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他似乎有点明白,但是还是没法彻底感悟。

刚刚的一瞬间,他好像就要飞到天空的怀抱,好像差一点就能体会飞翔。

但是又一瞬间之后,他又回到了天台的正中央。

自己是出现幻觉了吗?他有些疑惑。想要将轮椅再一次移动到天台边缘去,却发现轮椅的两个轮子都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伸长脖子向下看去,他惊讶地看到卡住了轮椅的,竟然是几颗聚集生长的大蘑菇!这下,别说他自己,就算是最强的风恐怕都没法推动它了。

而且现在的天台,一点风都没有。

天空中细碎的云彩还在变幻形状,但是位置却没有丝毫改变。

风消失了。

风是大气的呼吸。

所以现在的世界,安静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抬起脸,看向天空。

每当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就会感觉在这片天空之下只有自己一个人。看着天边的流云变换,就会感觉自己好像也融化在其中了似得。

天空好大。

自己好渺小。

希望能够碰触一下,比什么都悠远的天空。

于是他向着这片没有风的天空,伸出了手。

……

“你为什么会造出梦境来啊?”

在躲过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刺猬群之后,我精疲力竭地趴到了一个离我很近的巨型葡萄柚上。

“抱歉,不过这不是我的本意啊。”陶玛斯也累的不轻,应该是也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他四处搜寻了一下,然后跳进了一朵巨大的花里。不过,他似乎不太受欢迎,那朵花在他跳进去的下一秒,就开合着花瓣将他吐了出来。他无奈地晃晃脑袋,从地上爬起,随便在旁边挑了一朵小蘑菇坐了上去。

“我本来只是想让那孩子做个飞翔的梦而已。没想到实际操作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把他的梦境实体化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们进了他的梦里。”

我又想到了那孩子漂亮的大眼睛,想起了他关于飞翔的梦想。

“等等,陶玛斯你,知道他的梦想?”

“嗯……虽然比不上专门负责这个的神明,不过像这种纯粹的梦想我也是看得到的。”

看得到……是指什么呢?虽然好奇这个,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我能理解的东西,所以我换了个问题。

“你打算让他作梦?在梦里实现他的愿望?”

“啊,是啊。”他向后一仰,看向远处像画布一样静止的天空。“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不直接带着他飞吗?”

“嗯。你肯定能做到的吧。”

听到我的肯定回答,他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

“那个啊……人类是不会飞的。”

这个,我也知道。

“他所渴望的是自己的飞翔,而如果我带着他飞的话,就和坐飞机没什么两样了吧。我想,那并不是他所渴望的奇迹。”

他解除了四十五度角望天的动作,在看到我的表情的瞬间跳了起来:“喂!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啊!这么惊讶是怎么回事?我看上去像是笨蛋吗?”

虽然不礼貌,但其实我很想点头。

确实没有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一点。

“在梦里就可以了是吗?让他自己飞起来这件事。”我扭过头,稍微观察了一下天空中像是信手涂鸦一样的云彩,“因为梦里什么都可以做到?”

“不……是相信什么就能做到什么,而且根据常识与知识量的不同应该也会有些差别。我们既然进入了这个空间应该也是遵守这个规则的,虽然基本上看到的都是那孩子梦见的东西,但是因为我们对某些事物的认知不同,看到的东西可能会些细微的差别。比如说……”

他向四周环顾了一圈,然后视线定格在了上方:“就比如说这个。”他抬起手,指向了天空中的某个方向:“你看不到吧,天上飘着的那个神殿。”

在我看来,那里只有一堆层层叠叠的云。

“那里是神居住的地方。对我来说,它存在于云端之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在你的意识里并没有那样的东西,所以你看不见。”

“那个神殿是什么样的?”

“你想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陶玛斯的眼中透出骄傲,好像在炫耀着什么一样。

不过我都看不见,就算他炫耀也不会有效果啊……

我大概懂了。尽管这个世界是那个孩子的梦境,但是他不可能讲一个梦境中的一切都设定得完完整整,肯定会有些是这个世界自然扩充出来的,而这些东西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就像是一张相片中被模糊的背景。而我和陶玛斯进入了这个空间之后,会用自己的常识去理解去认知这些模糊的部分,所以我们见到的东西虽然框架上大体相同,但细微的部分肯定有所差异。

简单地说,就是所谓的“你只能见到你想见到的东西”的童话梦境版本吗。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不,等等,说了这么半天是不是有点跑题?现在找到那个孩子才比较重要吧。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之前就想问的问题。

“陶玛斯,我们三个在天台上明明离得不远吧,但是为什么现在我们会和那孩子分开?”

“啊?”他呆愣了两秒之后,抓着头发哈哈哈地干笑了几声。

然后,这样回答:

“出错了嘛。”

“……”

不想说什么。假装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吧。

“走了。”我从葡萄柚上滑下去,走上了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脚边的,黄金铺成的道路。

黄金之路啊,不知道前面会不会有翡翠之城?

“喂,等等!走那边会遇见女巫!”陶玛斯急忙拉住了我。

为什么?《绿野仙踪》里不是这么说的吧。而且你为什么会知道?

转过头,我看到他的另一只手正指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前方有女巫”。

这么明显的提示……怎么好像闹着玩一样。

于是最后,我们还是顺着牡蛎壳铺成的路走了。

如果不是急着找到那个孩子,我真的想好好探索一下这个童话构成的梦境,神奇,梦幻,蕴藏着无数的可能性。恐怕也只有小孩子会做这样的梦了吧。

我……总觉得自己不会做梦……

“晨曦?”陶玛斯在前面喊我。他什么时候走到我前面去的?

“没事。”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于是眨眨眼,驱散了一些混乱的想法,跟了上去。

远远地,透过高耸的层叠树木已经能够见到那个类似我们之前在的医院的建筑——也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出现的人工造物。和在树林上方盘旋着的有翼蛇相比,显得十分庞大。

“哇哦,弄得真壮观啊。”陶玛斯望着医院的大楼,发出了对我来说有些不知所以的赞叹。

不过就是人类制造的,色调单一又缺乏美感的方形水泥块而已吧。还是说,只不过是在我的视角里看上去是这样的呢?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时候。那个孩子……

在天台上,他对我说出想知道飞翔的感觉的时候,我好像能够稍微理解他的心情。对于天空本能的向往,不过再怎么说,他的那种向往也太强烈了些。

或许是我想多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如果没有人去阻止的话,如果我和陶玛斯没有出现在那里的话,他会就那样放任自己的轮椅被吹下去也说不定。

虽然那是“坠落”,而非“飞翔”。但那恐怕已经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说,哪怕一瞬间也好,他也想感受一下飞翔。

确实是一瞬间啊……

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担心在见到这栋建筑之后突然爆发了出来,我有些急躁地扯这陶玛斯的胳膊加快了脚步:

“快走吧,万一那孩子出什么事就糟了。”

“我们不是一直在走吗?不不等等等等,先别急,我们或许可以找个更快的方法。”陶玛斯一边挣扎着一边四下寻觅:“商店,商店在哪里啊,卖条船给我们啊!”

他在说什么呢?

虽然在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啦,但是……

……

“如果是在梦里的话,我是不是想飞就能飞了呢?”

梦境医院的天台上,小男孩正在喃喃自语。

或许是想进入梦境中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许他只是因为一直呆在这里有些无聊了。总之,他慢慢地缩进了轮椅的深处,睡着了。

从这一刻开始,风又开始吹起来了。

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动,长长的睫毛同蝶翼一般轻轻地扇动。

在梦境中睡着了的话,会怎么样呢?

没人知道。

在风吹起的同时,医院的大楼也发生了变化。

从地面开始生长出粗壮的蔓藤,绕着大楼的外侧盘旋而上,同时藤蔓上还不断地生出幼苗,幼苗又迅速长大,不断地燃烧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逐渐开始将建筑的表面尽数覆盖。大片的叶子舒展开来,完美地替换掉了之前单调的灰色。甚至有的地方,还开出了种类不明,色彩绚丽的花来。

现在从远处看去,这栋楼已经变成了一座植物堆积成的高塔。

原本是天台的位置,现在开出了一朵最大的花。花蕊就像是由水晶雕成的一样,闪烁着淡蓝色的美丽光点。而以花蕊为中心,颜色向四周逐渐变浅,到了花瓣的尖端,已经是接近透明的白。

一点都不像是下面的那些绿色蔓藤能开出来的话,但连接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蓝色和白色这种配色本身,像极了天空。而这朵花展开的花瓣的形状,竟活脱脱地是几对翅膀,仿佛下一秒,就会扇动两下,飞向天空。

我看着远处那栋建筑突如其来的变化,突然觉得自己的词汇量竟然如此贫乏,想要找出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这种变化都做不到。

“晨曦?怎么了?”陶玛斯一脸不解地问我。

“那个。”我抬起手,指向医院的方向,他难道还没注意到吗?

“那里?没什么变化啊。”

诶?

我突然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哇哦,弄得真壮观啊。”

他一开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怪不得会那样感慨了。

于是我摇了摇头:“没什么。继续走吧。”

只是心中,似乎多了几分不安。

我想,现在的那栋医院应该才是那孩子最真实的梦吧。

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被扭曲之后反映到大脑的一种表现形式。

就算再向往天空,哪怕长成羽翼的模样,花朵也必须根植于泥土,只有在最后凋零的时候,才能被风带着,短暂地在空中滑翔一会。

花朵一旦试图飞翔,那么得到的肯定只能是绝望的结局。

如果是这样的话,梦想,是不是放弃掉会比较好呢?

但是,如果真的只要那一瞬间就能够满足的话,就这样结局应该也无所谓吧。

到底,还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问题。

“晨曦!”

我的思绪被陶玛斯的声音打断,

从小到大,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频繁地打断我的思考。不过我思考的也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从哪里弄来的?”我惊讶地看着陶玛斯抱在手里,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的木船。

“商店。”他的声音在船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要把船放下去就会有河了。”

逻辑简直乱七八糟,不过既然是梦境,追究太多会显得傻气,所以我没说别的,过去搭了把手,帮陶玛斯一起把船放到了之前是一片灌木丛的地方。

非常神奇,船刚刚落下的瞬间,那片灌木就变成了一小丛发出淡蓝色光芒的草,或许就是童话里山羊阿姨那来织毛衣的那种吧。原本的土地也变成了潺潺流淌的小河,偶尔甚至能看到有几尾鱼从水中游过,

我们两个人上了船,顺流而下。很幸运的,水流的方向正是我们的目标。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到达了。

可是到达了之后,要做什么呢?

即便是在心理活动中,我也有些迟疑。

要扮演梦境中的NPC,告诉那孩子在这里只要想飞就能飞得起来吗?

按照陶玛斯的说法,这应该是他原本的想法。可是这样真的就行了吗?

在梦里体验过了飞翔,真的就能算是实现了梦想吗?

而且体验过一次,难免就会想要体验第二次吧,可是第二次,不会再有人帮他制造梦境了。

那陶玛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说应该让那孩子放弃不切实际的梦想,好好地站在地上仰望天空?

不会有人就因为这种说法而放弃自己的梦想。

陶玛斯或许有什么想法吧,他似乎总是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异常细心。

我有点想问,不过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操纵着船只,他应该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从船运行的轨迹就能看出他的生疏。所以为了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安全,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我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个大变样了的建筑,看向顶替了原本的天台的那朵花。

在梦境中制造出了这样的花朵,足以看出他对于飞翔的梦想有多坚持。

如果……我能更了解一点那孩子的想法就好了。

明明现在身处于他的梦境,明明这么纯粹而直观的世界,却因为过于纯粹反而不知道能从哪里入手。

真希望能听听他的想法。

“虽然是小孩子,不过还是要认真地和他谈谈呢。”陶玛斯突然出声,在这段时间里他似乎已经掌握了用意念操控船只的方法,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在到达之前,可以先思考一下飞翔到底是什么。”他有些狡黠地冲我眨眨眼,“我打赌他会问的。”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

那个男孩仍然在睡着。

他的轮椅在那朵花的正中央,几根蓝色水晶花蕊的包围之下一动不动。

他的睡相很安静。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心生怜惜。

不知道在梦境中,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会是他想要的飞翔吗?

还是一片空白?亦或是会像在现实中看到梦中景色那样,看到现实中的景象呢?

没有人能知道。

不过应该是见到了好事情吧,因为他的嘴角,渐渐透出了一丝笑容。

沉浸在睡梦中的他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轮椅下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从地面攀延到最高处的蔓藤,似乎还在继续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