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吉柯夫妇死了。

低头呆视着横在冰冷地板上,已经开始变得僵硬的两具尸体,年仅十岁的少年只觉一阵恍惚,只怕挪动一小步,就会失去力气倒下那样。

尽管从两人身上并未看出任何致命伤,表面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但仅凭灵魂所在与否,少年就足以判断出一度名为父母的存在已经仅剩一套迟早都会干涸的皮囊。然而令他纳闷的是,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泪腺甚至没有从大脑收到刺激的信号,更不必说失声痛哭了。

为什么呢?少年自问道。

是因为他们从未正眼看过自己吗?

————否,那是因为自己没有他们所追求的才能。

是因为自己憎恨他们吗?

————否,无论他们对自己如何冷漠,始终都是赐予了自己生命的人,这点是值得少年感激一辈子的。

为什么呢?被庞大的丧失感所支配,少年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拥有正常人的思维与情感。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应该去烦恼的,不,应该说,这个年龄的小孩根本不会思考那么多。这异常的早熟虽足以将少年排除于正常人之外,但本人似乎对此毫无自觉。

“没有才能的人没有存在的资格。”此时,站在少年正对面,与其年龄相仿的少女开口打破了弥漫在周围的沉默。少年木讷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与自己一样如夜般漆黑的头发与相似得难以分辨彼此却更显秀丽的面容。

“既然已经江郎才尽了,何必作无谓的挣扎呢?”与少年僵硬得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的面色相反,少女以嫉妒轻蔑,就像俯瞰路边垃圾般的眼神瞥了一眼脚边的两具遗体,嘴角戏谑地翘了起来,

“无能的人是无法发现那看不见的才能的。”言罢,在少年干涸的目光注视下,少女不屑地转身正欲离去,

“姐姐......”少年蠕动的嘴唇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尽管心中仍有无数的疑问,但却发现声带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图运作。双足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无法挪动分毫。他能做的,只有以不解的视线追着身形不断变小的少女。

“你在浪费自己的才能呢,”以眼角的余光朝少年一扫,那女性尚未发育成熟的嗓音竟冰冷得刺入骨髓,“迟早会变得像他们,不,像这个世界的齿轮一样,永远停滞下去吧。”

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当中,她最后的话仍旧回荡于少年的脑海之中。

————————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眼球好不容易适应了从窗帘缝隙中漏入的几缕阳光,凯尔却发现自己的右臂完全失去了知觉,而且脖子也酸痛不已。

居然用手臂枕着睡着了,这样还落枕了呀。呆呆地盯着装饰着金木边的天花板好一会儿,青年才捂着仍旧显得有些僵硬的后颈,从床上直起上半身来,边活动着有些发麻的右臂,边环视着房间的四周。

约两年多没回来的房间几乎没有太大变化,虽然内装豪华得有些多余,但家具却相对的较少,除了这张即使容纳两个人也略显宽大的床之外,就只有摆放着老旧台灯的床头柜,窗边的简易圆桌与椅子,和安置于墙角处的双层衣橱了。托每隔数月就来此扫除的露娜和索菲的福,即便这里无人居住,也能保持随时能住人的干净整洁。

“尤丽!”随口叫出了女仆长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有的只是仍旧飘散在房内的女性独有的香气。

出去了吗?看来是我睡过头了......瞥了一眼挂在墙上,时针指着数字8的时钟,凯尔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头。客观来说,这个时间并不算太晚,但本人却对完全无法查知对方离开房间的自己感到不爽。因为这意味着对周遭环境敏感度的下降,同时说明了精神与肉体积累的疲劳已经超出了平时控制的范围。

随意地披上一件外套,凯尔离开房间,穿过冗长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走廊,从连接着一楼与二楼的阶梯下去,并向着大厅的玄关走去。虽然在途中数次停下脚步,试图找到说话的对象,却没能见到手下的三位女仆和另外两位随行的女士,使本就宽敞的屋子显得阴冷阴冷的。

难道我会感到寂寞吗?果然是因为刚才的那个梦吧......明明不再会产生这样多余的情感了。自嘲地歪起嘴角,凯尔伸手推开了眼前的木制大门。

早晨独有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绿意————由数十米高的粗壮针叶科树木簇拥而成的树林,与挂满枝头的深绿色树叶相映成趣的,是那从暗棕色树干的缝隙中漏出的点点绿光。这种透过吸收埋藏在地下的光魔石魔力,并将之变质为养分的植物在多米利昂比比皆是,从外侧看,那如同溪流般流动的光点就像树木的血管一样,向世人传达着生命的脉动。

受到光魔石与树木共同作用的影响,外头反而比屋内更温暖,即使是在这种深秋季节和特殊的地理位置(距地表六公里)。凯尔将脚踏入了弥漫在地表的白雾,被缠绕上来的白气淹没的双脚随即传来了粘稠的湿润感。这些白雾来自于漂浮在空中的云层,每当气流活动活跃时,它们便会化作如烟的白雾,流水一般穿梭于多米利昂的各个角落。

相比起索蒂雷吉欧的住宅,这栋老宅子没有建造庭院,只有一栋两层的老房子孤零零地伫立于森林深处。因为不存在围栏与大门,凯尔只需要向前迈开脚步,就能进入从树木间辟出的,一条可容约三人并肩通过的羊肠小道,它是唯一连接着这所房子与外界的通道。

漫步于晨雾与树木之间的凯尔完全毋须担心会迷失方向,因为这条是通往山脚的一本道,自己只需要沿着路走即可。尽管天色尚暗,但由于发光植物的存在,森林里的能见度反而比城里好,抛开四散的白雾不谈,被隐藏在草丛中的树木筋络绊倒的几率也相对下降了。

周围意外的安静,除了偶尔的几声鸟鸣,便是踩在草丛里嚓嚓的脚步声,由于此地并不存在攻击性的野兽,更不必说索蒂雷吉欧附近的污染者了,能够与此环境媲美的,大概就只有地上为数不多的精灵居所了。

大约在林间行走了十分钟左右,一股不同于泥土清香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近似于云雨来临时独有的潮味,可能是气温升高的缘故,它又比前者更加浓郁。透过林木高大身躯间的缝隙可以窥见,山道的尽头正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再往前走几步,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在凯尔面前的是如同巨大镜子般的,面积约两平方公里的湖泊。大概是因为水源来自地下,即使没有支流,闪耀着莹莹绿光的湖水仍旧泛着缕缕波纹。反射着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洒下的阳光,湖中绿色与银色交织在一起,显得分外迷人。奇怪的是,那弥漫于周遭的白雾就像被这艳丽的湖光蛊惑了一样,有意识地将触脚抽离了湖岸的领域,感到羞涩似地在树丛间隐去了身影。

这幅光景对于凯尔·O·马吉柯来说,可能是司空见惯了,但现在却有崭新的存在,如磁石般吸引了他的目光。在视网膜中飘过的是如夜般乌黑和黄金麦浪般的秀发,两者都被湖水打湿而紧紧地贴在那洁白如玉的胴体上。

“别老往人家身上泼水啊,都跑眼睛里去了!”困扰地用手遮住双眼,黑发少女踩着水花忙往后退。

“是你先往我身上泼的吧?”点点水珠顺着长耳滴落在肩头,精灵少女似乎并不打算放过眼前连连求饶的人类少女,以捧在双手的水作为武器,不断向对方发起进攻。

原来都在这儿啊,目光依旧黏在在水中玩乐的两位少女身上,凯尔朝两人的方向迈出了脚步。此时青年竟感到心脏一阵躁动,虽然不能说对女性没兴趣,但自己的目光却无法从一直以来被当作道具的少女身上挪开,这到底是————

“谁!”察觉到凯尔气息的爱尔温猛地朝这边转过头来并警惕地喊道。

下一秒,数根从地中钻出的藤蔓迅猛地向凯尔袭来,最后映入他视网膜的画面是——因受到惊吓而失去平衡跌入水中的莉泽的身影与四溅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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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光明正大地“偷窥”女性玩水......该说是下流呢?还是神经大条呢?”耳边传来爱尔温的抱怨,凯尔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身体也无法动弹。传遍全身的紧缚感告诉凯尔,自己大概是被刚才的藤蔓五花大绑了吧。虽然脱离束缚对于凯尔来说轻而易举,但为了避免对方闹别扭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放弃抵抗。

“不过这里本来就是马吉柯的私有地,我们也是未经同意就————”与莉泽的说话声一同响起的,还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莉泽你居然会袒护凯尔。你不是挺讨厌这个男人吗?”爱尔温的语气与其说是惊讶,更不如说夹杂着些许挑衅的味道。

“因为啊,马吉柯对我们的身体没有丝毫兴趣啊。”莉泽以阐述事实的口吻说道。从他历来的反应来看,大概是没把自己当作异性来看待吧。

“你这么一说,总觉得比被偷窥更加令人不爽啊。这男人就没有一点感想吗......”

“哦,两人都是安产型。”

!!!!!!!!!!!!!!!

咻地一下涮红了脸,莉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臀部,而爱尔温则以微妙的目光扫了一眼被绑在一边的男人。“唉,莉泽你说得果然没错呢,这个男人真的没救了。”

忽然眼前的黑暗被一扫而光,身上的束缚感也随之远去,在今天二度习惯光照的双眼中映出的是已经穿好衣服的两人,及腰的长发挂着晶莹的水珠,白嫩的皮肤泛着一抹潮红。

“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要好的?”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凯尔扭动着腕关节说道。

“关系变好对于你来说是好事吧?我们之间不和的话你也会感到困扰吧。”

“那倒是。”

的确如莉泽所说,如果手下的两人闹矛盾的话,可能会对之后的行动造成影响。莉泽与爱尔温关系的好转对凯尔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

“话说凯尔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在多米利昂神域东南部得到一块私有土地,即使是神族贵族也很难做到,而且这块土地还埋藏着丰富的光魔石(因为光魔石产生的余热,整个湖就像一个巨大的露天温泉)......”

更何况你还是个人类啊。虽然当初来到此地时爱尔温只是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惊讶,但却把一肚子的疑问憋到了现在。

“还记得之前提到的螺旋天体,MS的发明者吗?”似乎并没打算隐瞒,凯尔以一成不变的平淡语气说道。

“艾什丽·麦格妮卡?”

“这块地是麦格妮卡的,在她死后交由马吉柯家接手,顺带一提,父母是麦格妮卡的同事。”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艾什丽·麦格妮卡是沟通了多米利昂与人类界的功臣,能够获得此等质量的土地也的确是名至实归,只不过其本人却在完成了螺旋天体不久后,遭到种族主义激进分子的袭击身亡,还真是令人唏嘘。

“原来是麦格妮卡的赠地啊,不过以前我并没有听说过马吉柯家啊......喂,凯尔!你要去哪儿?”

还未等爱尔温把话说完,凯尔已经转身踏上了回去的路。

“你们也玩够了吧?之后随我去城里一趟。”言罢,完全不在乎身后的少女是否已经跟上,男子的身影径直消失于树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