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igh Priestess,Ⅱ

——女祭司。

00

明道若昧。

向内溶解。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未知更令人恐惧的事物,那恐怕就是直觉。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得了——高中时期的生活有大半,都是在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墙壁包裹中度过的。染上肺结核这件事情十分令人揪心——父母也好,同学也好,我也好。

都是骗·人·的。

事实是,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酗酒的父亲也好,神经质的母亲也好,温和的朋友也好,刻薄的同学也好,从一开始就没有过真的关心自己的家伙。

有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我这样安慰自己。如果没人关心自己的话,那么去关心别人就好了嘛,我这样敷衍自己。假若失去了被人爱着的资格,那就去爱别人就好了嘛,我这样欺骗自己。其实周遭的人们都只不过是摆出一张臭脸,其实内心还是相当柔软的嘛,

——哈。

对别人的关心得不到感谢,对他人的爱意得不到回应,对自己的欺骗得不到结果——其实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去了被人爱着的资格呢?经常这样想。

直觉是可怕的。

直觉嗤笑道,你只是一个被抛弃掉的泰迪熊而已。

直觉安慰道,你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了。残缺不全的家伙是不会得到什么家伙的爱的。

直觉质问道,你根本一点都不爱自己,又凭什么去得到他人的善意呢?

直觉告诉我的事情,曾嗤之以鼻,曾不以为然,然而每当感觉要失去掉什么人的话,有什么东西要从指尖溜走的时候,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将直觉压下的时候。

就全部都离开了。

重要的物啦,珍视的人啦,就真的乖乖地全部离开了。

直觉是可怕的。

把残酷的预言说出来之后,洋洋得意地等着实现的魔鬼。

试着自杀过,然而最终被确认不过是小孩子的别扭,是懦夫的脾气。到最后,还是会被自己的直感嘲弄一番,自己只不过是个不成熟的懦弱的小屁孩而已

于是——逆来顺受的我开始相信直觉。

接受自己其实是不自爱,也不被人爱的,

丑陋的家伙。

———————————————————

少女是痛苦的。

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无论是旁人还是自我,都能清晰地, 准确地感知到那份痛苦——能够感知到自己或是旁人已经失去,正在失去,和即将失去的东西。能够感知到,并且无力阻止。活在无力感和无助感冲刷之间的少女,只有选择逃避地活下去。

但是,在被黑暗一点点侵蚀的内心,是否存在着什么能够被碰触的光明呢?

再做一次介绍,少女的名字是泽城汐波,19岁。毕业于私立稻垣高中,目前正就读于雏见泽大学,兴趣是绘画,恋爱经历两段,目前单身。

———————————————————

01

3月6日,7:21。

泽城汐波在鞋柜前面逗留了好久一段时间。虽然自己的结核病早已痊愈,但是她仍然很注意不让自己靠近任何有可能造成器官或者肺部炎症的东西,洁癖是难免的。她用拇指和小指提起信封的一角,扔到餐桌上。

「这什么啊……」

信件的抬头是【诺斯底游戏】之类的什么玩意,她当作垃圾广告扔在一边不再管它。

时间是简单的上午9:10。少女在镜子前面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发质有点粗糙,但是棕色的学生头配上少女的脸型,还是相当可爱的。尽管样貌算不上很精雕细琢,但是五官端正,而且配合残念的身高和略显冒失的行为,不难让人联想到兔子之类的小动物。

水手服和鞋子没什么好说的,少女把普通的睡衣换下来以后,只化了一点淡妆,便拎起提包。

「我出门了。」

没有任何人应答。因为家里除了泽城自己以外本就空无一人。

正午。走出校园的门的时候少女正由于飘来的花粉急急忙忙地在提包里面寻找可以擤鼻涕的纸张,但是只找到了一张粗糙的信封,暗忖着这样也差不多可以凑合,她却由于上方的些许灰尘开始止不住地打喷嚏。

「呜……不幸呢。」

不过,为什么提包里面会有一个信封呢?

止住鼻涕的少女这才发现那是早上被自己弃置一旁的那个信封,【不过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我的提包里面?】这样想着,出于某种无稽的好奇,少女拆开了信封。

「……塔罗牌?」

泽城举起信封,内侧挡住正午强烈的光照的轮廓是一个标准的矩形。

「诶——还真的有呢,好帅。」

帅个头啊……少女对自己之前花痴般的言论一脸黑线。

「女祭司……?」汐波歪了歪头。

卡背上面写了行字,但是被重叠的树影挡住看不清,少女走到刺眼的阳光底下,看到的是——

【提升直觉半分钟程度的能力】

……

这啥。

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莫名其妙的文字,还是会感觉不爽就是了。

「就算再来三十升没用的直觉,结果还是一样吧。」

好,省略无聊的说明。时间再推后一点吧。

穿过涉谷区那个令人发抖的风口之后,汐波的余光捕捉到某个令人在意的奇异点。并非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但是总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自己的冲动也会把一切全部踢翻。无法拒绝却又无可奈何,汐波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打个招呼。

男性的背影注视着自己。

自己凝望着男性的背影。

「找不到退回去的理由呢……」

「桥本同学?!」

虽说事前的震惊已经过去,但是说出的口吻依旧带着探询的意味。不过听到少年慵懒的声线之后,最后的一点侥幸亦烟消云散。

「啊。泽城。我听到了。」

「呼,之前还在害怕认错人了的说。」

「上次见面大概是……两年之前?」

桥本真书依旧走在自己的路上,似是没有看到少女一般地发出问话。

「唔,是的……」少女低着头轻喃。

汐波胡乱找着话题。桥本真书也依旧用惯常的,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的语气回答着,虽不至于让人感到尴尬,但是直觉上的气氛的确有些古怪。少年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等到谈及其室友响原诚一的故事之时,汐波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回家的路。

「诶——响原同学还真是可怜啊。」

「我是不觉得那家伙有什么好怜悯的——连自己的生命都一副怎样都好的态度,无论是天然呆还是自暴自弃,哪一样我都不喜欢。」

「诶?难不成桥本同学讨厌天然呆?」

「……仅限于那家伙啦。」

「桥本同学还是那么口是心非的别扭呢——真好。一点都没变。」

自己也是。

口是心非地说出【真好】。

「嗯啊,你也彼此彼此。」

桥本瞥了少女一眼。

「那个……桥本同学」

「敬语也差不多到此为止吧。咱俩又不是第一天见面,难不成现在咱俩的关系连陌生人都不如?」

「呜,呃,是的……抱歉。」

桥本似乎变得有些不耐烦。

「不好意思……我失言了。刚刚要问什么?」

「响原同学现在跟桥……跟你是住在一起么?」

「啊,差不多吧……万一哪一天他翘辫子了,收尸比较方便。」

……

其后的事情略去不谈。之所以不谈的原因也很清楚——汐波的记忆力早就已经脱离所谓【差劲】的层次了。毁灭性的健忘性,让她记不太住某些时段发生的事情。

「唉。」

少女坐在榻榻米的角落上小叹一口气。转身的时候瞥到的门牌号,虽然没有什么要记住的理由,但是忘却的理由同样也不存在。男性——桥本真书与自己的关系,说穿了不过是朋友。

究竟为何要纠结那么多呢……

只不过是与曾经是男友的朋友打个招呼而已。

「啊啊啊啊啊啊好麻烦。好麻烦。好麻烦。」

汐波用被炉蒙住自己的头呻吟道。

总的来说——

就是这么回事。

若即若离的感觉从一开始就未曾消褪,钟表的指针停留在下一秒的功夫,已经吃过午饭了。但是真的已经吃过午饭了吗?之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还在同一位置上面逗留呢?哥哥还在不在家呢?汐波的记忆力空前地差劲,常被高中的同学这样吐槽【汐波酱能够一个人活到现在,超乎想象地坚强呢】——尽管根据自己的直觉尚且混混沌沌地活着,但是除此之外也再剩不下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了。按照常理推断,父母突然一下子消失掉似乎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但是自己仍然不知不觉。

【反正随随便便地生下我,又随随便便地被杀掉——幸灾乐祸一下也无所谓吧?】抱着这样念头的汐波狠狠地将之抹杀在内心深处。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吧?冷血的想法仅仅只停留了一下子,掐灭它的初衷并不是由于温柔或是善良等等诸多的原因,仅仅只是出于内心的罪恶感。

也许期望的是相反的结果也说不定。汐波这么想着。虽然死掉的是自己讨厌的家伙,但是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看到父母血肉模糊尸体的时候的哭泣完完全全地出自本能。连自己也不确定,这份【直觉】究竟是不是自己内心所想。

随随便便地依赖上他人。

随随便便地憎恨上他人。

随随便便地自作多情。

随随便便地浑浑噩噩。

随随便便地给人添麻烦。

随随便便地被人讨厌。

随随便便地活下去。

随随便便地爱上他人。

——被冲动,本能和精神所驱使的,

随随便便的家伙。

【话虽如此,我与那家伙究竟有什么区别?】

【都是一副不在意地说着谎言的家伙。】

短信铃声响了。

汐波踢开被子。

房间里的空气是无法流动的胶状静态,完全没有打开的窗子和欠缺生人气息的白色墙壁,阻隔住最后一点足以令人呕吐的和风。唯一的声源是电话里传出的极富蔷薇色青春气息女孩的声音,以及名为泽城汐波的大学女生,心脏跳动的韵律。

【汐波酱么?趁着今天下午休息在西口公园碰面吧,4点整在那里等我,就这样('・ω・')。】

发件人:神原节理。

3月6日,下午15:23。

空气的温度降下来了。不仅仅是由于冷空气的逗留,涉谷区多得难以置信的高层遮挡住的日光,在城市之间肆意穿越,横行霸道得不讲理的风——

吹动少女的裙子。

不……这和裙子有什么关系啊。自己竟然会难以置信地打开家里的门锁跑出来,该说是像自己的行事作风呢还是脱离自己的实际呢。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的行事作风什么的,真的存在么?如果说遵从直觉行事也算是一种作风的话。

坐城铁到池袋的西口公园。

然后坐着。

状态似乎与茧居族没什么区别。

如果少女面前有一张桌子的话,一定会被她自己掀掉的吧。但是,异常的消沉。

为什么呢。

「反正……都跟我没关系。」

这么想着,嘴里却吐出毫不相符的混帐话来。

「总的来说,你其实很开心不是吗。」

陡然冒出,毫无防备,附加着透着轻微豪放气息的口癖而吐出来的,截然相反的语言正对靶心,一语中的。从泽城汐波的耳边冒出奇特的女声。

「抱怨着毫不相干的事,祈求着不能实现的事,安于现状又惴惴不安,虽然正义和责任之类的东西提醒你要悲伤一点——或者说至少装出悲伤的样子,但是你根本毫不在意吧?现在也是之前也是,并非出于后天的磨损或者神灵的感召,你纯粹只是按照那样特殊的模板制作出的,盛装情绪和直感的容器吧?喂,我说——」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理性这种东西吧? 」

汐波稍微转动发酸的脖颈,看到一张颇为清秀的脸出现在距离自己仅仅三厘半的地方,吓得她差一点从公园的长椅上面弹起来。

「诶?诶诶诶诶诶诶?什、什么时候出现的?」

「早就在这里啊。所以说啦,看到父母尸体的你,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之所以现在会消沉只不过是在责备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的行为吧?」

似是而非的发问弄得汐波有些不知所措。喂!这是哪里来的中二病啊,谁来管管啊,清洁工没有想要搭把手的么?

「唔,唔唔唔呜。」

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嘴里塞满面包屑的花栗鼠一样,少女的胃部剧烈地绞痛,已经被眼泪润湿的衬衣紧贴着皮肤制造出奇异而令人难受的触感。

泽城勉强摇了摇头。

「骗人啦。你跟那个家伙真不一样呢——骗人的时候脸上就好像写着【那是说谎的啦】之类的字哦?不过话说回来,你可是比那家伙要可爱多了,在考虑是不是要爱上你呢☆」

然而,后面的字泽城只能表示无能为力,因为自己已经从长椅上站起,窜到就近的草丛旁吐了出来。胃袋火辣辣的烧灼感从食道一直蔓延到喉咙。

纠缠。

混杂。

错乱。

被五十色的颜料倾倒充满的大脑,混合结束后是无垢的纯白。

为什么自己会毫无知觉?

打断少女凌乱意识的,是一瞬间进入自己的视界, 举着一瓶矿泉水的白皙右手。

「嘛,真是可怜呢——喏,便利店买来的降价品。总的来说,反正现在也不渴的样子,冲冲喉咙吧?」

一把接过来,喉咙深处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

一饮而尽。

「谢谢。」

「再说这个词,我会咬杀你的噢。」

直至现在,汐波才看清眼前少女的面部细节——如果说初看只能给出清秀这样的评级,那么眼前的少女应该属于在那之上更耐看的存在。戴着浅蓝色针织帽,上衣是一般程度上高中男生穿的便服,下半身则是齐膝的短裙,有种池袋街头游荡的不良少女的第一印象。

不过关键在于——

汐波并不认识少女。

电视上面也好,一面之缘也好,全都是挨不着边的——换言之,

「【初次见面】哦。」

针织帽少女故意把4649这四个音咬的相当重,让人怀疑的表情和玩世不恭的笑容,看上去就是不想去信任的家伙。这样的家伙为什么要接近自己呢,汐波想。

「初、初次见面。」

【糟糕,咬到舌头了。】

针织帽爆发出强烈的笑声。

「什么嘛什么嘛,那副面对初恋对象的表情是要做什么啊~我说,你还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上你了吧?」

「诶,喔,那个……对不起……」

「说那个词的话也咬杀。」

「……」

被捉弄了。

汐波发出困扰般的苦笑。

就算迟钝如泽城也明白,但是似乎还挺享受这种被语言方面戏耍的快感,或者说,处于对话弱势这一方的安全感。

「嘛,不过撒,话又说回来了——你其实是讨厌着你的父母的吧?」

「那,那个为什么会知道……」

刚刚被带跑的话题又绕回来,针织帽似乎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即便用敏锐来解释也太过分了一点。那种程度的敏感在世俗界一般被称作读心术。

「总的来说,因为你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大啦笨蛋。而且我是先知哦,你当成超能力者也无所谓,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哦。」

【额,原来只是这样么。】

不对。为什么会轻松地相信超能力者和先知这种鬼话啊。

汐波想。

「我……我不知道……」

低着头吞吞吐吐的声音被依然渐变为绿色的灌木吸收殆尽,对于宁静力场的破坏力为0。

「事到如今还在逃避什么啊——你这家伙抬起头看看,方圆二十米之内根本就没有人嘛,就算你承认掉也不会突然有人跳出来大喝你人渣的。」

「明明只要稍微问一下自己的【直觉】就能了然于心的答案,为何还要用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之类的话来逃避呢?」

「我……我没有!」

「我没有在讨厌着他们!」

「骗人。」

「真的!」

「骗人。」

「给我把你的眼泪收回去。」

针织帽的表情变得凝重了。

「好。假设那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么可否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呢?」

轻轻松松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的神色,少女吐出的字眼叩击着少女的肺泡,1,2,3,4,5,6,7。

宛若恶魔的低语。

「口口声声说着【不讨厌】【爱着】的你,面对着父母的尸体,面对着已经变成血浆和肉块的父母的尸体,面对着鲜血横流,面目全非,简直就像是在冲击着人类价值观的父母的尸体的时候——」

一字一停。

宛若神明的审判。

「不是在笑着吗?」

3月6日,下午16:01。

02

「汐波酱———~~」

少女狂奔着扑向长椅上面呆坐着的汐波。

【咦?】

【啊,是这样啊,我原来似乎是约了人的样子。】

「抱歉抱歉抱歉~~咱来晚了一小点了呢。」

刚刚从之前针织帽的口中听到的不吉言论还来不及从耳畔消失,汐波所约会的对象——虽然准确来说,只不过是朋友间的关系而已——

「神原酱……」

「诶?什么什么?汐波酱的眼角有泪痕呢。」

「那可不是一小点哦。」

「唔?汐波酱怎么了吗?」

「是说你迟到的时间啦baka。」

泽城慌乱地把方才露出的丑态藏匿起来,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稍微介绍一下——转身之间针织帽少女的身影依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诶?那家伙……那家伙去哪了。」

转瞬即逝。

「汐波在说谁呢——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身边没有其他人啊。」

冷汗。

冷汗从毛孔渗出,又一点一点地缩回去。

「开玩笑……刚刚这里明明还有个女孩子站在这,戴着针织帽……」

「没有那种家伙哦。」

神原一字一顿地,毫不避讳地说道。

「从一开始咱看到你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坐在那啊。」

一个下午都泡在快餐店里面。

「汐波酱最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啊。」

     双颊被【噗】地一声用双手紧紧夹住,无可奈何地露出滑稽的表情。很快发现自己的位置做出挣脱的动作要稍微难一点,索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够不着地面的双脚晃动着。

「唔有西福在烟啦……唔呼唔」

嘴里吐出由于口形固定而破碎不成形的字符,双手也条件反射般地挥舞起来。不过神原所说她确乎无法反驳——事实上泽城的大脑确实没有在处理除之前针织帽少女的部分以外的任何事物。

「汐·波·酱——好好听人家说话的话,咱就考虑放开哦。」

「沃会好好体花的唔……」

地狱般的双向紧缚解除了。双腮红肿的汐波为了掩饰尴尬,手中的叉子伸向鸡块。不过在那之前少女的手中什么都没有,为何现在会有一柄叉子呢?鸡块被塞进嘴里的汐波本打算接着无视神原的喋喋不休——可能是出于反正也就是些工作地点的牢骚或者八卦新闻之类的话,不听也罢——

「听说过诺斯底游戏这个名词么?」

说好的轻松话题呢!

汐波忍住吐槽的欲望,嘴里含着鸡块就这么正对着神原节理。

神原节理,汐波初中时期的旧友。由于学习方面苦手,从高中毕业之初便没有接着向大学进军,直截了当地选择了自由业者之路的女生。从各种程度上说都很厉害的女孩子——汐波本人的确相当憧憬那样的家伙。不擅长学业的话就去钻研自己擅长的部分,对于能够轻松抛掉多余的东西,直截了当地奔向自己目标的家伙。

「诺斯底游戏?没听过的孩子呢。」

……

等一下!泽城小姐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理智拍打着自己的脑髓,但是脱口而出的答案与在脑中规划好的不太一样。不太一样……好吧果然就是截然相反。然而条件反射般的谎话让双眼瞟向不自然的方向,口中吐出的字颤抖没有力度。

「汐波酱在骗人哦~那种说谎的方式简直让人怀疑是否以被揭穿作为第一目标呢。」

「呜……果然我在捉弄别人的领域上面一窍不通么。」

「是没有那种才能吧。」

神原端起桌上的热咖啡。左手指尖轻轻点在抱着头的汐波的额上。

「咕唔?」

「汐波酱像毛绒玩具一样呢。」

望着眼前似乎很开心的少女,泽城汐波轻轻叹气。自己父母的事情没有说给任何人,包括眼前的挚友。如果被她们发现自己经受这么巨大的变故仍旧一如既往的话——

大概,自己会很困扰呢。

「噗哟噗哟。」

稍等,逗弄的等级提升得太快了一点。汐波反射式地拨开抓住自己胸部的两只手,气鼓鼓地瞪向神原。

「神原同学真是的,趁我走神又……!」

「还不是你走神太过频繁咯,适度的惩罚是必要的啦。」满眼笑意的节理忍不住又狠狠地捏了一把汐波鼓起来的脸蛋。少女索性放弃抵抗,任由那只手在自己的脸上蹂躏。

「素,素以说,回到正题上面来。」

「正题撒……这事咱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来着。」

「神原同学也收到信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不过除了信之外应该还有点什么【东西】吧?」

「那种东西看上去就像是广告推销嘛……再不济就是整人游戏。」

「你觉得那是【游戏】?」

在奇怪的字眼上停顿再加重,神原脸上的凝重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

「难不成……神原同学还收到了别的【东西】?」

「唔……」快餐厅的角落里面空无一人,时点按照东京的时刻算恰好是下午3点钟,此时刻意选择的边缘地带的优势一览无余,神原节理从包包里面熟练地拿出被一条毛巾包裹住的L状物体。「喏,装在小型瓦楞纸箱里面邮寄来的。」

递过来了。

递过来了。

手指尖隐隐有触电的错觉。

接住。

好了!接住了!这件事情就完结了。

因为莫名的事情松了一口气。

少女掀开最表层的一层毛巾,露出泛着金属光泽的铁块一角。

用胸部想都知道是什么。

「这个……莫非是——?」

怎么想,也不可能是玩具水枪或者新型面包机之类的的东西吧。

冲口而出的话语被堵在路口,没有吐出的气折返回少女的胸腔,尚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弄得汐波一阵反胃。口和鼻均被堵上,怀着被绑架的最糟糕的预期看过去,是神原白皙的手臂。

「唔?唔唔……」

仔细想想,汐波今天似乎一直在发出拟声词。

「稍微安静一点是不坏的选择哦。如果那个词在大庭广众出现的话,不管是谁都会好奇地看过来吧。」

汐波点了点头。

「这个,」发出自己擅长的,细若蚊呐的微弱声音,「是真的?」

「嗯嗯。虽然不是很懂,不过互联网的功能好歹还有些用处——总而言之我现在大概知道仿真枪和真货之间的区别了,不失为一件好事呢,哈哈。」

虽说笑了出来,但是眼睛里面完全没有在笑。节理的状态似乎有些不稳。汐波趁着内心的震动不安,将毛巾包裹的伯莱塔手枪递还给节理。对方只是将手枪收进自己的包包。

「这个游戏——究竟是在搞些什么啊。」

嘟哝着将最后的咖啡灌下肚。

杯盘狼藉。

「我先回去了。」

拉扯着视神经的手枪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神原的话。

「今天晚上的话,最好小心哦。」

呃。

    怎么说呢,急转直下的感觉。

回到家的时候天空已然变成诡奇的蓝色,生硬得如同被纯蓝的染料粉刷,黯淡下去的同时门发出碰的一声。像是某种即时催眠或者自我暗示,泡腾片落入水中的声音在脑中轰然炸开,噼噼啪啪的微小爆响仿佛从心底开始搔痒一般,最大程度上地将舒张感传递到下丘脑。即便清凉的自来水在胸腹和小腿间自然流淌下去,也无法为自己的身体带来片刻的安宁。

用毛巾擦干身子的汐波颤抖着身体,提供着仅存的热量。拿起吹风机的时候才意识到水龙头没有关闭,像是提线木偶一样的自己总有一天将会断掉,而可能为它接上线重新运转的家伙业已荡然无存。

哥哥分居,父母被杀,神秘游戏,针织帽少女,神原,还有奇怪的手枪,节理,针织帽,诺斯底游戏,父母,兄长。

盒子里装着的非必希望亦非必绝望,更大的可能项其实是空无一物。总觉得,有种在人生的梁架上一脚踩空,加速滚下楼梯的毁灭感。汐波如是猜想。

「嗯,就这样,刷会聊天室吧。」

说着丧气般自我鼓励的话,汐波注意到手机上app程式的安装已经显示OK,犹豫了一下,点了进入聊天室的按钮。

悄悄话模式

(Ⅳ—皇帝: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会在这?)

(Ⅱ—女祭司:诶?你是……)

(Ⅳ—皇帝:笨蛋,giligili账号联动啊。)

(Ⅱ—女祭司:唔?喔,尼桑……)

(Ⅳ—皇帝:你这家伙,该不会还住在原来的那个家里吧。)

(Ⅱ—女祭司:住在那里有什么不好的么?)

(Ⅳ—皇帝:……抱歉,我多虑了。)

(Ⅱ—女祭司:……)

(Ⅳ—皇帝:这个游戏,你有什么已经明确的信息么?)

(Ⅱ—女祭司:不可能比哥哥你还要多吧?)

(Ⅳ—皇帝:是么。)

悄悄话模式关闭。

意料之外的展开。汐波翻上沙发,连灯也没有来得及打开就这么沉迷到网络对话之中。自己的哥哥确乎是个人情冷淡的家伙,主动向自己打招呼这件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出乎她的意料。从眼睛开始酸痛的时刻计算,自己应该已经熬了2,3个小时了。如果父母此刻还在家的话,恐怕一定会呵斥自己吧。仅仅就这一点来说,连汐波本人都觉得很过分。

但是,放下手机却又没有什么真的可以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全部不存在。就算堵上双眼,蒙上双耳,噼噼啪啪的声音仍旧无法停止。是关节发出的声音吗?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幻听?两者皆有的可能性存不存在?就在什么都快要弄不懂的时候。

叮咚。

「啊,坏了。」

让少女从手机上面移开视线的元素出现了。就用眼卫生的角度来看,似乎是件绝佳绝妙的事情。不过逼近凌晨的九点钟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家伙来访呢?不论如何,少女的形象绝非能应付客人的类型。

「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少女朝门外喊了一句,虽然嗓子梗阻没有想象中的分贝,但是门外的家伙似有会意似的停止按响门铃。

汐波冲过澡之后上身只有一件居家睡衣,前襟敞开,胸口的防护措施相当薄弱。下半身则是普通的牛仔短裤,小腿以下光溜溜的没有穿袜子。家里的地热相当良好,故而这种凉快的风格倒也未尝不可。

虽说这种搭配颇具解构主义特色,但绝非能给外人看到的类型。头发稍做处理,从衣橱里随便扒了一件衬衣套上之后才勉强合格,少女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机聊天室。

聊天室里的气氛异样的浓重。

「什么嘛,在担心我么?」

如果门外的家伙是奇怪的人,就这么放着处理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少女把袜子和鞋全部套上,这是即便在本人看来也有些多余的怪癖,无论是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在熟人面前。桌上的塔罗牌被自己抓在手心里面,稍作思考后放回到上衣的口袋里面。

汐波顺着猫眼看过去,门的另一边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异常光景。

「偏偏,是她啊……」

门外的家伙眼神似乎相当敏锐,露出微笑的同时友好地挥挥手。不知道是水蓝色还是天蓝色的针织帽晃动着。

异常。

反常。

打击冲破毁灭常识。

如果评选全日本十大怪人的话,这家伙应该属于能拿个二等奖的类型。如果这家伙都不算是要拦在门外的奇怪的家伙的话,恐怕全日本的跟踪狂和少女控变态要把自己的家门围得水泄不通了。

纵使。

纵使如此。

自己仍旧无法抗拒——

无法抗拒自己该死的直觉。

「总而言之,如何?能让我进来了吗?」

像幻听又像关节爆炸的声音。吐出的汉字一点一点地在耳边裂解。

……

难以梳理。

难以把控。

难以抑制。

难以停滞。

难以阻挡。

难以消灭。

少女此时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是直觉的话就应该这么做。

……

……

……

「请进。」

03

「石凪串音,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稍等片刻。先不说这种充满礼貌的敬语系开场白放在针织帽少女身上究竟有多大的违和感,于明明很好听的【音】字前面加上令人忧心的【串】这件事也不提,【初次见面】这句话,根本上从逻辑就说不通吧?

「唔,那个,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吧?」

「诶?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掉了呢,那毁灭性的差劲记忆力没有生效么?嗦,也就是说,你到目前为止还认识我咯?」

「我为什么要给不认识的奇怪家伙开门啊……」

好焦虑。

不对,就算是刚认识的奇怪家伙,随随便便地开门迎接似乎同样显得很蠢……

汐波的内心被各式各样地自我吐槽穿的千疮百孔。

不过老实说,面前的家伙如果抛去中二病自来熟话痨没礼貌举止诡异行事怪诞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确是一个相当程度的美人,起码汐波本人自承在容貌上是比不上她的。尽管胸部略微残念,不过还是那句话,这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除此之外,深红的发色和吊眼角尽管搭配起来似乎很合适,但是却无时无刻不给人以咄咄逼人的感觉。汐波在直觉上尽管给出眼前的家伙【趋避则吉】的评价,却少见的没有任何动作。

「在客人面前自言自语很失礼喔,还有——只有我一个人自报家门的话,没有显得很尴尬么?」

没有没有。

本想这么说,但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截然相反。

「啊,那个,叫……泽城汐波来着。しおなみ。」

说出【shi o na mi】的时候在第三个音咬到了舌头。尴尬的洪流席卷冲刷着,拍击着充当了礁石的嘴巴。眼前的少女一定又会嘲笑吧?大概。

然而事实与汐波内心所想截然相反。石凪——石凪仅仅只是咀嚼着这个名字,如同天野远子咀嚼纸页书籍一般地,口中甚至还发出咂嘴的特别音效。

「嗯……嗯!好名字!shionami是个好名字,如果说有一个名字是好名字的话,那应该一定就是shionami。」

眼前家伙的奇怪言行一时令汐波不知所措,难道自己也要念叨【kushiodo】之类的假名?虽说从未做过,不过这主意听上去就有一丝蠢。不对,太蠢了!

「书签和浪潮么……虽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辞藻,不过连贯起来还是有股住在海边童话少女的味道呢。」(把汐波两个字拆开同音是栞和潮)「嘛,不过就算很有趣,这么嘀嘀咕咕似乎也是失礼的行为呢。」

原来有这个自觉么?

「唔,总而言之,这样的话就算是扯平了吧?机会难得,可否让我进去坐坐?」

「诶?啊,嗯,当然。」

顺理成章地让开身体,少女也不脱鞋,大剌剌地迈进去。

【说不啊!蠢蛋!为什么说不出一个不字啊!】

「嗯?相当宽敞的屋子呢,还有一间和室。沙发我可以坐么?」

但是,汐波却开不了口。

虽然怪怪的少女嘴巴上相当恪守礼仪,但是她自己的身体似乎完全不把口中所说当回事,就这么毫不留情地一屁股坐在软软的沙发垫子上。

令人头疼的绝赞自来熟性格。

「所以,好了,石凪小姐,那个,」

有何贵干呢?

「嘛,深夜造访的话一定是要有很重要的事才对,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这么想的话比较方便。没有重要的事情的话,那就只能是跟踪狂了。」

大概,可能,也许是通过汐波的表情或者话语的趋势,宛如于少女的心脏上开通大洞一般——无须任何翻译便通晓她接下来的后文。

「呃。」

少女眉头微蹙。

「莫非,石凪小姐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石凪串音自顾自地拿起桌上尚存半杯的果汁,一饮而尽。

「答得不错哦,我可是从西口公园一路尾随到这里哦,虽然说途中碰上两起交通事故,还有被自行车撞飞一次,但是好歹还是知道汐波酱的所处位置了呢。」

哇噻。看到没有。货真价实的跟踪狂耶。

少女由于害怕而向后退却。

「索索索所以说果然是跟踪狂么……」

哇噻。作为女性被女性的跟踪狂所跟踪难道是只有日本才有的奇特现象么。就算这样也算不上什么司空见惯的东西吧。这种程度能上新闻了吧。

嘛,而且自己还亲手为跟踪狂开了门,让跟踪狂坐在自己的沙发上,和跟踪狂若无其事地聊名字和敬语的话题……

汐波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给蠢爆了的自己二十个嘴巴。

「诶?误会的方向错了哦,严格来说我应该算是变态吧,嗯——虽然变态和跟踪狂似乎在意义上有重合的地方,不过本质上还是存在一些差异的。我想就算是跟踪狂也不会是那种随随便便夺走别人生命的职业吧?」

自己说自己是变态的这份魄力只能表示甘拜下风。不过之前所说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对?——这么说来,自己到现在为止依旧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呢。大门尚且开着,汐波的眼神转向门口,本以为她会顺便把门带上,但是显然并没这回事。

「啊喔,夺走别人生命……是指……?」

汐波听得到自己的声带在颤栗。

搞不好。

尽管拼命压抑住,但是仍旧在颤栗,汐波并不是没有听说过游荡于东京的杀人鬼的事情——因为据说杀死自己父母的家伙,就是杀人鬼所为。

daradara杀人鬼。

简直就像是玩笑一样的称号——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仅仅只是一边闲逛一边杀死周围的家伙,也并不是遇上什么人都无差别一概通杀,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标准,想着【啊,这样的话就放他一马吧】就这样赦免他人无罪的死刑,说不定念头一转【果然还是杀掉吧】就把对方的喉咙割下来。

那简直就是罪恶。

最恶。

然而,对方却并未接茬。

「啊,在这种时刻还没回家的尼桑,莫非是分居了?还是说莫非也被杀人鬼杀死了?」

「呃……哥哥住在其他的地方。」

稍等。

汐波不知不觉站起身来。

明明害怕得不得了,双腿的肌肉明显地开始痉挛,但是心脏却有种谜一般的从容不迫。

此刻的泽城汐波,脑中仅仅只余一点疑问。

「为什么要说【也】?」

补上另一句。

「而且,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父母两天之前被杀了……」

而且是被杀人鬼杀死的。

「父母是在家里被杀死的吧?亲眼见到被残杀殆尽的父母的时候感受如何呢?」

【为什么这个人似乎知晓一切?】

仅此而已。

汐波脑内残留的意识,仅仅只是停留在那一点上面而已。

「你还记得你父母临死前的状态么?我是说,你亲眼目击到了吧?」

见到父母的死状的时候,自己还记得一丝一毫么?

明明。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明明是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为什么会有外人比自己更清楚?

「我不记得了!我……当时被吓呆了,根本想不起那时候的场景!想到脑袋爆炸都想不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你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为什么!你……你到底是谁?」

拒绝着,推离着内心的拷问。

只是索然无味地逃避而已。

然而。

对于汐波自己没有底气的质问,对方仅仅报以徒然一笑。

「阿拉,果然耍酷过头会遭报应吗?这么解释为跟踪狂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借口的样子,就算再蠢都不会信吧,失策失策。」

「本以为还能和喜欢的妹妹——啊不,按年龄说汐波应该算是我的姐姐吧?不过从那方面讲应该也算是妹妹?——总之,本以为还能渡过更多愉快的时光,没想到这么快就拆穿了么。不知道该不该怨恨你的直觉呢。」

逃。

快逃。

逃离此处。

逃离那个女孩。

从此人,此时,此地逃离。

远离。跑。不管去哪里都好绝对不要继续呆在这里。眼前的少女宛如唯恐避之不及的死神,向自己展露微笑。危险。危险,危险——

汐波的大脑深处响起警报以及轰炸般的长鸣声。既悠远又迫近,短促亦空洞,自我且世界,全身上下的汗毛被这震耳欲聋的警报声瞬间拉直,少女的每一寸皮肤都无法控制地抖动。

从已经没有生存可言的区域,

escape。

    针织帽少女站了起来。

从深陷的沙发上悄无声息地站起来,

面对着缩成一团颤抖不已的少女,

「暂且再次自我介绍一下。」

露出微笑。

「石凪串音,16岁,职业是死神,请多指教!」

崩溃。

全部打散。

少女自始至终构筑的那一点点的勇气被彻底打散,但是本人却有种异样的安心感。毫无来由,虚无缥缈,仿佛向前的猜测怀疑和指摘全未白费功夫一般的安心感充盈在胸间的气流之中,在这种安宁之中的少女,开始了自己身体的移动。

娇小的身躯扑向与针织帽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少女移动的一瞬间。实体般的杀意渗入毛孔,将每一寸皮肤都丝毫不差地完全包裹在内。

对方是货真价实的杀人鬼。虽然并没见过货真价实的杀人鬼,但是如果这都不是货真价实的杀人鬼的话,那么这世上被称为杀人鬼的家伙就全部都是欺世盗名的角色了。

跌跌撞撞的脚步被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面前的赤发少女一个扫堂腿绊倒,力度之大近乎使小腿前侧的骨头裂开,重心被轻易地破坏了。

视线伴随着阴影摇动之际,耳畔传来刷刷的破空声音。

会死。

少女遵循直觉的判断向右侧——也就是门口的方向滚过去,巧合般地躲开针织帽如同出鞘太刀一般的手刃,连滚带爬地向门口逃脱。

然而,石凪串音的左脚从不可能的角度向汐波的脚踝处踹过去,惯性作用下不可能实现的人类动作,用串音可怕的速度弥补起来使之成为可能。挨了刚刚那牵制性的一腿之后的泽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下命中所带来的可怕后果,搞不好整个右腿都会废掉无法走路。

然而,这个结果却是不可避免的。少女终归只是普通的大学生而非格斗高手。身体素质也是比普通人还要不如,如果说躲开刚刚的一下是凭借运气,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走投无路。

少女只能无助地看着距离自己愈来愈近的死神逼近,直至一声近乎震碎自己耳膜的巨响从旁掠过。石凪串音的脚以完全不在乎物理定律的速度迅速抽离,尚未来得及确认身后的情况,便看到门口向后退却的熟悉身形。

「神原同学?!」

涉谷区的枪声据当时尚未入睡的居民说,应该是在21点到22点之间的某个时间点爆发的。神原手枪击发出的子弹推发出强大的后坐力,没有使用过真枪的自由业者少女自然一时无法适应之,在开枪的同时神原节理向后退了几步。

时点是21:37。

目标是出现在泽城汐波家中,自称杀人鬼的针织帽。

根本没有来得及确认,就被疯狂夺路而出的褐发少女抓住了手,恰如其分地稳定住了由于子弹击发而变得摇摇欲坠的身体。

随后。

就是疯狂的逃命。

跑。

栏杆也好栅栏也好,翘起的砖块也好行人也好,自行车也好汽车也好巴士也好,小巷也好街道也好,怎么样都好,越过穿过翻过跨过绕过,飞奔飞跑疾冲冲破,

跑。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跑。

会被杀会被杀会死会死。

汐波放开神原的手,在涉谷的街道上面独自逃命。原本与自己并排奔跑的神原节理,不知不觉超过了自己。

跑。

超越惧怕和慌乱界限的恐怖将汐波小小的身体紧紧包住。

自己竟然和杀死自己父母的杀人鬼共度了那么长时间的时光?若无其事地聊着文字游戏和人生体验?

汐波一阵干呕。

「没事……吧?我……来晚了吗?」

由于气喘而挤出肺部的空气,即便如此仍旧发出的声音,大概就是这副德行。

「……没,神原……神原同学怎么会在……」

「呼…聊天室。」

虽然只是单字,但是汐波已然理解了。然而在跑过涉谷中心区的时候,内心的困惑却止不住地向上升起。正当她想转头接着搭话时,看到的只有混杂的,川流不息的人群。涉谷中心区的繁华景象。

停住。

少女的身旁,已然什么都没有了。

杀人鬼啦,朋友啦,

不知不觉,全部走散了。

在东京的街道上面,独自一人的少女此时才微微觉得之前穿上鞋子和丝袜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像之前那样跑出来的话,脚一定会很痛吧。

面临生命的危机的少女,对此刻竟然在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自己唯有一筹莫展。

「这样的话,大概只能去找哥哥了……」

人群提供了绝佳的安全感。纵然互相并不熟识,且即便自己真的遭遇杀人鬼的袭击,周围的家伙大概也不会做四散奔逃以外多余的事情。尽管如此,那点微弱的安全感仍旧如一层薄薄的雪一般覆盖在少女的心脏上,让癫狂失常的跳动暂时得以停歇。

少女考虑着迈出步子,但是却被谜样的路标弄得晕头转向,过度的惊吓似乎是舀走了大脑里的一部分物质,少女的记忆体中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到有关于自己哥哥家路线的任何情报。

果然,相对于自己来说的记忆力永远不可能有靠得住的时候。这么想着的汐波依照大脑中潜在的某个路标看似漫无目的地走过去,慢慢地脱离闹市的街区。

自己要往哪里走呢?

按照模糊的感知的话,似乎是这条路,但这条路的终点会是在哪里呢?到达终点后的自己,又能去哪里呢?就连那样的事情都快要感知不到的时候。

静。

耳朵生疼程度的静。

此刻的汐波才堪堪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闹市区这个残酷的事实。由吵闹的人群构建的,安全感的胎衣被尽数剥掉,暴露在不知何时就会钻出可怕东西的黑暗之中的少女,在恒定的恐惧不安驱动之下,再次开启了逃亡之旅。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

能够停留的地方哪里都没有,汐波只是一只单纯的,被命运推来推去的转盘,转到哪一格都不会有好事发生,区别只在于是微弱的倒霉还是巨大的不幸而已。无论相对于何物,少女均不过是卑微的弱者,因此说出的台词,也不过是弱者最常突出的台词而已。

走。

跑。

逃。

少女迄今为止的人生,只不过是逃避和躲藏的概括物罢了。举起手枪拯救朋友的神原,作为杀人鬼而活下去的石凪,抑或是为了某种理想而抛弃无用的东西的桥本也好——

【不论哪个,都比自己强啊。】

少女颤抖的双腿勉强支撑着身体,右脚的落点已经变得不稳定,并不擅长运动的汐波尽管已经拼命地在跑,但是肺部和心脏的压力并不是应激反应可以避免的。

双手撑住膝盖,用最大限度的呼气吸气来减缓难以抑制的气喘。微微抬头的时候,看到46号的门牌号在被汗水打湿的视野里若隐若现。

46号。

涉谷。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以自己才会如此安心?

所以这里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所以自己的内心深处,停留的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么?

泽城汐波不知道。

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率先知晓的,

自己的直觉所设下的伏线。

汐波推开怠惰停留在原地气喘的自己,冲到那个命中注定的门牌下面疯狂地按着电钮。

然后,将自己的软弱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请救救我!」

04

———————————————————

3月6日,凌晨12:02。

聊天室里现在暂且没有任何人。

聊天室里现在暂且没有任何人。

聊天室里现在暂且没有任何人。

【Ⅰ—魔术师】进入了聊天室

Ⅰ—魔术师:哟,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啊。

Ⅰ—魔术师:聊天记录倒是挺热闹,不过现在人都去哪里了呢?

【Ⅵ—恋人】进入了聊天室

Ⅵ—恋人:诶,没见过的新人。

Ⅰ—魔术师:呃,刚刚那个看上去似乎很厉害的样子,杀人游戏吗?

Ⅵ—恋人:这个大概只能从字面理解吧?从现状来看似乎是真的?

Ⅰ—魔术师:网络上的东西能相信几分。况且是刚刚认识不到一小时的人。

Ⅵ—恋人:话虽如此,担心还是会担心的。

【Ⅲ—皇后】进入了聊天室

Ⅵ—恋人:咦?是皇后呢,该不会是第二个妹子吧?

Ⅲ—皇后:啊,我打字比较慢啦。

Ⅲ—皇后:确实如此。

Ⅰ—魔术师:这卡牌的分布似乎是有意义的?不是胡乱分配的样子。

Ⅵ—恋人:喔喔,沉默寡言型的妹子?

Ⅰ—魔术师:果然你这家伙是物欲追求者么?

Ⅵ—恋人:嘛嘛,毕竟是恋人,没准这里面就有我未来的女朋友也说不定哦?

Ⅰ—魔术师:网恋的不靠谱程度仅次于买彩券中大奖的几率吧。

Ⅵ—恋人:喔喔,那可真是令人伤心的言论呢,魔术师先生是做什么的?

Ⅰ—魔术师:你问现实中么?

Ⅵ—恋人:啊喔……不方便回答的话也没关系,随便问问而已。

Ⅰ—魔术师:很可惜,这一点我并不想透露呢。不过我还是很关心这游戏的事情,你不关心么?

Ⅵ—恋人:社交就是社交啦,既然是社交游戏,不交朋友的话肯定说不过去吧?现在我就是不停地努力在和大家混熟哦。

Ⅰ—魔术师:原来如此,虽然我完全无法钦佩,但是值得尊重。

悄悄话模式

(Ⅰ—魔术师:轻浮的家伙呢。你不觉得吗?)

(Ⅲ—皇后:诶?我觉得恋人桑人还好啊('・ω・'))

(Ⅰ—魔术师:缺乏紧张感呢,不过我似乎也是一样?)

悄悄话模式关闭

Ⅵ—恋人: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giligili账号关联的话,聊天室里会不会有人认识女祭司小姐呢?

Ⅲ—皇后:啊,那个——我有见过她来着。

Ⅵ—恋人:咦?皇后酱认识女祭司?

Ⅲ—皇后:不能算是认识吧……

Ⅲ—皇后我是在niconico上面投过视频,她应该算是粉丝之一,我们俩的

Ⅲ—皇后:关系还算不错。

Ⅵ—恋人:也就是说,皇后桑是up主么?

【Ⅹ—命运之轮】加入了聊天室

Ⅰ—魔术师:我说giligili的账号这么眼熟,你莫非是那个唱见?就是前段时间霸占niconico首页的さだろ酱(sadaro)?

Ⅲ—皇后:没那么厉害啦。

Ⅲ—皇后:马马虎虎,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Ⅰ—魔术师:唱功和嗓音均属一流这种程度可算不得马马虎虎,我差不多是你的半个粉丝啊。

Ⅲ—皇后:('・ω・')

Ⅵ—恋人:真的么?皇后酱要不要现场唱一段?

Ⅲ—皇后:这样不好吧?毕竟之前的气氛那么浓重……

Ⅰ—魔术师:别太当真,八成是玩笑啦。

Ⅲ—皇后:唔嗯,唱得真的不太好……

Ⅵ—恋人:谦虚啥,虽然我不常去音乐区,但是sadaro酱的大名还是勉强听过的。

Ⅲ—皇后:诶?那么要唱什么呢?

Ⅰ—魔术师:唔,最拿手的一首吧。

Ⅲ—皇后:【旅の途中】?这首姑且还算比较熟。

Ⅰ—魔术师:OK。

Ⅵ—恋人:期待期待ing~

Ⅰ—魔术师:话说回来,刚刚是不是进来了一个人?

Ⅵ—恋人:命运之轮?

Ⅰ—魔术师:好唬人的名字,比我的【魔术师】厉害多了(笑)。

Ⅵ—恋人:命运之轮桑?

Ⅰ—魔术师:嘛,估计在窥屏吧?不过窥屏的话为啥要进来呢?

Ⅵ—恋人:或许只是刷一下存在感?

Ⅰ—魔术师:没准哦。

Ⅲ—皇后:【对方发送了一条语音消息,您的硬件不支持播放】

Ⅰ—魔术师:喔!来了来了。

Ⅵ—恋人:开头好棒!空灵的声音!

Ⅲ—皇后:因为邻居估计都已经睡了所以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说。唱砸了(T_T)

Ⅰ—魔术师:没有,这样已经很棒了。

Ⅵ—恋人:再给我练二十年的歌也唱不出这个水准啊。我决定以后去音乐区泡着了。

Ⅰ—魔术师:嘛,总而言之,时间已经不早啦。你们也快睡吧。

Ⅰ—魔术师:我先下咯。

Ⅵ—恋人:拜~

Ⅲ—皇后:(挥)

【Ⅰ—魔术师】退出了聊天室

【Ⅲ—皇后】退出了聊天室

Ⅵ—恋人:诶,皇后桑也不辞而别啊,不过刚刚确实是好好挥过手了。

Ⅵ—恋人:那么,不说话的命运之轮先生,祝你好梦哦~

【Ⅵ—恋人】退出了聊天室

Ⅹ—命运之轮:……

【Ⅹ—命运之轮】退出了聊天室

聊天室里现在暂且没有任何人。

聊天室里现在暂且没有任何人。

聊天室里现在暂且没有任何人。

聊天室里现在暂且没有任何人。

——————————————————

「啊呀,贵客呢。请进。」

开门的人是一个和善但是面色苍白而没有光泽的男生,穿着大号的看上去像病号服又像囚衣的着装,相当符合传统型病弱男孩的形象。熟人出现在眼前所生起的莫名的安心感让少女紧张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没有站稳的汐波向前倒过去的时候,肩膀被一只手撑住了。

「你现在就像刚刚跟贞子小姐拥吻过一样呢,响原,帮忙扶一下她。」

切实地接触到沙发的垫子,油然而生的安心感让汐波暂时从恍惚的状态中脱离开来。

「桥本同学……」

「都说了不要叫桥本同学。」

端了杯水放在汐波面前的茶几上面,桥本真书——没什么光泽的中等长短头发遮住一部分的额头,有几根微微翘起来,身着普通的休闲装的普通少年坐在汐波对面的沙发上。

「所以说,你就是女祭司吧?」

「诶?桥本同……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午的时候,你说过【也】收到信了吧?而且那个说话方式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唔……」

「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

问得好。

汐波自己,也不太确定究竟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些什么。断断续续地叙述一天的遭遇的过程中有好几次想要哭出来,但是不知为何眼泪总被奇怪的冲动制止住。桥本的表情一直未变,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不出声了,反倒是响原不停地发问确认细节。全部讲完以后就这么沉寂了好一会,响原才出声刺破难得的沉默。

「但是问题在于,那家伙是杀人鬼吧?如果你是被杀人鬼当作猎物盯上的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让你逃掉?」

「大,大概是因为我逃进了人群?」

「开玩笑。如果她真想杀你的话,在你的家里就可以进行了,没有让你逃跑的理由。」桥本真书的视线在汐波的身上停留了一会,轻轻抿了一口茶。

「应该是【女祭司】吧?杀人鬼的目的是那张牌的话,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啊!」汐波恍然大悟般地搜索口袋,果不其然地消失掉了。「牌不见了……」

「那说法也有瑕疵吧?像我们这样的家伙肯定不能随便杀人来夺取纸牌,但是杀人鬼如果有这个禁忌才奇怪吧?直接杀掉汐波获取卡牌也无所谓,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

桥本的眉头皱了皱。在这个足以称得上奇诡而无逻辑的故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是被忽略掉的?

「而且那杀人鬼为何会知道汐波的手里有牌?」

「这种事情只能问本人了吧。」

「石凪……这姓氏可不常见。老大有见过么……」

……

……

汐波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转为没有任何意义的耳鸣声,脱离险境的安心感和温暖的房屋环境,让汐波一下子松懈下来。先前积压的疲惫和倦意一下子喷发出来,使少女陷入深睡。

「咦?汐波小姐?」

「她只是睡着了而已,用不着担心。」

「那就好——等等,话说汐波小姐睡在哪里?总不能就这么在沙发上吧。」

「在客房吧。我一会去收拾一下,」

桥本的话音未落,电话的铃声响起。

「唉,多事之秋啊。」

桥本真书抱起汐波的身体,把她放在客房的床上。面对着熟睡的少女,一句话也说不出。

「也罢。」

阖上房门之后,桥本着手开始穿上出门要用的衬衣。

「诶?老大你要出门吗?」

「啊,差不多吧。」桥本真书扬了扬手中的手机。「那家伙就托你照顾了,想做什么奇怪的事情随你便,不过注意身体,别病发了就OK。」

「我不是那么工口的家伙啊老大。」

「总而言之,我去去就回。」

大门被轻轻带上。

响原一个人独占着尚余一丝少女体温的沙发。

「果然,桥本桑还是对汐波酱有点应付不过来呢。」

「这下就有趣咯——」

响原诚一望着已然全黑下来的街道,感叹道。

「在死掉之前,究竟还能看得到多少有趣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