鸦羽的——”

“我们无法判断。”

哈尔干脆利落的话语让贝栗亚瑟一时语塞。

“鸦羽所说的一切确实太过暧昧,且蹊跷可疑。但只有一点我非常赞同——那就是,现在追根究底根本无济于事。我们知道得还太少,贝栗亚瑟——你应该明白,我们现在试图深入的是从来没有人深入过的地方。仅凭一段破碎不堪、不知真假的‘记忆’,谁也无法挖掘出更多的东西……不,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打算去挖掘的究竟有多少价值。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全身心地投入战斗,在保证‘胜利’与‘存活’的同时继续收集情报——有了足够多的积累之后,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

贝栗亚瑟愣愣地望着哈尔:

“队长的意思是……要我暂时别再去想这件事?”

“做得到吗?”

贝栗亚瑟脸上涌现出数种复杂的情绪——短暂的沉思过后,她仿佛终于说服了自己,缓慢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队长说得很对。我会努力试试看的。”

“很好。”哈尔平静如常,“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一点:那些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我们概念之中的事物……‘世界’、‘记忆’,还有,‘曜力’的真面目——事实上,可能并非‘理所当然’。推翻我们大脑之中的‘理所当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需要时间。但那不能是现在——塞威治和被困在城内的居民还在等待我们。好了,回舱室去休息吧,贝栗亚瑟副队长。八点再过来见我。”

“……是。”

这一次,贝栗亚瑟终于乖乖站了起来。她向哈尔敬了个骑士礼,接着在哈尔的注视下缓缓走向舱门。

门扇开启——接着在背后关闭。空无一人的走廊寂静得可怕,贝栗亚瑟背对着舱门,在毫无暖意的灯光下短暂驻足。

“苍月,你在吗?”

“……在。”

低声的呼唤很快便得到了回应。如影随形的骑士之灵并未显现身形,仅只是透过她背后的剑鞘沉稳地应答。贝栗亚瑟呼吸着白风号舱内有着独特金属气味的空气,用平板而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苍月你并非一无所知,也知道你并不会告诉我问题的答案。我不会让你为难,我会努力做好一切,努力和队长他们一起,用自己的力量寻找问题的答案……”

苍月默默地倾听着。

“只是。如果我迄今为止构筑起来的所有的‘概念’……那些知识,那些记忆,那些印象,都只是虚假的面具的话,那么我脚下的这片大地……还有‘我’……又究竟是什么呢……?”

“……”

极少吐露的虚弱话语在走廊之中游荡。自从贝栗亚瑟在碎魂乡的试炼中克服过去的自己,勇敢地接受那些罪恶而肮脏的记忆之后,她再也没有动摇过——一次也没有。

苍月相信,这次她依旧不会动摇。

他透过曜之间荡漾的黑暗注视她紧绷的后背,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您与这个世界,还有那些您视若珍宝的事物,都是真实存在的。这是无争的事实,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少女单薄的背影颤抖了一下。

“并且……那段记忆之中的‘结局’,也绝不会成为您的结局。如果说命运确实有既定的轨道的话,那么您无疑已经改变了它的方向。您现在在走的,是全新的道路——是只属于您的道路。我相信着您和您的同伴,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您身边见证到最后。”

 

舱门外的脚步声停顿了一阵之后终于远去——那规律而有力的声音与走出这扇门的时候截然不同,俨然已经恢复了平常那精神十足的状态。

于是,哈尔叹了口气,转动座椅重新面向自己的办公桌。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刚才被自己一股脑推到桌角的、堆积成山的资料,然后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文件夹,将之打开、平摊在自己面前。

那是贝栗亚瑟敲门之前他一直在看的旧资料——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那些从各种各样的书籍、报纸、档案上剪切下来的纸页已经泛黄变脆,哪怕稍微用力翻动都会让它们发出脆弱的撕裂声。

然而哈尔似乎并没有翻动它们的打算。他只是用那双狭长而冷漠的眼瞳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用红色墨水圈出来的词句,一刻也没有松开过的眉头逐渐皱得更紧。

——“红色的生物”。“美丽”。“妖冶”。“近似神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凤凰”。

这些纸页上记录的文字截然不同,大多是奇闻逸事;其中既有标榜自己“绝无半分虚构”的,也有坦率地承认自己“纯属文学创作”的。最有可信度的是来自于零曜研究所生物研究科的一篇调查报告,但它主要研究的是覆灭已久的“魔女”一族的生态,之所以会提到“凤凰”也只不过是打算引经据典、竭尽所能地描绘那群魔女们高傲残暴却又随心所欲的习性。

除此之外——最有价值的,恐怕就是在红莲帝国流传已久的,有关栖息在深红大陆上的异化兽“辉凤凰”的一首叙事诗。

(对人类的愿望有求必应、因而遭到囚禁的红色巨鸟……最后一个有良知的人许下了还它自由的愿望,于是它便挣脱枷锁冲进深红大陆中心的火山。随着岩浆一同迸发而出的是无数周身缠绕着火焰的大鸟,犹如巨鸟本身解体重生后留下的火星……于是,人们便赋予了它们“辉凤凰”这个名字。)

哈尔回忆着叙事诗的内容,目光滑到贴在文件夹另一侧的纸页上。

(……‘她’显然不是“辉凤凰”。虽然她对窥探人类的愿望乐此不疲,但她跟叙事诗中所描绘的形象依然有着巨大的差别——……)

哈尔的目光停留在了“神明”这个词上。

封存于脑海深处的记忆如同海潮般翻涌而起——他又一次看见了七年前那个被克莉斯老师与其他骑士合力拖出死亡之海的自己,或者说,自己的灵魂。他飘摇着冲出虚无的黑暗,却并未顺利返回现实——他落进了无边无际的空白之中,在短暂的恍惚过后陷入巨大的恐慌。

就是在那时——“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毫无预兆、毫无道理地——并不存在的空气被灼热的温度点燃,从耀眼得仿佛能将人刺瞎的光芒之中,她轻飘飘地浮现,被火星点缀的裙裾像一大片白色的海洋一般荡漾着在空中铺展开来,遮天蔽日的红色长发则是燃烧着的羽翼,一瞬之间便完全占据了他的视野。

“你好啊,哈尔——”

她满面笑容,仿佛发现了新奇有趣的玩具。即便如此,即使将世间所有形容美丽之物的词语堆叠在一起,也完全不能概括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孔、托腮的修长手指和从衣裙下伸出的雪白臂膀。

年幼的哈尔还未从死亡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只是震惊地注视眼前这个艳丽的生物。而后者则饶有兴致地绕着他盘旋,反复端详他的表情与身体。

“真没想到这次你竟然会遭遇这样的事呢。这可是个不得了的意外啊……不过,我不讨厌意外。不如说,我每天每天都在期盼着意外的发生——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事,毕竟你差点就被死亡拥进怀抱,然后可悲地从舞台上退场……幸好那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呢。不然,这个故事的有趣程度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我……死了吗?”

“‘差一点’哦。只差这么一点点……像我最中意的那个小姑娘的心眼一样小的一点点——不,事实上你现在并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呢。”她笑得更加灿烂夺目,“毕竟你现在所处的是生与死之间的夹缝——你也可以将之称为‘碎魂乡’。恰如字面上的意义,如果你无法通过这里的试炼的话,你的灵魂就会彻彻底底地变成粉末,再也没有回到现实的可能——”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为了欣赏哈尔变得越来越灰败的脸色一样,她隔了好几秒才开心地继续说道:

“——但,今天是你的幸运日。我并不是碎魂乡的管理者——因为促使你回应拼死拯救你的同伴们的,并不是‘想要活下去’的愿望,因此那个一根筋的小姑娘无法发现你,只知道躲在碎魂乡的某个角落日复一日地堆雪人。假如谁也无法发现你的存在的话,你就只能永永远远地在这里徘徊下去,然后在某一天放弃、消散……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说,‘今天是你的幸运日’。我看到了你可爱的愿望——我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对了,不如就将此当作你的试炼吧——如果你能够满足我的要求,你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并且返回现实世界。你觉得如何呢?是个不错的交易吧?”

“………………”

哈尔疑惑而戒备地望着她。在她漫长的喋喋不休之中,他似乎也终于镇定了下来,理清了思绪。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不如说,“沉默”与“僵持”于她来说恰巧是至上的美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哈尔握紧了拳头,用干涩而轻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够实现人的愿望的‘神明’,神明们早在‘诸神陨落之日’就全部消失了。”

“哈哈哈,说得好。”

她大笑:

“所以我并不是‘神明’,也不是‘舞台’上的角色。我只是一个为了让故事更加丰富多彩,而在‘它’所容许的范围内自由地奔走的‘观剧者’而已。没关系哦,你不必勉强自己理解我所说的话——对你们来说,那暂且只是些无需理解的、细枝末节的小事而已。但是,如果你真的这么重视你的弟弟,重视到即使面临死亡首先考虑的也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安危与未来的话……再怎么可疑的‘助力’,你都应该试着去利用——这才是你的作风,不是吗,哈尔?”

哈尔心底一惊。她的表情让他明白,质问她为何会知晓自己的愿望根本无济于事——这反倒让她所说的一切具有了无可动摇的说服力。哈尔痛恨无法继续对她抱持怀疑态度的自己,但她极具诱惑力的论述却仿佛连这种“痛恨”都能逐渐淡化,让他不由自主地凝视那双润泽且魔力十足的红瞳。

“那么,你想不想让你弟弟摆脱黑茧的诅咒呢?”

“……你能做到吗?”

“视你的回答而定。”她悠然说,“由于各种各样的‘不可抗力’……上限是‘七年’。七年也不错不是吗?至少你的弟弟……克洛威尔有了足够的时间成长,去接受现实,然后磨练自己的能力的意志——成为一个不会被诅咒打垮,或者能够彻底克服诅咒的人。以他现在的命运来说……这已经算是不得了的‘头等大奖’了呢。你也明白的吧?你不可能一辈子护着他。他总会凭自己的意志踏上自己想走的道路——作为兄长,这已经是你能够给予他的最大程度的庇护了哦。”

“…………”

——她的叙述是如此的随心所欲,然而其中的逻辑之网却严密规整,令人无法怀疑。胸腔中并不存在的心脏“咚咚”作响,哈尔望着巧笑嫣然的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七年也可以。不,七年就足够了——你的要求是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什么都——”

她笑眯眯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如她所愿,哈尔将说了一半的话咽回了肚子,沉默地等待她的指示。于是,她愉快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很简单。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将你的‘感情’奉献给我就好。”

哈尔一时愣在了原地。

“……‘感情’?那种东西要怎么——”

“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是需要‘能量’的,哈尔。而其中耗能最高同时也最无法预测的……就是你们人类的‘感情’。我非常、非常地喜欢你们的‘感情’——即使是最最丑陋的那种,也总是闪烁着比宝石还要璀璨夺目的光芒,有时甚至能爆发出足以与‘它’匹敌的巨大能量……所以,虽然我很不情愿——真的很不情愿,但如果削减对你的‘感情’的投入,将之转移到你弟弟的身上的话……或许就能暂时抵消黑茧的诅咒带来的负面消耗。这是唯一的方法——即使是那个最苛刻的观剧者也挑不出毛病,所以我保证它一定可以顺利运转。剩下的,就只是你的决心的问题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恰好踱到哈尔正面。突然,她弯下腰来,将那张璀璨夺目的笑脸凑到了离哈尔极近的地方: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答应’或者‘拒绝’。将被消耗的感情也不是全部,只不过你去感受、去同情、去愤怒、去热爱的能力都将被削减掉百分之七十左右。我无法告诉你这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因为这未知的变化正是我所期待的东西。”

那双绯红色的艳丽双眸中映出陷入矛盾与挣扎的,哈尔的身影。

“来吧,哈尔,作出你的选择吧。”

“选择吧。”

“选择吧。”

“选择吧——”

魅惑之音反反复复地在哈尔耳边回响。它们重叠在一起,最终化为无尽的海洋,与她背后猛然震开的赤色羽翼一同,将他完全淹没在了灼眼的光芒之中。

“选择吧、选择吧、选择吧——”

——她高声催促。

“你知道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一条道路。”

“只要你下定决心,只要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你们就能……获得走向未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