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明現在居住的地方,和白峯所知道的秋成家並不是同一個地方。這個時代的秋明,目前還帶著自己兒子住在店鋪不遠處的小房子裡。

客廳不是很大,而且裡面塞滿了秋生在流口水,而且秋生在拿他的翅膀擦自己的口水。

三歲的田秋生還沒長歪成當年那副痞子模樣,但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白峯已經看到了結局。

「生生!不乖,怎麼可以亂擦!」

 剛剛往茶杯裡丟了寫茶葉和枸杞的秋明見狀,急忙抓起自己家的三歲兒並加以呵斥。但秋生沒哭也沒縮回去,活脫脫就是一副自己沒做錯自己最大的模樣。

 ——不過,原來秋生的小名就是生生嗎。

 白峯一邊看著理直氣壯地朝自己親爹回吼的三歲兒,一邊吸了一口茶水。秋生討厭八寶茶的味道,不過白峯倒是很喜歡秋明泡的茶。而且,秋明還很體貼地在旁邊放了罐曬乾的朝天椒,泡水用的。

「不好意思哦,我們家生生老是流口水。」

 抱著孩子的秋明道歉連連,就在這個時候,小秋生的口水又一次黏上了自己老爸的中山裝。

「你家裡沒女人嗎?」

「內子生產時去世了,我也不想再娶。」

「原來如此。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也習慣了……啊,朝天椒和冰糖隨便加哦。生生他好像拉在褲子上了,我去看一下。」

 還未變成乾枯老頭的青年秋明,抱著還能用兩隻腿上蹦下跳的幼年秋生走進了用手串的珠簾擋住的主臥房。

  珠簾似乎是秋明的妻子生前串的,要說為什麼白峯一個外人會知道的這麼清楚的話,或許是因為墻壁上有張拿著和珠簾的黑色珠子相同的球體、手邊的桌上還擺著像是沒完成的珠簾的女人的照片吧。

 用桌上的衛生紙擦掉羽毛上的口水之後,白峯往自己的杯子裡丟了一塊冰糖和三根辣椒。天狗也是鳥,辣椒素對他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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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茶之後也洗一個澡吧?」

  

  從房間裡出來之後,秋明就硬是把他推進了(對鳥人而言)格外狹小的淋浴間。

  在盛情難卻之下白峯最後還是稍微沖了一下身體和頭,在那段時間裡秋明還特別送來了換洗衣物和大毛巾。和秋生還有秋成不同,秋明是個心細又異常體貼的男人。 

 「聽著,非常謝謝你,我……」

  換上秋明的襯衫和褲子、頭上頂著毛巾走出浴室的白峯,第一眼看見的並不是秋明和秋生這對父子、而是一名穿著印花連衣裙而且燙了頭髮的妙齡女子。

  「晚安,我是這塊土地的支配者、北投的女巫珊娜賽。聽說有鳥倒在馬路上被撿回來了,所以我特別過來拜訪了。」

   珊娜賽拉起裙子的兩角、彎腰朝他行禮,模樣確實很淑女,不過如果看過一百年前那個滿山亂跑還連臉都不洗的髒兮兮野丫頭大概就不會這麼想了。

  「秋明在哪裡?」

  「出去了喲,所以你是從哪裡過來的?雖然只是女巫,但我確實有了解一些事情的必要,請你諒解。」

  ——還真是成長成獨當一面的淑女了啊。

  偏橘紅色的口紅和連衣裙上的罌粟花圖案很相稱,不管在那個時代她都走在時尚的先端的樣子。上一代的珊娜賽看到女兒出落成舉止得體的大家閨秀,絕對會感動得掉眼淚。

  「白峯山。我是從白峯山來的。」

  「哦?四國的山嗎,這麼說來你也是天狗了吧。」

  「我不太確定,以前可能算是。」白峯扶住額頭,「我……被逐出師門了。」

   其實他沒說謊,因為當年他投向了「外術」的懷抱,所以他早就被當年收留他的那位白峯山相模坊趕了出去。沿用「白峯」這個名號的理由,或許只是因為懷念那座山上短暫的生活也說不定。

  「所以才過來台灣開闢新大陸啊,不過在那之前請先管好身體。在大馬路上死掉我會很困擾的,除此之外只要不殺人犯法、要怎麼在這裡生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但,請記住絕對不要在人類面前露出原型。」

 「好~好。」

  白峯一邊聽著珊娜賽的公關用語一邊想著五十減七年之後和他打起來的那個珊娜賽,老實說,那個被他打敗之後整個人沮喪得捲縮成一團的珊娜賽還比較有趣。

   沮喪的理由好像還是因為他手上那豌熱騰騰的豆花,但既然是她先攻擊的,那也只能一邊趁熱吃一邊解決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巫了——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享受異國美食,沒有。

 「然後還有一件事情,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過能稍微請你聽一下嗎?就當我在當長舌婦也好,請一定要聽完。」

 「說吧。」

 「不知道您認不認識我府上一名叫做『櫻』的女子?」

 「櫻?沒聽說過。」白峯聳肩,「我才剛到這裡,怎麼可能認識別人……」

 「因為她在尋找的也是來自贊岐白峯山的天狗,所以我想問你知不知道關於一名白羽蛇尾的天狗的事情?」

   

  啪擦。

 話音未落,白峯手上的白瓷茶杯,在地板上摔成了無數的碎片。

「白羽蛇尾?她是不是弄錯了?天狗可能是奇怪的物種,不過他們都是正常的老鷹和烏鴉……」

「是天狗,她說她在尋找名叫『白峯大權現』的天狗。聽說是已經不在的大妖怪,但那孩子畢竟僱用我在尋找這名白峯大權現,而且還一臉認真地委託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

「她還說了什麼嗎?」

「那個白峯大權現是她肚子裡孩子的爹。」

「這是什麼無稽之談,怎麼可能!!?」白峯拍案而起,「白峯大權現怎麼可能……」

「開玩笑的,別那麼生氣。」珊娜賽笑得像隻母狐狸,「總之她懷孕了,而且在發現她的時候腳還髒兮兮的,看起來好像是從哪裡逃出來的孕婦所以就先帶回來了。她打死都不說孩子的爹是誰,『櫻』這個名字恐怕也是假名……不過白峯大權現的事情大概不是在說謊。」

「她還有說其它關於白峯大權現的事嗎。」

 白峯吞了一口口水,那個名字讓他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沒有了,但白髮蛇尾的天狗在四國地區好像是某種鳥人信仰著的神明之類的。我打聽到的就這麼多,那麼,你要去看櫻嗎?」

「當然了。」

「那就跟我來吧?」珊娜賽拉起白峯的手,「我的家就在附近的大街上,走過去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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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娜賽的家就在雨月堂所在的那棟旗樓裡,而且地址五十年來都沒變過。

在木板上用剛勁的力道寫下的、帶有滿滿陽剛之氣的「雨月堂」三個字毫無疑問是出自珊娜賽本人的手筆。小時候的珊娜賽寫的毛筆字就已經充滿著女子理應不會有的某種特質,現在不但完全沒有改變、而且還形成了字和人的氣質完全相反的強烈反差。

「小櫻?我回來啦?還帶了一個人來哦。」

 擋在墻壁之間的門很快從水泥墻面底下「浮」了出來,在一般人看來那就只是一面墻、但有求於她的人看到的應該就是別的景象了。現在的雨月堂還沒有在使用自動門,白峯看到的只是面厚重又巨大的黑色鐵門而已。

「……你回來了。」

 一個披頭散髮、挺著肚子的女人幫珊娜賽開門,順便也把白峯放了進去。

「小櫻?這個是……也對,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嗎?我叫高遠。綾高遠。」

 其實綾高遠是他認識的人的名字,但現在要用白峯這個名字和本名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和贊岐的國司一樣的名字呢。」

 那個叫櫻的女人依舊披著頭髮低著頭,但為什麼一個從馬路上撿回來的六十年代台灣孕婦會這麼清楚綾高遠的事?她真的是一般人嗎?

  ——這樣想著,白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

「小櫻從醒來開始就一直在說贊岐的事情,我都要請山上的老人家翻譯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珊娜賽對他露出苦笑,「那麼,我要讓你們單獨相處嗎?」

「可以嗎?不會不放心我嗎?」

「不會喲,因為我有十足的擊倒你的覺悟……如果你打算對小櫻做些什麼的話。」

 說著,珊娜賽還不忘在最後那幾個字壓低聲音。這樣說話的珊娜賽就好比對入侵者做出威脅的猛獸,然而白峯看到這樣張牙舞爪、而且更早之前的事完全不記得的珊娜賽不但沒有任何戰意,反而還有些想笑。

「那個。」

「妳的名字,確實是櫻沒錯吧?」

「其實我沒有名字,所以請叫我櫻就可以了。」櫻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聽您對我說話時的口音,您是從贊岐來的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請問您認識白峯……」

「比起這個,為什麼妳想找那個人。」白峯上前一步,「白峯大權現是已經不在的人,那麼妳找這個人又有什麼必要?有人自稱是白峯大權現的話,那一定是假的。是騙妳的。」

 多半是有人假冒他的名義在行騙吧,白峯暗想。

「不是騙人的,那個人還活著。在變回人類之前都會一直活著,『母親』是這麼告訴我的。」

「妳確定嗎?」

 實際上那個白峯大權現就站在她眼前——不過,為什麼她會知道他在想什麼?

「……母親的名字是,『佐藤義清』。」

「搞什麼?」

 櫻撩起自己的長髮並且抬起頭,這下白峯總算能看清她的長相。她長著一張非常好看的臉,豐滿的嘴唇和仿佛會說話的雙眼、包括臉部肌肉的每一個動作都和他過去所知道的「某個人」相似到了令人恐懼的程度。

  同時,她說話時的畏畏縮縮的語氣又和在這條世界線尚未出生的另一個人如出一轍。但不管是「某個人」還是「另一個人」,在現在的這裡都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母親說,要我們拯救白峯大權現大人的心靈,讓他得以成佛。」

「妳在說什麼,佐藤義清已經死了!」

「不對,母親還在,『我們還在』。我們便是母親,母親便是我們。」

「不,這不可能。」白峯逐步後退,「妳只是長得和她很像的瘋女人,妳怎麼可能是——」

「返魂人形。」

 從她的櫻桃小嘴裡,吐出了讓白峯從頭發顫到腳的幾個音節。

「我是『佐藤義清』,我是西行法師的人造人、是『佐藤義清』的複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