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又是秋雨的季节呢。”雪听竹站在齐格林餐厅门口,看着街上行人撑起花花绿绿的油伞,宛若春日百花绽放。
自上次百里清流在自家宅邸被刺杀,已经过了几个月。天启城的大街小巷,早已厌倦了那个话题。嘛,毕竟是千年帝都,每天都会有悲欢离合的故事在上演。
感谢百里清流,自那件事之后,警备厅便成了我的固定客户。如今,我终于不必再烦心每日和老女人们打交道的事情了。
“也不知道铃铛姐姐怎么样了……”雪听竹看着屋檐上的水滴如散珠般落下,自言自语。
小铃铛,齐格林餐厅的河洛女仆,前几天被雪听竹轰出去打造地火节试炼的东西去了。每年的地火节现已演变成河洛的单身男女交往的节日,心不在焉的在天启城郊区举办过仪式之后,青年男女便纷纷向心仪的人展示自己的作品,或者说,是看到心仪的作品之后找到其作者。河洛的思维真是难以理解。
天气相比先前,已是愈发寒冷了起来,正是吃鱼头豆腐汤的好时节。既然小铃铛不在,那么采购的任务自然是落在了我头上。问雪听竹要了一身蓑衣,将大木盆架在手推车上,我便踏上了前往鱼市的路。
天启城的鱼市,在某种程度上,是当地人辨认方位的标志。每逢遇有外省人问路,我们都会说从鱼市如何如何走,大抵是因为鱼市的腥味在几里外就能闻到。活鱼的噼啪声,鱼贩的吆喝,打鱼的钝响,以及顺着沟槽流出的死鱼肠子和鱼鳞。如今正是大鱼逆流而上产子的时节,夏天在菸河里吃足了的肥胖的大鱼,正适合捞起来炖出一锅鲜美的鱼汤。
“老板,要一尾白鱼,炖汤用。”
是息破军的声音,看着他疲惫的眼神就知道,昨天他必然是在警署里熬夜了。店家将鱼过了称,用草绳穿过鳃,系好,递给他。
“啊,两江兄弟。你这是……” 息破军也看见了我,将斗笠挑起了些。
“哦哦,这不是帮雪听竹来采买点鱼么。小铃铛去参加地火节了。”我应答着,说话间已略能看到呼出的白气:“息大哥你这是刚刚忙完了案子?”
“嗯。”话语间能感到他如释重负:“终于都结了,人证物证俱全,那泼皮无赖也无法自辨,于是就招了。回去炖一锅鱼汤解解寒气,眯一觉,下午还要去铁甲厅帮忙。”
“铁甲厅?”我记得铁甲厅和警备厅素来不和,尤其是上次梨园剧团杀人案之后铁甲厅横插一脚,将警备厅踢出了调查。
“是铁甲厅至高学府的那个老头子,”息破军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可奈何:“老头子丢了点东西,让我帮忙找找。哦对,两江兄弟如果有空的话,能否帮哥哥一把?”
找东西这种事情,恐怕的确是我比他更加擅长,于是我就应了下来。
“多谢兄弟,回头事成了我请你吃酒!”息破军拱了拱手,腕子下面挂着的那条白鱼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
当我二人到了至高学府的时候,才知道息破军说的老头子就是上次检查过河洛尸首的那位国师——颜去山•以马台。老头子脾气相当古怪,我俩在院子外面就听见了他在骂娘。
“老子日了墟荒他十八代祖宗!哪个派了小鬼偷了老子的手稿!”
啊,如果天驱和辰月还和当年一样在世间行走的话,估计颜去山这一句话就能让他当场被正法……
在铁甲厅至高学府这样一个年轻人前来谋求在军队中锦绣前程的地方,颜去山显得格格不入。老头子的学问是极好的,也屡次受过圣上的嘉奖,可惜他把那些赏赐的钱财全部拿去换了酒……如今的圣上欣赏他,特别为他批了每年二十缸御酿。铁甲厅的先生们,一般都喜爱招募世家的子弟——门生做了将军,自然有先生的好处。而颜去山的徒弟,不是被他骂走了,就是被他赶走了,所以如今只有一个雷氏的门生勉强还在坚持。老头子倒也乐得清闲,在学府里自己弄了个小院子种上花草,每日让那个笨手笨脚的夸父奴隶打理。
当我俩走进老头子的办公室时,正好看见大炮——他的那个夸父奴隶,抱着一摞手稿,用他粗大而笨拙的手指在挨个检查。我忍住了笑(我怕他打我),脱了木屐进门,看见了宛如花瓣一般散落一地的稿纸,以及空中正在飘落的稿纸。稿纸的源头是老头子颜去山,他正坐在手稿和书籍环绕的中央,一边翻阅一边扔:“不对,不是这个…嗯…这个也不是…”
息破军见老头子似乎没心思搭理我俩,便低头开始整理地上散落的稿纸。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跟着他一起捡起地上的稿纸。大炮放下了那摞手稿,过来用粗大的手指将我们捡起的稿纸分类,排序,然后码放整齐。
过了一会,大概是在我们捡起了地上八成的稿纸之后,老头子缓缓从文稿的环绕中站起身来,从桐木大桌上取了一小缸“殇阳百年”,拍开了封泥,仰坐在藤椅上灌了一口:“小子,别找了。老头子我今天已经翻了三遍了。”
老头子向我们摆摆手,示意他注意到我们的存在。这时我俩才给老头子作了揖,息破军向老头子介绍了我。
“哦……你就是上次和这小子一起办碎钢那个案子的啊。”烈酒似乎让他活过来了一些,面庞也有了颜色:“听说最后牵连到了百里家的那小兔崽子了?”
他指的是百里清流。
随着一斤殇阳百年下肚,老头子大概讲明白了来由。丢的东西是老头子这些年搞出来的手炮,老头子给它起名叫崩山炮。用木架子支在地上,能发射四斤的铅弹。可贵的是这东西可以单兵携带,而且是簧轮点火,不怕天公不作美。老头子本来打算过些天向铁甲厅讨要一些工匠来试做的,结果今天早晨起床发现手稿丢了。
“铁甲厅那群废物自以为弄个大铁盾就能挡的住子弹了,这次老子要好好敲打一下他们的脸面!”颜去山抓起挂在椅子上的拐棍,使劲的敲着地面:“大炮,给我拿一壶药酒!这他娘的鬼天气,一下雨老头子我浑身骨头节疼!”
现在基本已经确定了,虽然老头子的办公室里面乱成一团,但手稿大概不会是丢在办公室里面了。考虑到老头子从来没拿着那份手稿出门,也就是说,是有人带出去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被偷了。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我的职业生涯中,大概一半的时间都在处理这类问题,另一半的时间在处理……红杏出墙的老女人的问题。
既然是有人来偷东西,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尤其是像颜去山这样环境“复杂”的办公室。可惜他俩今天已经翻了一天,大概最明显的线索已经被破坏了。正当我和息破军俩人在寻找可能还剩下的蛛丝马迹的时候,我听见了颜去山狠狠的将酒壶摔在桌子上,用颤抖的声音大喊:“大炮!你个杀千刀的,他娘的在老子办公室里喝酒还洒到稿纸上了!”
我回头,看见颜去山正拿着一份手稿,前几页已经被酒水模糊了。
“主人,大炮没有喝酒……”大炮在旁边束手站着,一脸无辜的说。夸父一般是不会说谎的。看到大炮可怜的样子,我决定帮他解个围。
“不见得是酒…”我仔细看了看水迹:“夸父一般爱喝的都是药酒,对吧。药酒都是黄色或者绿色的,而这里的水迹是透明的。”
大炮很配合的点点头。于是我转过头问他:“平时这一摞稿纸是放在哪里的?”
大炮指了指一个桌子,靠窗户边的那个。
“那么你昨天夜里关窗户了吗?”
“大炮关了窗户的,因为昨天下雨。但是夜里窗户被风吹开了,于是大炮又关了一次。”大炮用恭敬的语气瓮声瓮气的说,如果不是看着颜去山的死鱼眼一直瞪着我俩,我绝对会笑出来。
“也就是说,”站在窗户边上的息破军推开了窗户:“犯人是从窗户爬进来的。窗户下面是花圃,所以说,地毯上应该会有脚印。”
于是问题就简单了,我俩蹲下开始找地毯上的脚印,踩了泥的脚印肯定特别明显,就像印章一样。正当我觉得看到曙光的时候,我俩突然发现——地毯看上去比颜去山的衣服更干净……
“大炮,你是不是今天换过地毯了?”息破军突然站起来问。
“是的。大炮怕地毯长蘑菇,于是就换了。”大炮那不大灵光的脑子恐怕也仿佛预感到自己办错了什么事。
“换下来的地毯呢?”
“大炮今天早晨洗过了,正晾在房檐下面。大炮做错了什么吗?”
不用想,线索肯定没了。我们都有一种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的感觉,而且就在我们眼前飞走的。
“大炮!”颜去山终于发话了:“要是这份手稿最后找不回来,我就把你塞进地动炮的炮管里面,一炮把你打回你那鸟不拉屎的老家!”
仿佛雨季的时候那些犯人也不愿意出门一样,近来我一直没有接到警备厅的活计。于是第二天,闲的发慌的我依然和息破军一起撑着一柄油伞站在了颜去山的院子里。
“两江兄弟,你说,犯人是怎么进去的?”息破军首先打破了沉默。
“秋雨不像夏天的暴雨,没有风。如果大炮前天夜里已然关好了窗户,那么是决计不会被吹开的。”
“所以说,窗户肯定是被人为打开的,对吧。”息破军点了点头,对于我的结论表示肯定。
“雷动!你个小兔崽子!”屋子里颜去山的咆哮打断了我俩的思绪:“你再敢踩一下老子的手稿,老子抽了你的筋当裤腰带!”
嗯,自从丢了手稿之后,颜去山本来就暴躁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了。
我俩进到老头子的办公室,发现那个叫雷动的学生正一脸委屈的站在角落里,地上散落的无数稿纸上,有一张被踩皱巴了,大概这就是导火索。没有理会老头子继续训斥他可怜的学生,我和息破军一起帮忙把地上的稿纸捡起来收拾好。
“对了,”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昨天早晨的时候,大炮换的地毯对吧?”
大炮委屈的点了点头,显然,昨天我们走后,他被老头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昨天你换地毯之前,地上应该和今天一样,到处散落了稿纸吧?”
“是的……”大炮的神情有些呆滞。
“那就意味着……”息破军突然大喊:“犯人可能把鞋印踩在了某些稿纸上。”
然后这一个下午,我们几个人,包括雷动,一起查找了一遍老头子所有的稿纸,终于找到了几张带有黑泥鞋印的。两个月牙中间,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看起来像是“叶”。
“下弦月叶氏,”息破军仔细检查着这份手稿:“国师,您和叶氏有过过节吗?”
“和老子有过节的人多了去了!”颜去山非常自豪的说:“不过老子现在依然活的自在!比他们都自在!”
“会不会是叶先生?”旁边的雷动突然说:“叶依云叶先生。”
“就他?我呸!”颜去山显得非常不屑:“那小兔崽子除了会讨好铁甲厅那群老不死的还会干啥?老子的手稿向来都是用古云州文写的,我给他三个脑子他也看不懂!”
这么一说我也突然意识到,虽说我不大理解弹道学,虽然颜去山写字非常难看以至于和 鬼画符差不多,但基本的字还是能看出来的。而昨天我所看见的手稿,大部分都是用一些奇怪的符号组成的。
“说起这个云州文啊,不是我卖弄学识,”颜去山说起云州文,显得非常自豪:“这天下,能看懂的就不过百人而已。能和俺老头子一样书写的,不过十人。”
是啊,现在天启城的市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大有人在。最近还有好事者办了什么识字课,专门讲解文字。用的教材呢,则是《桃林戏言》,寓教于乐,好像每天都门庭若市一样。连华族自己的文字普及率都不高,更不提像云州文这种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冷门文字了。
“雷动啊,老头子我跟你说过好几回了,云州文你还是要学的。”颜去山似乎还没唠叨完:“用云州文来做算学的时候,比咱们华族的文字更加得心应手。老头子我觉得啊,古云州的人,一定全都是算学家。”
颜去山提到的云州,是九州之中一片被云雾覆盖的土地。百年来,那些出身平庸的野心家想要发家,要么是入赘豪门,要么是去殇州殖民地,要么是成为亡命之徒,组成探险队到云州去寻找古玩。而那些去往云州的探险者,往往是九死一生抑或是十死无生。从他们带回来的那些古玩里面,华族的那些学者们大抵整理出了古云州文的规则。不过据说是因为云州文太过于艰深,加之这个年头的青年大抵不愿一生钻研无用的智识,因而荒废掉了。
于是我和息破军旁观着颜去山诉说云州文的种种好处,又提及当今青年浮躁不愿钻研,进而又牵扯到他的学生雷动如何如何不努力。雷动则熟练的跪在老头子面前,仿佛已经演练过百遍一样。最终这批判以老头子口干舌燥抄起一壶药酒灌下肚,雷动在师傅面前叩头表示自己不够努力有负师恩今后一定奋发努力为止。
然后老头子终于想起了我俩还在旁边,于是扭头对息破军说:“小子,你去验一下叶依云的木屐,如果图案和稿纸上的一致,嘿嘿……”老头子露出了一口残缺不全错落有致的大黄牙:“老子定要折辱他一番,让世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猴子翻书。”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息破军他们去检查了叶依云的木屐,发现图样和印在稿纸上的吻合。甚至于在木屐的底部还发现了花坛里的黑泥。于是叶依云自然被软禁在了他的宅院。世家的人,不能随便抓进警署的。
叶依云自然宣称自己是无辜。不过么,窃书,读书人的事情,能叫偷么。所以息破军毫不犹豫的给了他贴了软禁十五日的条子,这些日子里把文案置备齐全了,自然案子就可以了结掉。
这件事情在繁华喧闹的天启城来说自然不算是大事,唯一的影响就是让许多之前贿赂,啊不,是请教过叶依云的备考生感到失望。今年铁甲厅招生文试的卷子是颜去山和叶依云二人负责,叶依云被捕,自然要换人出题了。于是那些备考的世家子弟又要额外置办一些束脩了。叶依云对此表示了愤慨,声称他的家族将会让铁甲厅介入此事。
最终铁甲厅确实派来了人,不过由于颜去山一直坚持让息破军来办理案子,而铁甲厅的高层又不愿意驳了国师的面子——毕竟颜去山虽然只有每年领御酿时会进一趟宫,可依旧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圣上每次见到颜去山都要拉着他的手问寒问暖,还特别叮嘱他饮酒伤身。于是铁甲厅上层那群裱糊匠们灵机一动,派了姬隐来协查此案,算是叶依云倒霉。
大约是过了七八日,大概息破军已经把案卷文书都写好了的那天的晚上,我们三人正在齐格林餐厅协查此案……嗯,也可以说是推杯换盏。
“那叶依云,还真以为自己在叶家算是俊杰,”姬隐坏笑着说:“竟以为叶家能保住他。结果呢,铁甲厅里最后派我来协查的那位大人,正是他的开山弟子。真不知道如今叶依云的表情,该是何等精彩。”
“叶依云在叶家,不算是俊杰么?毕竟也是学府的国师,”我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放进嘴里咀嚼:“圣上钦点的去出国考卷子的先生。”
“就他?如果他都能算俊杰,”姬隐显然有些不服气:“那我在我家,可就能当太子了!叶家势力很大的,不会为了这么个小人物去费太多周折。”
显然,我不像这两位一样来自世家及其落魄的分支,因此不大理解。
“其实啊,”姬隐毫无世家风骨的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会被送进铁甲厅的,都不是世家的真正宝贝人物,比如我,死了也就死了,家主决计不会心疼。那些真正的俊杰,是要留下来打理家务的。”
“对了,说起家务,”息破军轻轻叹了一口气:“纤纤说,我好久没回家了,今晚要我回家睡觉。”
虽然很不够兄弟义气,但我和姬隐都是一脸“祝你好运”的表情。雪听竹也在柜台那边掩面而笑。
“息大人,姬大人,”门口慌慌张张的跪进来一个衙役打破了宁静:“大事不好了,叶依云的学生——江自流,在外面被害了!”
“慌什么,”姬隐不愧是皇族(的落魄分支),连头都没回:“你确定是什么江什么流,而且你确定是叶依云的学生?”
“回大人,仵作已经验明身份,”衙役不敢抬头:“江自流身上,穿的便是铁甲厅至高学府的衣裳。”
“走吧,去看一眼。”姬隐扬脖把青瓷杯里的酒倒进嘴里:“铁甲厅的学生在街上被刺,肯定会闹的沸沸扬扬,咱们去现场露个面,免得落一个消极懈怠的口实。”
当我们一行四人乘了马车到现场时,已经有警备厅的衙役在驱赶小报的记者。衙役端着的盘子里有一粒粘着红血白浆的铅丸,仵作学着颜去山的风骨,呷了一口粗茶漱口,吐出一道弧线:“爷我今天就不信了,那颜去山能品出火药的配方,老子就不行?”
“所以说人家是国师,你只是个仵作……”息破军下了车,无可奈何的看着仵作。
“息……息大人!姬大人!小的……”仵作立刻知道自己造次了:“小的只是说笑,不敢当真,不敢当真!”
这事情倒也不怪仵作,作案凶器和上次杀死河洛的一样。弹丸从左眼打进去,直接进了脑子,眼窝周围没有灼烧的痕迹,周围的市民也没听见枪声。根据证人的描述,江自流就是在夜市上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人们凑近了才发现是死了,眼珠子顺着眼窝流了出来。
“姬隐兄弟,上次梨园的案子,你们铁甲厅最后查的如何了?”息破军扭头问。
“不是我查的。”姬隐耸耸肩膀:“上面的大人们怕你们警备厅不知好歹,万一查出来一些什么牵连到他们,于是就派下面人接手了这个案子。至于结果么,自然就是不了了之咯。”
息破军轻轻叹了口气表示无奈,铁甲厅那群军爷们接手的案子,几乎全是这样不了了之。
“话说啊,”我觉得有必要扭转一下话题:“根据我多年尾行红杏出墙的中年妇女所得的直觉,这铁甲厅的学生大晚上的出门是要干什么?”
“回大人,他是去晚市采买了些便宜蔬菜。”衙役说:“晚市上的东西么,都是被人挑挑拣拣了一天的,剩下的都是残根烂叶的,小贩们急着赶在城门关上前出门,于是就都贱卖了。像我们这种一个月发不了几个大子儿的,都会去赶一下晚市。不过铁甲厅的学生,也至于穷到这个地步?”
我检查了一下江自流拎着的那个布袋,里面果然和衙役说的一样,都是残根烂叶的菜。江自流身上摸出来的钱,也不过一吊。有一个私铸的那种大银板,还是藏在袜子里的。
“回一趟铁甲厅,查查这个人的来头吧。”息破军无奈的说。
“我就不去了,我一个铁甲厅的粗人,只会打架,做不得细致的活计。”姬隐摆摆手表示拒绝:“我刚才没喝尽兴就被拉出来查验尸体,真是晦气。一会儿我再去找个地方喝尽兴了为止,等会路过你家时我就告诉嫂子你今晚回不去了。”
“哎你别!”息破军想阻拦他,然后又蔫了:“算了你告诉纤纤吧,别让她等太晚。估计今晚真的回不去了。”
铁甲厅至高学府的学子们,是有铁甲厅专门安排的宿舍的。一个小院里面两间房,说不上多么舒适,但至少也落得个清净。当我们去叩江自流的门的时候,发现他的室友正在和若干“侍女”追逐嬉戏。辗转几回之后,我们才知道了江自流把自己的院子租了,在天启城鱼市旁的贫民窟里住着——没人愿意住鱼市附近,所以那边房价格外便宜。
“大概是个苦寒的学子啊。”我估摸着,而推开江自流的窝棚的门板时,也验证了这一点。因为与其说是推开,不如说门板直接被拆了下来。
和贫民窟绝大多数窝棚的结构一样,这里四面是用码头上河运过来装卸的箱子上的木条拼接而成的墙壁,一个破洞的木盆倒扣在地上当作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缺口的茶碗当作灯台,上面的蜡烛已燃烧殆尽。床上铺着灯心草,上面放着一团勉强能看出来是棉被的絮状物。
“两江兄弟,我看咱们不用招呼警备厅的伙计了,”息破军捂着鼻子,这里浓缩了天启城所有的臭味:“光是咱俩就能把这地方给查清楚了。”
于是我俩一边查一边感叹“真穷啊”,直到我在灯台下面发现了一张黑色的纸。
这张纸我无比熟悉,黑色顺滑的质地,精美的鎏金描边花纹,以及标志性的“遑论正义,无违我心”。然后,背面写了两个字——雷动。
息破军拿起这帖,在提灯的火焰里晃了晃,没有灼烧的迹象。似乎是打破了我们最后的希望。
“杀人帖!”我差点蹦起来:“又是杀人帖!”
“快,回警署!”息破军死死的盯着那张小纸条,每一张小纸条,都意味着一条人命的消失会以不了了之而结束。这对于息破军来说,大概就是最大的嘲弄。
分明晴了一天之后,秋雨就在我俩往警署赶的时候又下了起来,偏偏我俩出门时都没带伞。息破军将那张杀人帖紧紧藏在贴身的衣服里,一只袖子挡在头上遮雨,偏偏雨下的极大,皂袍袖子被打的透湿。我比他更是不如,至少警备厅的皂袍还防水些。宛若置身于一堆泡水了的棉花之中的我,无比羡慕身后那几个有先见之明穿了蓑衣的行人。
等等,这几个人,从贫民窟开始就一直在我们后面。
“息大哥,小心!”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被跟踪了。
随着息破军用湿透的袖子抹了一把脸并且“哈?”了一声的功夫,后面那四个人大概意识到了他们的跟踪已经被发现。有的人已经掏出了铁箍的短棍——天启城游侠儿们争勇斗狠时常用的家伙事。
“天启城警备厅!”息破军努力想向他们展示警备厅的皂袍,可惜雨太大什么都看不清,而那四人似乎压根没有回应。
“息大哥,快跑!是天罗的刺客!”如果这还反应不过来的话,我活该死在今晚。一般的游侠儿听到警备厅的名号,至少还都得喊一句:“那老子还是铁甲厅的呢!”以便如果对方真的是警备厅的人,被捕后还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说“小的有眼不识铭泺山啊!”来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免得落下个袭警的罪名。
于是我俩就在前面跑,那四人在后面追。所幸这批刺客似乎对于天启城的路线不大熟悉,我于是拉着息破军转进了一个小巷。对于天启城的小巷,我确是非常熟知的,毕竟多年专业跟踪红杏出墙的老女人。
然后走着走着我就发现不对了,前面本来应该是通到警署那条警备街的,但却是个死胡同。
“幻阵?”我隐约想起了传说中天罗或是辰月的手段。然后一道闪电照亮了周围,我才发现,我们面前的并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堵……大嫂。
“纤纤,你听我解释……”息破军猛然想起他今晚好像忘了什么约定。我看见了大嫂攥着擀面杖的大手在嘎吱作响,于是决定闭嘴。
“找到了!”我们进来的方向上,之前追着我们的那四个刺客终于找进来了。
“纤纤,快跑!”息破军突然想起来了我们还在被刺客追杀的事情,显然他老婆比刺客更让他恐惧:“是刺客!”
然后的事情和我之前所听闻的一样,大嫂像抓小鸡一样把息破军拽到了身后,提气向前跺了一步,地上的青石砖“咔嚓”就裂了一块。
嬴纤纤,息破军的媳妇,也是我大嫂,比燮国大多的将军都要高出一头,一身的功夫哪怕在结婚后依然没有撂下。和大家族一般的女子自幼学习琴棋书画长大后做为筹码嫁出去不同,嬴纤纤自幼受家主的宠溺,万事都依着她的性子来。结果她好死不死的非要跟着她叔叔——“地动炮”嬴搏虎去了殇州打理种植园,过了十年回来时,已经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家里让她好好学习一下琴棋书画好嫁出去,结果她一怒之下女扮男装参了军,还在当年的御前摔角上拿了头名,圣上惊奇,特别赐了“女雄”的称号给她。当然,我们一般也写作“女熊。”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大嫂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滚!”在小巷里回响,楼上有人打开了窗户看了看,知道是游侠儿们又斗狠了,于是马上明哲保身的又关上了。那四人中一人耷拉着胳膊,另一人瘸着腿,由同伴搀扶着跑掉了。
“破军,你没事吧?”大嫂吓退了刺客,立刻回来检查了一下息破军,见他无恙便放下心来:“回家,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不行,”息破军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他的坚定:“马上回警署,又有命案要发生了。”
“所以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又找到了一张杀人帖。”警署里,息破军给大嫂解释了这次案子的来龙去脉。
当值的老衙役给我们端上来了姜汤祛寒,他在大嫂面前头都不敢抬,显然是见识过嬴纤纤“你老婆喊你回家吃饭”的威势。息破军为嬴纤纤搬来了一把大椅,于是她仰靠在椅背上,脱了靴子倒出里面的积水,拧干:“破军啊,我早就说过,办这种案子,万万不要以身涉险,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
“纤纤,我不会……”息破军摆摆手,显然是听过无数次后文——“那我只能随你而去了。”
“不过啊,”大嫂端起那碗姜汤,一扬脖就灌进了嗓子眼:“嗝……刚才那几个毛贼根本不是天罗的刺客,你想想,如果真是天罗的人,你我早就横尸街头了。”
“那会是……”我有些疑惑。
“估计是哪家的小毛贼……”姜汤似乎让大嫂的筋骨活跃了一些,她抻着手指上骨节噼啪作响:“就那点本事还敢出来混,这种人我能打十个。”
“夫人威武!”“大嫂威武”我俩齐声附和,然而嬴纤纤似乎不为所动。
“总之你今天让下面人去通知那个雷……雷啥玩意来着,然后给我回家睡觉!”嬴纤纤从墙角抓起一把油伞,然后把息破军拉走了。
“大炮!你个脑子被屎操了的,老子的海棠全都死了!”第二天,我大抵不放心警署的办事效率,于是决定亲自去颜去山那边通知一下雷动。结果还没进门,就听见了老头子从窗户里探出个干瘦的小脑袋看着院子里被秋雨打蔫了的云中海棠在大发雷霆。
“主人,大炮……大炮不知道……”还有夸父那种瓮声瓮气的嘀咕声。显然,没有了倒霉的雷动作为老头子发火的对象,大炮这段日子肯定是——诸事不宜。
“啊,是你,侦探小子。”老头子那个干瘦没毛的小脑袋侧过来看见了我:“我听说有人要害我徒弟?谁他娘的这么大胆啊?”
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他解释了一下我们目前的进展,顺便说到了杀人帖。
“呸,就那帮刺客……”颜去山显然非常不屑:“老子早就说了,雷动在老子这比在哪都保险,老子给他布个子母连环雷阵,让他在中间呆着,谁他娘的敢进去,看不炸飞了他的。”
“然后雷动也被炸飞了……”这些天的接触让我对于老头子的思路十分熟悉。
“嗯…也是个问题哈…”颜去山挠了挠他头上仅剩一绺的白毛:“昨天警署派人过来通知了这件事之后,当晚雷家就来接人了。切,显然是对我老头子不放心。”
由于刚刚提到了子母连环雷,而雷动又不在,于是我就不幸成为了老头子的倾诉对象。显然,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大炮应该是老头子最不愿的倾诉对象。
“火药啊,最早还是我们青阳发现的……”话题从地雷转移到了火药,老头子用他长长的指甲敲着桌子:“当初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在祭祀时发现的。大合萨心怀众生,知道这是来自五渊之地的毒火,本想要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的。”
“嗯嗯。”我附和着点点头。
“结果呢,辰月那帮狗日的,”老头子显得非常愤怒,显然对于这种学术抄袭异常不满:“唯恐天下不乱!没想到大合萨的徒弟就是辰月的人,偷了火药的方子给辰月。然后呢,辰月把这个方子散的全天下都知道了!大合萨最后竟然活活气死了。”
“唉……”这时候就应该表现出来感叹。
“哦对了小子,老头子我的手稿,就是那个崩山炮的,”颜去山似乎想起了事件的起因:“你们找到没?今天那叶小子给从局子里放出来了,铁甲厅的人放的他,听说是因为他学生死了。”
“嗯,好像是叫……江自流?”
“对对,挺好的一个学生,”老头子灌了一口酒,发起了感叹:“挺好的一个学生,知道用功,你再看我那雷动……朽木不可雕啊。”
“国师,江自流这个人,您可以详细说一下么?”我突然想起来江自流的一些反常,铁甲厅至高学府里面,落魄到他那种地步的,恐怕也就这么一个了。
“我记得是宛州江氏的子弟吧……”颜去山似乎陷入了老年人常有的回忆:“是个落魄的分支,当初入学后不久,家里就衰败了。我听说好像是住在外面什么地方和叫花子一起的,但功课丝毫没落下,而且每日穿着也丝毫没有马虎,要强得很。”
“有没有可能……”根据多年的直觉,我往不好的方向考虑了一下:“这件事和您老丢的手稿有关?”
“切,谁知道呢……”颜去山似乎对于学院外的事情没有什么大兴趣:“反正叶依云自从局子里出来之后,一直跟野狗一样咬着我不放,说是我陷害了他的学生。小子,你们赶快把我那个稿子找回来,快到开工的时候了,老头子我最烦的就是返工!”
之后的几天倒是清闲些,吃腻了鱼汤的食客,又怀念起菌菇的滋味。于是我惯例的要前往城北的干货街,为雪听竹采买那铭泺山里的山民采摘下的蘑菇——成串的挂在干货店的柜台内。回到店里细细的洗净,连夜用骨汤文火慢慢的熬上一夜,第二天便可以装在小盅里用热水温着摆上柜台了。
启智报上登载了些叶依云的牢骚,批判颜去山的诬告,批判警备厅的不作为。老头子向来对于这种事情是不在意的,这些天他正忙着复原手稿,于是息破军就全权背了这口黑锅。听说是叶依云门下一位青阳的质子叫做吕剑空的,若是无缘无故逮捕了青阳质子的恩师,外交部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而叶依云的门生中,终于有一位在羽林卫之中做大官的,良心发现,寻了个借口让羽林卫插手了这个案子,顺便给他的老师洗洗干净。这件事还被那些宣扬师道的老头子们传为美谈。
事情又有了进展是在第二场秋雨后,昨夜的暴雨似乎将乌云里面的水都挤干净了,第二天难得的放了晴,齐格林餐厅里的客人较往常也多了起来。我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看见了息破军一脸慌张的跑进店来:“雷动死了,昨夜,就在雷家的庄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