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白昼总是迟来,天还没有完全褪去灰暗,浑浊的青色和明亮浅淡的青色在这一方苍穹交融,远处天际悬挂的金星仍旧静静的闪耀着,乳白色的朦胧云絮在天空的东边。

很奇妙的一幅印象派。

说得诗性一些就是:维纳斯在眺望着曙光的前奏。

渐渐地,东边泛起的乳白色波纹缓缓倾诉到了那半面天空,和四周山野的颜色一样,白得苍茫而浩大。

乡间的雪径上,某人的脚步声静静的逸散在空荡荡的四周,甚至连这声音也变得有些缥缈,顺着声音可以看到一抹明晰但微渺的黑色在这片泛着少许暗青色的苍白里缓缓移动。

这人可能是这里最先看到新一天的存在。

身上的咖啡色外套又宽又大,几乎笼罩着她整个人的轮廓,唯一可以明白的是,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性,因为白色头巾包裹的脑后,也有着垂在肩胛附近的黑发。

她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因为停下运动的话,就会注意到逐渐侵蚀着外套和身体的寒冷,所以那沉闷的足音也一声一声没有断绝的迹象,不停地踏在雪上。

当然这足音不孤独,仔细听去还有“桄榔……桄榔……”玻璃碰撞的细微声响陪着她。

桄榔,桄榔……

默默前行的身边还有一个木制的手推车,上面是一个小小的盖着厚布的箱子。

熟悉《弗兰德斯的狗》的朋友可能会很快明白那是什么,不过她用的是一个人可以使用的那种,因为她没有帕特拉修那样的好伙伴帮忙,她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车轮“咕噜咕噜”转着,在雪色之间的小径上印出两道不深不浅的车辙。

“哈……”

她缓缓吐出的白色的喘息,渐渐上升着,最后消失在空中,随着白烟的消失,她开始注意到了天色的变化,天快亮了。

每到寒冬就会摇身一变成为雪国的这里,是北海道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没有温泉旅馆,也没有某个文豪的宣扬,只是个没名字的小镇。

冬天,以及寒冷的空气都会持续很久很久,久到让人甚至无法想象未来的春天是什么样子。

她是一年前搬来这里的,大部分小镇的住民都认识她,不过这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女人与日渐苍老的小镇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正如她口中所说的与当地方言迥异的东京腔。

“啊……好冷……”

她吐出白色的烟絮状的喘息,摩擦着厚实的手套,紧了紧快要垂到肩畔的围巾。

通向前面小镇的道路已经被踩出了痕迹,她正沿着自己每天踩出来的小径前行着。

她的工作是把镇子附近牧场的牛奶送到这里的订户家中,回收前一天的空瓶,周而往复,听说之前做这个工作的是一个忠厚的老人,但她作为外来者对这个人了解的不深,当然,自己也没必要知道太多。

于是清脆的玻璃声在小镇的纵横阡陌里回荡。

今天刚好到了圣诞节的前一天,也就是基督教意义上平安夜所在的这天。

如果是在大都会的话,往往这种节日只是给商家促销,或者让情侣们如同亡灵般四处游荡,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意义了。

说到底,圣诞节也好,平安夜也好,仅仅是无数个日期当中平常不过的一天而已,但能真心实意把这天当节日度过的也只有这种小得可爱的地方,况且这里也有能配得上圣诞节的白无垢一样的雪。

圣诞老人会不会来呢?

一边想着似乎早就不应该是她这个年纪会考虑的问题,女人一边把空瓶子收到身边。

镇子不大,工作很快就结束了。

“……”

当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她忽然不再前行,而是盯着一户人家的门前,确切的说是一个瓶子。

这样的广口玻璃瓶她身旁推车的箱子里装了不少,不过这个有点不一样,还是满的,几乎动都没动。

“啊啊……又是这一家。”

慵懒的声音顺着白色的吐息里散发开来,不过四周静静的,这声音也只能逸散在凉冷的空气里。

这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她不禁有些好奇,因为自从她接手了这个工作之后,这家就是这样,她还给这家起了一个绰号,叫“原物奉还”

和食派?如果是的话就不会一直从牧场那里订牛奶了吧,但始终没喝,甚至连碰都不碰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一脸费解但还是把装的满满的瓶子塞到了身边的手推车里。

简直就像是恶作剧一样,明明每次都不喝掉,甚至动都不动,还一直在续订着,这是在故意给别人添麻烦吗?

但她也只是想了想,就继续“桄榔桄榔”地走着。

那边的天已经完全变亮,真正意义上的新的一天也开始了。

今天是圣诞节的前一天,基督教所说的平安夜所在的那一天。

…………

……

这天下午,她为了买一些必要的东西又到镇上去了一趟。

其实说也没什么东西可买的,仅仅是最近几天的食材,毕竟要是只靠冰箱里现有的东西,估计连今晚都撑不过。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需要了,屋子里圣诞相关的布置几天之前就被她快手快脚的收拾妥当,而屋子的打扫也都在上午不知不觉间便已结束。

除了烟囱……

那个自己一个人恐怕打扫不来啊。

她的烟囱不知道除了什么问题,从上个月的某一天就一直没办法正常使用了。

“打扫起来很麻烦啊……”

胸前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这样想着,可能是想得出神而太过投入,直接就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但她很快就又没有闲暇想这些事了,胸前的纸袋,臂弯悬着的塑料袋,这些都让她心中叫苦不迭。

要是能背个包来就好啦,今天买的东西太多太散。

“啊……牧场那边的小姑娘。”

正当走出杂货店的她苦恼之际,身后的声音叫住了她。

转过身去,看到了之前熟识的一个老妇人。

虽然自己已经不是可以被叫成小姑娘的年纪了,她想起了前不久自己已经过了二十六岁的生日,但在年长者的面前始终还是个孩子吗?

“来买东西吗?”

“啊,嗯。”

她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

“啊啊,刚好,这里有一点自家做的味增,送你一些吧。”

说着老人从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只盒子,一只大盒子。

“诶?这个我现在,那个————”

“没事没事,一直以来的回礼哦,每天早起很辛苦吧。”

“啊,啊……”

这哪里是一些……分明就是足够自己用上几个月的量……

…………

一番寒暄之后,她最后还是收下了,用仅存的一只留作回家时摸钥匙开门的手拿住了……

很困扰啊,虽然大家都是好人。

可能小一点的地方就是这样吧,天和地很远,人和人很近,这里的土地和雪是最冷的,但人心始终都是最热的。

不过有时候会热情过头了吧,嘛,这样也没什么————

“呀……”

虽然这么想,但很快就有了自己无法预料的事情,怀里的纸袋似乎从侧面坏掉了,几只蜜柑滚落到地面上。

“糟了。”

不过就算发出悲鸣也无济于事吧,她试着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东西,不过因为怀里的东西也不能放下,这个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很辛苦。

还没到那个年纪就开始弯不下腰了吗?

她自嘲着。

但现状没办法用自嘲的乐观来打败就是了。

正当她做好了觉悟准备蹲下身子的时候,微微前躬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红红的手,手里拿着一只黄澄澄的蜜柑。

“呶,给你。”

她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看到一个鼻子被冻得通红的少年,他的眼睛里映着自己半蹲的滑稽动作。

“呶,给你。”

“谢谢,那个……放到我前面这个袋子里就好了。”

她惭愧的用下巴指了指自己怀里的纸袋。

“那样过会儿又会掉下来。”

少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袋子的下面。

她注意到怀中的牛皮纸袋子,腹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一个狭长的口子,要是像这样继续不理不睬的话,只会走一路撒一路,但也没别的办法,手里的塑料袋都被装得很满了。

她顿时觉得自己处在了两难的境地当中。

“我帮你拿回去吧,你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东西的。”

少年吸溜着鼻涕说道。

“诶?可以吗?”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他的语气冷冷的,和拂晓之前的雪一样。

“嗯,谢谢你了,啊,等到家之后会请你喝牛奶作为回礼的。”

“嗯……哦,走吧。”

她看到男孩皱了一下眉,看起来是有些不快的样子。

不喜欢喝牛奶吗?嘛,不过这种孩子也是有的,因为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孩子,虽然只是小学时期而已。

果然还是个小鬼啊,她这么想到。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在镇外的路上走着,因为是阴天,雪的颜色越发苍白,不像清晨那时候一样是暗青暗青的。

天色比起上午有些发灰,铅云缓缓凝在头顶,但爽朗干燥的风也不会让这个空间变得压抑,漫山遍野的苍白反倒让人觉得空旷无依,如同电影《情书》开头,渡边博子在雪地里踽踽而行的那个长镜头。

这个时候,雪已经慢慢的开始下了起来,零零碎碎像是大岛樱的花瓣一样,她也开始感觉脸上有点凉凉的,如同几个月前的秋末冬初,行走在时雨里的感觉。

事实上雪也是雨的一种。

“呀,雪。”

“真的诶,应景啊,难得是平安夜这一天的雪,今天圣诞老人会不会来啊,难得会下一场大雪,要是能看到麋鹿就更好了。”

看到雪,又是在这样特别的日子里,她有些开心,于是也不顾自己什么年纪了,开始和这个顶多才国中二年级的少年调笑起来。

“不知道……”

依旧冷漠的声音。

她匆忙的回头,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一如那个男孩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一样。

赶到离小镇有一段路的住所时,雪真的大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雪,莽莽榛榛的雪,迷蒙着天地间一切事物的雪。

…………

……

“哈啊……哈啊……终于……到了……”

在大雪里行走很不容易,一方面要顶着强风和迷人双目的大片雪花;一方面,脚下很容易会觉得疲惫。

“东西现在交给我就好,稍微进来坐一坐吧,外面冷。”

“……”

如同没听到一样,少年没说什么,只是打量着眼前的这座房子。

西洋风格的房子,感觉像是国外乡下常见的,称不上有多大多豪华,却很精致。

发现了他是在打量自己的住所,年轻女人自满的笑了,她轻咳了两声说道:

“我是去年来这里的,本来也想借到和式的房子,但果然还是这样的最好啊。”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指给少年看,屋顶高耸出了一截烟囱,尽管现在只有模糊的剪影。

“烟囱?”

“诶诶,这个不错吧,和壁炉一起用的,果然还是用壁炉暖和一些。”

她带着一点惋惜的语气说道,因为自己已经一个冬天没用过壁炉了………

发现少年没什么反应,女人勉强的笑了笑,打开了没上锁的门。

屋子里冷冷的,因为阴天的缘故也颇为昏暗,比起外面的干冷来说,要更阴暗一些,尽管没有铺天盖地的豪雪,但也不会让心中感到一丝暖意。

啪嗒……

照明的开关被轻声扳起,屋子里遍布着因电气而带来的暖色系光亮,橙色的灯光如同炉火一样,不由得让她心里一阵暖和。

但让身体变暖的还是被炉。

呼……呼……

当身子从冰冷中解脱的时候,她发现外面的雪已经越来越大了,因为风鼓动窗子的声音很响。

“喝点什么吧,红茶可以吗?”

像是对待年纪相仿的客人一样,女人向少年问道。

“嗯。”

“放心,是俄罗斯红茶,只加果酱的。”

“红茶也有只加果酱的喝法吗?”

“当然有,还有加上白兰地的,不过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最多才四年而已……”

“十六岁吗?那你就在这四年时间里每天都数着日子等吧,盼着能快点到二十岁。”

“我倒是宁愿把这些都忘了。”

“哈?为什么?”

“感觉好蠢,应该到的那天不管怎么样都会到,对吧。”

“嘛,谁知道呢。”

她调笑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不过他似乎不以为意,把一本像是文库本的东西从外套的口袋里掏了出来,哗啦哗啦的翻动着。

好厉害,都把书页翻到卷边的程度了吗?

她发现书页很旧,有着经常被阅读的痕迹,同时也注意到了书的名字:《银河铁道之夜》

“银河铁道之夜?”

“嗯,宫泽贤治的。”

“嘿~~‘是马杰兰星云!我要为了我自己,为了母亲,为了柯贝内拉,为了大家去寻找那真正的幸福。’焦班尼咬紧嘴唇,仰望着马杰兰星云起身发誓——为了那最应该获得这幸福的人!”

“诶?”

她没理会少年的疑惑,仅仅是莞尔一笑,从被炉里爬了出来,大步流星的走向一侧的厨房。

用不多时,俄罗斯红茶的清甜香气充满了屋子,显然要是燃上壁炉的话,更像西洋风格的下午茶。

“要是壁炉能正常工作就好了啊。”

“很久没用过了吗?”

“烟囱出了点问题,我试了好几次也没修好,果然自己对这种事还是不太擅长。”

“说起来,松浦是做什么的呢?”

少年问道,他刚刚知道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叫松浦,松浦南。

“什么?”

“工作。”

“工作啊,算不上是吧,顶多是去帮忙的程度,在牧场……附近的那个牧场你知道的吧。”

她用尽量浅显的话解释自己的工作。

“我认识那家的主人,然后稀里糊涂有了这么份工作。”

“哦,很辛苦吗?”

“算不上吧,不过也会有很奇怪的人家呐,比如一直从牧场那里订牛奶,结果每次过去的时候,完全就是没动过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眼前的这个孩子,姑且当作一个话题吧,她想。

“那就是我。”

…………

“诶?”

太突然的回答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原来他就是那个“原物奉还”。

屋子里的空气很冷,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外面的风鸣尖锐,呜呜的鼓动着窗子。

“原来是你啊。”

“很怪吧。”

“嘛……”

女人有些困扰的笑了笑。

一直有所困惑,甚至可以说是小有抱怨的主顾居然出现了,这实在有点突然,也让她一时间没办法反应。

“不喜欢吗?牛奶。”

“差不多。”

少年说到这里便缄口不语,继续盯着手里的书。

这个孩子话不多,她对少年的第一印象已经确定了下来。

不知何时,风的声音小了。

“雪稍微停了。”

她走到窗前,抹了几下玻璃之后看了看外面,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声势浩大,必须要仔细察看才会发现还有少量的雪花正缓缓飘落。

“嗯,我也该走了,多谢款待。”

少年说罢,起身从衣架上将又重又厚的旧外套取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推开门向外走去。

但他身后的声音也再度引起了他的注意,等她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门前站着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全副武装的那个女人,两手环抱着金属质的梯子,手中还提着一只不大不小的工具箱一样的盒子。

“啊,我正好也要开工了。”

“什么?”

“修烟囱,无论如何也要让今天可以用上壁炉啊。”

“不是有被炉吗?”

“被炉是被炉,烟囱是圣诞老人专用的入口哦,再怎么说也不能把圣诞老人关在外面,我可是还想要礼物的。”

她扛起了梯子,工具箱“桄榔桄榔”的在手上乱晃。

“什么嘛,居然还有人相信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取暖的话被炉要好一些,壁炉清扫起来也更麻烦,还有……因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就大费周章,简直就像笨蛋一样。”

一直话很少的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郑重其事的说道:

“明明是不存在的东西,为什么你们都要去当成真的一样啊,荒唐至极……”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些激动,双手紧紧攥着拳,明明他自己说的也是一件无聊的事而已。

“擅自就去幻想和相信一些不存在的东西,那种事……很无聊。”

或许有人会觉得一直相信这些是很蠢的事,因为不管是谁都活在现实里,没有什么值得幻想的事情。

越早明白这些,对现实的失望也可能会越大,他显然深谙这一点。

“这样不觉得很蠢吗?当成一个笑话不行吗?因为现实根本不是那样————”

“但是总把现实如何如何当成借口,对任何事都不抱有希望,这样的家伙才是最蠢的吧!连对希望的憧憬都没有的话,人还能有什么呢?”

女人硬生生的把话头抢了过来,那股气势和之前的她截然不同。

空旷的四周仿佛只剩下了这句话所产生的余音,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样旷远而渺茫。

说话间,她已经架好了梯子,做好了向上爬的准备,尽管是不太高的一座建筑,爬上去进行什么作业,也会让人有所畏葸。

“听好!就算是假的也好,就算真的没有在天空中飞行的驯鹿,我也会这样做。”

说完,她爬了上去。

可能会很费力气吧,不过她还是以自己的笨拙打扫着,打扫着留给不存在的人走入这个世界的通路,不,大概也是留给她自己去追求去憧憬的,那条通向未知幸福的路,让希望可以找到自己的路。

所谓幸福和希望真的可以让现世之人去憧憬的吗?

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

“……”

少年看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在白色的吐息还未散去时,他再次开口说道:

“啊啊……没办法,你去打扫壁炉吧,烟囱我来弄。”

“嗯?”

“烟囱我可以帮你,你说过自己不会清理烟囱的对吧。”

“可是……”

“不是你说的吗?壁炉没有好好打扫过,圣诞老人可是不会来的。”

“诶?那个,你不是不信这些……”

“少废话!”

“呃……”

“抱歉。”

突然对比自己要年长许多的人说出了“少废话”这种妄言暴言,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抢着走过她的身边,径直往往梯子上爬。

“就算是……就算是那个吧,红茶的回礼,这么说可以了吗?”

“哦哦。”

女人说着就转身走进了屋子,准备清扫壁炉的工作,而他则爬上了屋顶开始修理烟囱。

说起来这个少年好像是专业的修理工人一样,没费多大力气就解决了。

“这样就好了,等下可以试试看。”

他爬下了梯子,对刚好打开门端出热咖啡的女人说道。

“嘿~~好厉害,要是我一个人怎么样都做不到这一点,你似乎挺懂这个的啊。”

少年没回应对她的期许,而是看了看天上,雪花从铅灰色的云里优雅的飘落,让人不由得感叹那份悠游的从容。

“我祖父……两年之前,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去世的。”

可能是特有的爽朗语气让这句话本身包含的意义被冲淡了许多,她听到少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

“嗯?”

“他就是这个小镇最早的送奶工,去世的那天还在做这个。”

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前辈,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啊……是一个很笃信这些东西的人,什么奇迹啦,幸福之类的,反正就是一个满脑子都是积极想法的怪人,那本书就是他给我的,这栋房子一开始也是祖父在这里建起来的。”

“啊……”

没想到连自己的住处都是得益于那位老人,她不禁有些肃然起敬了。

“他去世的原因……”

少年突然停住了,呆呆的发怔,望向那个烟囱。

这时候,风再度鼓噪起来,卷起了洋洋洒洒的雪,浪涛般此起彼伏,把刚才还明晰可见的烟囱淹没其中,只剩下了黑漆漆的剪影。

“圣诞节前一天,那个烟囱出了问题,他为了修理和清扫爬到了屋顶,然后失足摔了下来……不过这件事我家里也是第二天才被告知的,那天早上我还想着为什么今天没有牛奶喝呢?却知道了这种事……”

真正的降雪悄然间也再度兴起,大片大片的冰花倾泻而下。

“当时谁都劝他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大概他也和你一样坚持着这些奇怪的想法吧……”

“回屋子里,雪又要变大了。”

女人说着,收起了支好的梯子和那些零零散散的工具,回到了屋子里。

…………

……

壁炉里因为收集了许多枯树枝,重新燃了起来,火焰活跃的晃动着。

“看,橙色的光。”

黄昏渐近,室内渐渐暗了起来,窗子上渐渐形成了朦胧但有着不可名状的美的光晕,轮状的扩散在冰冷的玻璃上,仔细听去,这薄薄一层玻璃的另一侧,外面雪的声音簇簇作响,风也低语着什么细碎的絮叨。

“知道吗?”

“什么?”

“圣诞节的来历。”

“耶稣的生日来着吧,世界史的老师说过这个。”

“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的……”

她环抱着双腿,没规没距的坐在壁炉畔的沙发上,语气温和的絮絮说着。

“诶?”

“因为新的生命也会在这样的严冬当中诞生,在这种时候是最没有生机,最萧索的季节。”

诚然,即便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也会有新的生命诞生;即便让人失望的事情比比皆是,也会有让人期待的事物出现,她对此深信不疑,正如她憧憬着的事物一样。

“是因为环境吗?越不容易生存的环境,想要活下来的欲望就越强烈。”

少年没有抬头,一边看着书一边回答道。

“大概吧,虽然一开始是很困难,但这样最终获得的事物也更有价值不是吗?”

少年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借着灯光继续读着那本《银河铁道之夜》,似乎看到了《乔班尼的车票》那部分。

“呐,你觉得银河铁道之夜是讲什么的?”

拿了毛毯披在身上之后,她重新回到壁炉旁边的沙发上,朝着还在啜饮红茶的少年问道。

“现实,是现实……因为乔班尼醒了之后,发现之前的那些都是梦,而且作为挚友的柯贝内拉也溺水身亡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是圆满的结局。”

在这个少年看来,宫泽贤治无疑是在用小说来控诉现实的。

事实上对文学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在写这本小说之前,和他关系非常要好的妹妹去世了,这恐怕是宫泽贤治创作《银河铁道之夜》的缘起。

而很多的隐喻也都体现了他当时的心境,坎帕内拉最后溺水身亡,乔班尼的梦也醒了,根本就没有什么银河铁道,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梦,一切终究回归了现实。

“那这就不是童话了吧,至少不是给小孩子看的童话。”

“本来也不像是,很多大人都说这本书太难懂。”

他继续翻动着书页,好像要从字里行间找到些什么一样,用力的盯着上面的文字。

“可能吧,说成小说的话,这本书绝对是合格的,但这毫无疑问也是童话,还记得天蝎的那段吗?”

这个少年当然记得,天蝎是善的形象,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决意为了所有人的福祉,最后燃烧了自己,化作了永恒的火焰,为别人点亮前行的信标。

“银河的旅途其实也是寻找幸福的旅途,‘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大概宫泽贤治也是在问每一个读者吧,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妄断了他的本意,至少我从这本书里,理解到了这些事情。”

即便有着悲惨苦闷甚至是阴暗的现实,如果坚持不懈的追求着希望,终究会带给人们温暖的光芒,让人相信幸福的存在,这或许就是童话的本质。

人总归是会憧憬幸福的,就像飞蛾趋光一样。

或许一些事已经无法改变,但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再冷的夜晚也会被第二天的日出终结,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人们也不可以放弃这种追求。

不管是谁,现实如何,过去如何,幸福和奇迹都会让人感到温暖,这温暖无法拒绝。

如果就这样怀有憧憬的追逐,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就会让自己可以更加坚强的走下去,并且走得更远呢?

没错,人总是不停前行的,就算卷起狂风,就算有严寒霜雪,也要前行,蕴藏在这脚步之中的力量,一定是出于对某种事物的向往。

她端坐在沙发上,看着壁炉里跃动的火苗开始出神。

“我想,如果我是乔班尼,就算没有了柯贝内拉我也会继续乘上列车,把整个旅程再走一次:

‘柯贝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俩无论到哪儿都要同行才好。我现在就像那只小天蝎,只要能为大家寻求真正的幸福。就是身经千锤百炼,我也不在乎。’

‘再大的黑洞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去寻找人们的真正幸福。’

‘是的,人们都这么想。但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我们每个人都和柯贝内拉一样。你所见过的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曾经尝过富有光泽的苹果,坐过这列火车。所以,就像你刚才想的那样,要为了寻找所有人的最终的幸福,和大家一起尽快到达那理想之乡。只有到了那里,你才能和柯贝内拉永远永远地呆在一起。’”

她兴致高昂的诵读着小说中的文段,脸颊因为炉火映照而泛起绯色。

少年被这诵读的高亢语调吸引,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的端详着她,他觉得这是个很喜欢笑,笑起来也非常可爱的女人。

“嘛,可能吧,看到你这样,我也不由得想去相信一些事情了,话说故事的最后,乔班尼的父亲也会回来吧。”

“嗯,一定会的。”

她的眼中闪耀着充满了希望的光彩,无比恳切的回答道。

风和雪的幽会还在继续,但这是她和他现在所感受不到的,因为他们正被这温暖的,充实的光芒包裹起来,如同母亲拥抱着孩子。

外面是寒冷彻骨的冰天雪地,屋子里却好像是被果壳包裹起来一样的温暖,简直是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

虽然两个人都没说什么,但时间就这样在温和的空气里渐渐流逝着。

“我回去了,乔班尼。”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突然这么说着,推开门就要出去。

“嗯,一路小心。”

她没有挽留,只是默默站起来送他出门。

“啊,对了,这个。”

想到了什么一样,她叫住了就要走出门的少年,并从宽大的毛毯里掏出了一只瓶子。

“这个,说好的回礼。”

咻——

她把手里的玻璃瓶丢给了少年。

“会光喝的。”

他晃了晃瓶子,冲她做了个鬼脸,就转身走了。

少年脚步轻快,好像放下了什么重负,一边穿着厚厚的外套一边向外面走去。

她站在玄关,披着外套目送少年离去,雪地当中清晰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那个女人的身后,新燃起的壁炉里,橙红色的火焰跳动着,仿佛要让整间屋子,整个世界都被这份炽热所感染一样。

第二天清晨,她还是像平时一样早起,因为即使是圣诞节当天,这份的工作也不会有什么休假,但这个悠闲的态度与其说是工作,也可称之为散步了。

惯例的收回空瓶,惯例的走到了以往会拿到“原物奉还”的地方,不过今天那里摆的是一只空瓶,与先前收回的瓶子一样,里面空空的广口玻璃瓶,还有一点和平时不同的事,那只瓶子的瓶身,绑着一条系成蝴蝶结的红色缎带。

“果然有好好喝完啊,坎帕内拉。”

她拿起了那个系着红色缎带的空瓶子,塞到了口袋里,吐着白色的气息,往身后脚印的反方向走。

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她还高兴的随意摆动这双手,像春游路上的顽童一样兴致高昂,她还顺手把头巾解了下来,信手乱甩,末梢带着一点儿卷的长发“唰”地散在肩畔。

圣诞节之后,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吧,她这样想着。

“哈……”

她缓缓吐出的白色的喘息,渐渐上升着,最后消失在空中,随着白烟的消失,她注意到了天色的变化,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