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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9点。狄格尼提城已经昏昏欲睡，咖啡馆“猫眼”的客人也已经寥寥无几。年近中旬的店主眉眼沉静，小心翼翼地将精心煮制的咖啡端到了角落靠窗的客人的桌上。
“谢谢。”
店主略微一颔首，将托盘夹在腋下回到了吧台后面。正在这时，门口的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一个穿着衬衣和棕色外套的高个子青年走了进来。他的一头金发剪得极短，双眼目光机警。店主对这位在不太寻常的时间到访的客人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抬头说了一句“欢迎光临”，便又低下头去擦洗好的杯子。
青年环顾一圈，很快便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他皱了皱眉，径直走向靠窗的角落。
“莉兹小姐。”他说道，“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我觉得我们这样私下见面不太妥当。”
莉兹抬起头。她也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乳白色的双排扣长风衣。看见青年，她露出灿烂的笑脸：
“但你还是来了啊，科尔温。我真是太开心了。”
黑蔷薇骑士团前锋队副队长——科尔温叹了口气，拉出莉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是您说无论如何也想跟我单独谈谈，我才来的。而且连日的会议上您都跟盖理队长相持不下，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您就不能退让一步吗？要知道，黄昏之战的内部资料可是高度机密，连我和队长都没有资格查阅。”
“我知道，知道的啦。”莉兹大大咧咧地笑着，“可是我也不能让步啊。再说……我觉得盖理也不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个理由才死咬着不松口的。他多半是不高兴黑蔷薇的机密情报被鸢尾分享吧。”
“……”看来科尔温也无法否认莉兹的说法。
“可是身为当时鸢尾强化部队的唯一幸存者，我觉得我有权利知晓其中的真相——”莉兹加重了语气，“尤其，在得知‘黑茧’这一存在之后。”
“关于‘黑茧’，您已经在会议上陈述过好几遍了。可是，身为黑蔷薇的骑士，我必须考虑到骑士团的利益。再者，我不认为现在黑茧造成的威胁能说服盖理队长同意您——”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科尔温。”
莉兹打断了他。
“不是‘现在造成威胁’——是早在黄昏之战就已经初露端倪的‘威胁’。”
“……您说什么？”
科尔温面露怀疑之色。莉兹笑了笑，慢吞吞地端起桌上的咖啡，啜饮了一口——
“哇，好烫！”
——然后被烫到了。看着莉兹狼狈地甩手的样子，科尔温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了纸巾，递给莉兹。莉兹边说“谢谢”一边赶忙接过来，胡乱擦着溅到手上和风衣上的咖啡渍。
“还有嘴边。唉……莉兹小姐，你知道我和莱特为什么老是在休息日一起喝酒吗？”
“啊？什么？！莱特喝酒居然不叫我？！”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科尔温咳嗽一声，“所以，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黑茧在黄昏之战就已经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呀，所以才要查阅资料嘛。”莉兹无奈地说，“不过……也对，你们应该不知道吧。毕竟，察觉到那场战争的不自然之处的人都已经被全部埋葬了——除了我之外。”
“虽然我也参加了战争，但我并不知道您所说的‘不自然之处是什么。我当时在南部战场，除了战斗之外，其余的精力都集中于彻查那帮雇佣军派来的卧底了。”
“啊，我知道那件事。是那个叫‘艾薇’的女孩吧？最后她居然背叛雇佣军投靠了你，你也相当不简单啊！”莉兹的笑容忽然染上了一丝阴郁，“……相比起来，我们这些鸢尾的新兵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我记得您当初被收编于战争后期投入战场的鸢尾强化部队。”科尔温思索道，“据说……在潜入北部战场的敌方根据地的时候，全部牺牲了。除了您之外。”
“是的。”
莉兹顿了顿，声音并不像刚才那么明朗：
“但是，他们并不是死于战斗。他们是被害死的。”
科尔温疑惑地望着她。
“没错，是‘被害死的’。”莉兹重复道，“这件事现在大概只有我和当初定下计划的人知道了吧。在被投入战场之前，我们接受了体检。那时，我们每个人，都被注射了一种叫做‘生理强化剂’的东西。”
“‘生理强化剂’？”
莉兹点了点头。
“你们被强迫注射了不知来源的东西？”科尔温显得很震惊，“这……这是违反规定的！”
“嗯……事实上也算不上强迫啦。但，我们的确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莉兹苦笑道，“当时医生只告诉我们，那只是一种单纯的肉体强化剂而已——能让我们在战场上能多坚持那么一会儿，类似于加强版的提神剂。你知道，当时大家都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挨那么一两针真的不算什么。可是，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就是那一针，几乎害死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是慢性的，以至于我们没能警觉起来。”莉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这次她没被烫到，“首先有一两个人倒下了——在战斗中。我们只当他们是不幸牺牲，但现在想来，异常也许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惨叫着倒了下去——血肉破裂，骨骼外露。那时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离我最近的那个队友……向我扑了过来。”
莉兹低下头，支起双手撑着额头。发丝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
“他全身膨胀起来，变成了紫色。血从暴起、崩裂的血管中喷了出来。他已经变成了怪物，可脸却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只是很痛苦，我看得出来 。然后我杀了他——一枪轰爆了他的头。”
科尔温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变成了祈愿者，身处遍地尸骸当中。剩下的还……能动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怪物。而不远处，敌军的增援正在赶来。我能怎么做呢？我只好打光所有的子弹，把他们都杀了——无法战至牺牲已经足够屈辱的了，至少别再让他们更加悲惨了。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北部战场躲躲藏藏，靠捡队友们留下的子弹活到了最后。”
许久。科尔温终于开口说道：
“……所以，您一个人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我们被雇佣军‘亡泉’缠住的时候？”
“没错，不过我觉得没啥可骄傲的——当时敌人大概以为我们已经全军覆没，给了我喘息的机会。”莉兹抬起头，“但，现在你能理解赫伯特将军为什么那么赏识我了。可我并不打算就这么忘了那场噩梦。”
“那么……”科尔温犹豫了一下，“生理强化剂对您的影响……？”
“我不知道。或许我运气好，恰巧轮到一支劣质品——总之，如你所见，我现在还活蹦乱跳，精神上也没出什么问题。”
莉兹沉声说：
“但是，生理强化剂一定是有问题的。它没有害死我，但是它害死了我所有的队友——而且，是以那种残忍的方式。科尔温，尤莱亚是你从零曜研究所的异变事件中救出来的，你应该也亲眼见过那种场面。你不觉得……跟我当初所见的东西有些相似吗？”
科尔温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
“您怀疑……生理强化剂导致了曜力异变——让他们变成了异端？”
“我找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莉兹耸耸肩，“除了曜力异变，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正常的人类突然变成怪物。尤其——那时，强化部队里并没有祈愿者。战局，也并没有陷入绝望。”
科尔温沉默了。莉兹盯着他看了一会，坐直身子，以鲜有的认真语气说：
“你应该明白我到底为什么执意要调查黄昏之战的内部资料了。注射生理强化剂是王国的主意，而那些生理强化剂也是王国提供的——然后，它出了问题，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大问题。现在，与它十分相似的事件又再次发生，并且严重得多——难道我们不应该想办法去解决它吗？”
“……我仍然不敢相信王国会在生理强化剂上做手脚。毕竟，你也知道，女王陛下对污秽的曜力深恶痛绝——”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王国做的手脚。”莉兹强调道，“但，生理强化剂是他们提供的，理应留下相应的记录。我要那份记录。没有那份记录，我们谁都不可能知道谁是幕后真凶。”
科尔温紧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莉兹没有再出言催促，只是安静、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决断。但那坚定的姿态中，却没有一丝退步的意思。
——不能退步。
除了她，没有人能办到这件事。所以她不能退步。
“……我知道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科尔温宛若叹息一般地说道。
“我想您大概也不会为了一份谁都没见过的资料编出这种骇人听闻的谎话来骗我……姑且，我就当它是真的。我会回去转达盖理队长，尽力说服他——但，不能保证结果。”
莉兹露出笑脸。
“感谢。真是帮了大忙了……！”
“不……毕竟，再怎么说，我们同样都是为国效力的骑士。并且，这次的命令是‘合作’。一直僵持下去也没有好处。”
说着，科尔温站了起来。仿佛与他的动作完美契合，门口的铃铛又发出了“叮铃——”的响声。莉兹循声望去，发现一名身穿黑蔷薇制服衬衣、长裤和靴子的长发女性正站在那里，姿势端正。
然而，她的眼睛却像蒙着水汽的曜晶一样，没有一丝光泽，仿佛已经死去。
“抱歉，莉兹小姐，我不是一个人来的。”科尔温笑了笑，“要知道，当时我并不知道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所以就把艾薇一起带来了。但是……当我从橱窗外面看到您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改主意了。放心，艾薇只是等在外面而已。”
“哦——”
莉兹也笑了——带着十足的调侃。
“把女孩子一个人晾在外面，这也太过分了吧，科尔温。”
科尔温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对于艾薇来说，‘命令’才是她的最佳生存空间。那么，我就此告辞了。”他冲莉兹微微颔首，“我对您的勇气表示尊敬。”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和艾薇一起推门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咖啡馆。莉兹透过玻璃注视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