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的庄园在天启城北靠近铭泺山的地方,雷家很早就买了这片地,周围一片林子都被围了起来。庄园修筑在一个石丘的半山腰上,周围繁枝遮天,倒也清静的很。

路上息破军大概说了情况,昨夜的暴雨使得石丘出现了山笑,大量泥沙山石砸了下去,正巧埋了雷动所住的院子。等下人们七手八脚的从泥沙里挖出人时,他口鼻都灌满了泥沙,人已是凉了。当夜雷家家主就派了家丁连夜赶往天启城报案,现在仵作已经乘快马先至了。

“息大人,就是这里。”当我们到了雷家庄园的时候,已是傍晚。我看着笔直的山崖,正要感叹自然的鬼斧神工,仵作过来插了一句:“这山崖就是昨夜滑下去的。”

石丘并不算高,雷家修了青石台阶从院子到山顶的平台。按照一般的布局,山顶上必然要有一颗歪脖古松,伞盖下要放一个石桌,上面摆上棋子。老头子们会在那里坐着对弈,学着志异里面仙人的模样。

“你说,这雷家应该也是阔绰,”息破军一边爬台阶一边念叨:“修建这院子前,应该也请过龙渊阁的学士和天启城的国师来看过,怎么会把院子修在这么个危险的地方?”

“我怎么知道……或许这几十年来风吹日晒,这石头松动了?”我觉得还身在人家院子里,不大好说人家坏话,毕竟雷家的下人还在后面跟着我们。

“我呸!息小子!”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颜去山也来了:“这滑坡是有人拿火药炸的。”

“国师?您怎么来了?”显然息破军也不知道。

“我的门生被人杀了,死的不明不白,我怎么不能来?”颜去山并没有回头,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站在悬崖边上看着滑坡的痕迹:“聪明啊,聪明。”

看了许久,仿佛是感叹一般,颜去山终于打开了挂在腰间的葫芦,嘬了一口——不用想,肯定是酒。然后老头子摇着头坐在了棋桌前,从雷家的下人那里问了一套羊脂玉的牙牌码放在桌上,温润的白玉上隐约可见红色的脉络。

“小子,你来试试能不能推倒这个?”老头子将五个牙牌竖着立在桌上,相隔距离很近。

息破军用手指推倒了第一张,第二张也倒了,然而后面的牙牌还依然立着。我也试了一次,依然是这样。

“这样呢?”颜去山将牙牌的距离略微拉大了一些。

这一次,我们轻松的碰倒第一张,就连带推倒了一串牙牌。

然后颜去山把一套六十四张牌全部按照这个间隔码放好,用长长的指甲轻轻推倒了第一张……之后牙牌势若破竹的倒下了。

“力,是可以累积的。”颜去山一边收起牙牌,一般感叹:“没想到天罗也有能让老头子我甘拜下风的人才啊,聪明,聪明。”然后他看向了一脸懵逼的我俩,解释道:“有人在山上的缝隙里装了火药炸山,可要炸了这种石丘可并不容易,没有个几百斤的火药做不到这一点。于是……”

“他们通过算学计算出了装药的地点和药量么?”息破军似乎明白了。

“是。这次老头子我甘拜下风。”颜去山似乎少有的失去了他的骄傲。

“而且大概决定这个工程,就是在雷动回家的那天。”我补充了一下,似乎更加让老头子沉默了。看着他站起身在夕阳下默默的喝酒,我们决定先不打扰他,下去到客舍里住下再说。

翌日清晨,我们本打算告辞的,没想到雷家的管家却来通报了邀请:“雷家家主有请息大人,两江大人前去别院一叙。”

考虑到如果能从雷家家主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雷动的信息也是好的,我们就上了专门为我们准备的马车。显然,还有一辆规格更高的应该是给颜去山老头子预备的,不过老头子仿佛受到了打击一样不愿意和人过话,于是就先行一步回了铁甲厅。

当我们到了雷家的别院时,雷家的家主——一个瘦高的白胡子老头,正坐在湖心的亭子里品茶,石桌上还摆放了一碟糕点,仿佛昨天死的不是他家的孩子一样。

“破军啊,来,坐,坐。”还没等我们走完九曲桥,老头子就在亭子里向我们打招呼了:“这位是两江小友?”

“在下两江陌,见过雷家主!”这是进门前息破军刚刚教过我的礼数。

“嗯,不错,不错。”雷老头慈眉善目的抚着他的白胡子:“破军啊,代我向你大姑和你老丈人问好。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只能依赖你们这些小辈带话喽。”

“晚辈一定传达。”息破军低眉回答。这都是套路。

“我还记得啊,你当初大婚的时候,我还去过呢。当时我还能走动呢,现在这一把骨头也都不中用了。”雷老头伸了伸懒筋,仿佛长辈关心自家孩子一样问道:“你和纤纤过的还算圆满吗?那孩子打小的时候脾气就暴躁些,不过豪杰义气不输给男人,是个好孩子啊。”

“多谢雷老关心,晚辈此生承蒙纤纤照顾。”息破军低头回答道:“前些时候我和两江兄弟在夜里遇了刺客,还多亏纤纤为我们解围了。”

“嗯,此事我也有耳闻。”雷老头用茶杯盖子拨了一下,抿了一口茶水,淡淡的往湖心四座石塔那边一指:“那几人没甚么用,只好拿来喂鱼了。”

“我艹!”我差点站起来给老头一巴掌,息破军拉住了我。雷老头仿佛看猴子一样看了我一眼,然后取了一块糕点,搓成碎末扔进水里。从石塔下面隐约能看见四个人被绑在水里,大约已经溺死了,一群锦鲤正在闲适的吸食泡烂的尸体。一条巨大的锦鲤王发现了雷家家主洒下的糕点碎屑,于是赶了过来。

“两江小友啊,”雷老头摇摇头:“定力,定力还是不足啊,你看破军在这方面就胜你不少。被人抽打还不敢怒的是猪,你呢,大约算是头野猪。你看,我派人去是想给你们一个警告,不要深究太多。而我今日若是不说,尔等也自不会知道。但我既然当着你的面说了,你就应该考虑我的目的是甚么,而不是因这事而愤怒。更何况,他们四人泡在池子里,也算是给你们赔罪了。”

“破军代两江兄弟谢雷老教导!”息破军看我还没反应过来,于是代我拱手致谢了。

“国师最终还是没有来啊……”雷老头没有搭理息破军,依然自顾自的说:“还在怨恨当初他落魄时我强行破了他和我妹妹的婚事啊。其实这次是想代雷动向他赔罪的,毕竟徒弟偷了师父的东西是大逆不道。”

“所以说崩山炮的手稿是……”我有点不敢相信:“是雷动偷的?”

“是那个江家的穷小子偷的,我们拿的手稿是他当晚连夜誊写的。宛州商会在这个手稿上可是下了不少筹码,连杀人帖都给了他啊。”老头继续搓着点心喂鱼:“要不是雷动邀功心切不分主次,大约也不会死,我也不至于在他身上浪费一张杀人帖。”

“雷老,那原稿在哪里?”息破军也提出了他自己的疑问。

“破军啊,你过来看。”雷老头依然没回头,直接掰了一大块点心扔进了水里。两条大锦鲤都看见了这块糕点于是争斗起来,结果糕点却缓缓沉入了湖底。

“我们和宛州商会都没拿到原稿。”雷老头感叹:“他们还不如我们,连誊写过的都没拿到,前段时间还到我这上门求过。大抵是他们待人太过苛刻,呵,毕竟是商人,不懂得要先养士而后方能用士的道理。”

“说到底,”雷老头喂完了鱼,又坐回椅子上抿了一口茶:“那手稿的内容,于我雷家,于他江氏,都无所谓,只不过是奇货可居而已。你看,前些天,就有人用这个胤朝的玩意儿换了江家小子的誊写稿。”

雷老头取下了一个系在裤腰带的锦囊,里面是一个剑柄。

“像是青阳的东西……”息破军贴上去仔细的端详了一下,对于兵器,他比我熟悉:“莫非是青阳昭武公的……不对,这东西不是说百十年前被盗了么?”

雷家老头似乎非常得意的看到息破军诧异的神情:“谁知道呢?这玩意在我手里不过就是个残缺的古玩,不过在某些人手里……”他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比颜去山本人都更加值钱。有些东西,在你自己手里没用,不代表在别人手里也没用。你俩小辈,都学着点。”

“雷…雷老…”一想到池子里还泡着四个人我始终觉得没法直视这个变态老头:“您可知是谁来换的手稿?大概是华族还是蛮族,长甚么模样?”

“来送信的是一个人,来商谈的是另一个,来送东西的又是一个,来取东西的又是一个。”雷老头也无奈的摊摊手:“我怎么会知道都是谁,不过我猜……可能是龙渊阁。”

根据龙渊阁那群人对于知识的搜集欲,我觉得不是不可能。然后我突然想起了这次来的主题:“雷老,晚辈想冒昧烦请您详细说一下雷动此人。”

“雷家那么多子弟,我怎么能全都记过来,何况他一个庶出。”雷老头摆摆手:“雷动这一生很简单,他给我们干活,我们养他。他想要在雷家往上爬,让别人不再指摘他庶出的名分,那他就要做别人所不能做的事情。”

“那您为何还要在接到我们的警告后去专门把他在庄园里保护起来?”息破军突然问:“而且庄园那几日是额外增添了不少人手的吧?”

“哦,这个啊,”雷老头笑了笑:“雷动这孩子一辈子过的也值了。杀人帖这东西,之前不过是市井上的传闻。我们想检验一下杀人帖是否真的有效,如果有效的话自然价值连城,如果无效的话那就是废纸一张。同样,把雷动叫回来,我也想测测,杀人帖究竟能杀死多高难度的目标。”

这一个下午,我和息破军一直心惊胆战甚至是毛骨悚然的和这位慈眉善目的雷老头坐在亭子里喝茶,起身时才发现内衣已经被冷汗打湿了贴在了身上。

“对了,两江小友,”仿佛嫌我冷汗出的还不够多一样,雷老头叫住了我:“小友大概不大了解世家的规矩,那我老头子就额外提点一句。希望小友还是打消通过这点小事来动摇我雷家的念头,当年羽烈王何等英雄,都没能让我雷家绝了后!”

“锻打的次数不够,还要再来!”

当我们之后去铁甲厅找颜去山老头子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工坊里监督着他那“崩山炮”的试做,铁甲厅一群铁匠被他支使的一脸无奈。桌子上已经有了崩山炮的雏形,大约是已经出模了三五天的,现在一群人正在做加强筋——按照颜去山老头子的说法,必须要用百炼钢。大约是前些时日受了刺激,老头子对于工匠要求格外严格。

“国师,我们回来了。”息破军作了一揖:“那手稿,是……”

“是江自流拿了,”颜去山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用来点炉子的破蒲扇啪嗒啪嗒的摇,虽是深秋,工坊里却依然和盛夏一般:“雷家老不死的给我来了信。”

“那怎么又落到了雷动手里?”我对于这一点一直有些疑惑。

“雷动那混小子啊,”颜去山抄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对着嘴灌了一气,用发黄的指甲轻轻敲着椅子扶手:“今年铁甲厅国考的文试,不是我和叶依云那小子出题么,他那天夜里在我屋里翻找考题的时候撞见了江自流归还手稿,于是便取了江自流的誊写稿,还拿这事情作了把柄,要挟江自流去窃了他师父叶依云的考题。不过啊,最后老夫的原稿他还应该是归还过的。哼,谅他也没那个胆子。”

我大概万万没能想到,这事情竟能和考题有关。

“每年的国考皆是如此,”颜去山从藤椅上站起来,检查了一下汗流浃背的铁匠们的进度,又满意的坐下:“那些世家,哪个不愿意自己的子弟在铁甲厅多占一些名额?你看铁甲厅每年的文榜,哪个不是世家的子弟?可偏偏老头子我不买他们的帐,今年的考题,嘿嘿……”

毋须多说,今年的考题,一定会让诸多考生头疼。

“老夫活了这一辈子,自问在玩火药的这些人里,还没有能胜过我的,”颜去山似乎对于之前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天罗的那位高手,老头子却不得不服,可惜没机会能和他坐下喝一壶。啊,话说回来,后来息小子你扣下了叶依云,封了他的院子,自然江自流取不出考题。那孩子狗急跳墙,不知从哪弄来了杀人帖,杀了雷动灭口。”

“据说是宛州商会。”息破军回答:“江自流是那边的破落子弟,或许有些联系。”

“不见得啊,”颜去山仰头叹了口气:“亏了你们之前办的案子,现在杀人帖一帖值万金,就宛州商会那群一毛不拔的老不死,能舍得?恐怕另有其人。不过雷动比他动手更早,约莫是拿到了手稿之后就用了杀人帖。雷家的杀人帖,呵呵,还是那老不死的当年救过个快饿死的长门僧,那僧人无以为报便留下了几张。估计当初那老不死以为是笑话便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考虑到之前雷老头说过当年颜去山追求过雷家小姐的事情,我认为老头子并不是在吹牛扯皮。

“对了,息小子,我那原稿的下落,你要赶紧着查清楚,”颜去山顿了顿:“现在咱们大燮的军队每每和异族在阵前对射,倚仗的就是铁盾,也就是叶依云那套思路。若要是这铁炮被青阳或者羽民学去了,那可不得了。到时候咱们的大阵,就像牙牌一样,一碰就倒。老头子我每年白领了皇上赐下的好酒,不能看着他颜面上过不去是吧。”

“谨尊国师号令!”息破军深深做了个长揖。

“你们去吧,老头子我也回去了。”颜去山站起来锤了锤腰,大炮很熟练的给他拿来了龙头拐棍。颜去山支着拐查了查铁匠们锻造出来的加强筋,感觉比较满意,于是叫他们散了。一伙学徒宛若得了大赦,兴高采烈的相约去喝酒。

“杀千刀的雷老不死的,”我们走时,还隐约听见颜去山的嘀咕:“一辈子就好个颜面。这次倒好,自家的庄园被崩了,面子又挂不住了,哈哈哈哈哈。”

“嗯,殇阳百年,是真正的殇阳百年!”颜去山嘬着一壶酒,面色十分红润,时不时夹起一粒狸子油炒青豆放进嘴里咀嚼:“雪姑娘,再给老头子我烫一壶燕子焚。”

距离雷家庄园被炸又约莫过了七八日,颜去山罕见的出了一趟铁甲厅——大抵是因为这老酒鬼对于天启城大大小小酒楼在酒里兑水的事情十分不满,于是很少出门喝酒。这一日,难得息破军请客,才将他叫了出来到齐格林餐厅。

至于大炮,老头子之前给了他一吊钱,让他自己在外面买些吃食……夸父奴隶是进不得餐馆的,这是华族这么多年来的规矩。像是大炮的境遇还算好些,一般的夸父奴隶,就交由下人用粗实的铁链子和骡马一起拴在马厩里,吃那饲料槽中的饲料。大多的酒店,都是提供这种服务的,齐格林餐厅因为地方小,所以并没有。

“所以说现在有三个疑问,”息破军用经久没有修剪的长指甲蘸了一点酒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圆:“首先,国师的原稿去哪儿了?如若雷家主所言不虚,江自流那天夜里定是已经归还了手稿才对。那么究竟是谁拿了手稿?国师,叶依云门下,还有甚么学生么?”

“还有个叫吕剑空的,”颜去山似乎对于叶依云非常不屑:“听说也是青阳的皇子,不过似乎那边并不打算让他来继位,于是就派到这边来当质子咯。当年羽烈王最终还是怀念起了和昭武公的少年往事,于是定下了规矩,青阳的质子要送到铁甲厅来学习,老夫曾经还指导过他一些算学,他也不时会过来请教。哼,好好的一个孩子,被叶依云也教傻了。”

“青阳的质子啊……”息破军感叹了一下:“质子大多谨小慎微,毕竟是在异邦,若是惹了事情,母国也不会帮助他……”

“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颜去山哼哼着:“青阳这些年,自从我老头子走了之后,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说起叶依云……”我突然想起了之前的证据:“雷动和江自流,都是走了正门进了办公室的吧?那么地上的脚印……是有人要故意陷害叶依云?是谁?”

“天知道他叶依云得罪了哪家势力。”颜去山一副隔岸看耍猴的表情:“反正不是老夫我,我要是想修理叶依云,还用得着这种下三滥的手法?”

目前可以排除的是那些已经向叶依云行过贿赂的势力,毕竟叶依云当时被捕,那些家族可是异常的不满。

“然后,谁去雷家拿了江自流的誊写稿呢?”息破军又画了第二个圈:“也就是说,现在至少有两伙人拿到了稿子。”

“拿了也没用!”颜去山非常自豪:“古云州文,是他们能看得懂的?”

“有谁能看得懂云州文么?”我突然产生了疑问:“毕竟当时您的崩山炮还只是个设想,具体做出成品来,行得通行不通还是问题。如若行不通……”

“那也只有老头子我能修改!”颜去山晃了晃喝光了的殇阳百年,从黄铜的热水盆里取出一壶温好的燕子焚:“小子,你们不通算学的人可能不懂,要修改老夫的稿子,那人的学识须要盖过老夫才行!”

“天罗的那位……”我和息破军同时高呼。

“哼!”颜去山似乎对于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非常不屑:“算是吧。”

天罗内部肯定有人通晓云州文,又有这样可以和颜去山争锋的算学家,说不准江自流的誊写稿就是他们拿去的。不过他们的目的是甚么?我总觉得有些疑问——类似于脱裤子放屁的那种感觉。

“雪姑娘,再烫一壶燕子焚!”颜去山招呼着。

“泥货,新鲜的。”一个穿着麻布斗篷的人路过我们的位置,轻轻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三下。所谓泥货,指的是盗墓者挖出来的古玩。盗墓是华族千年来的传统,既然有人掘墓就自然有人盗墓,尤其是这些年来火药盛行,给了他们无限的想象空间。之所以今天我们能遇见这种人,大抵是因为息破军十旬休暇,没有穿警备厅的皂袍。我和息破军决定不搭理他,反正天启城里这种人多的是,而且卖的十成十都是假货。

“哪里的?”没想到颜去山起了兴致,大约是因为不常出门的缘故,见得世面少。

“云州的,前几个月的新鲜货,死了八九个人才带出来的。”

“让我看看货。”提到云州,颜去山来了兴致。

“我呸!”在齐格林餐厅外面的巷子里,颜去山拿着水晶镜子仔细看着那块所谓的云州残剑:“哪个毛头小子仿的,他娘的连云州文都没学好就跑出来混!这里,还有这里,这俩字都写错了!你看着,这个字应该这么写……”颜去山蹲下,用指甲在地上写写画画。

我和息破军在一旁纯粹看个热闹,大炮就站在颜去山背后,堵住了小巷的出路。于是那骗子就接替了雷动的角色,被颜去山一顿的数落,诸如现在的青年大多不肯认真做学问之类,又诉说了云州文的种种神秘和好处。最终颜去山赏了他几个大子,让他去买个烧饼吃。

“国师,”我突然受到了启迪:“我想出了一个计策,或许能一下子把那两家势力全都钓上来。”

“今日头条:铁甲厅至高学府内发生爆炸事故。”第二天中午,我与息破军约好去瓷器坊的路上,见到了报童在售卖今日中午印出来的《启智报》, 

“今日上午,铁甲厅至高学府内发生了一起火药爆炸,现场浓烟滚滚。据铁甲厅相关人员所述,此乃某新型实验单兵火炮在测试时发生了爆炸,颜去山国师已经宣布他将会对于击发机构、加强筋、火药成分等方面进行进一步改进,争取早日安全顺利的装备前线部队。”

“皇帝陛下今日听闻至高学府发生爆炸,十分震惊,派遣内务府前来慰问,所幸无人伤亡。皇帝陛下特赐颜去山国师百炼鱼鳞甲一件……”

这便是我安排颜去山老头子所做的第一步。这一计划看来很成功,如果对方并不具备修改颜去山手稿的办法,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天启城静观其变。而哪怕打算拿来作为交易的一方,也因为这个事件使得他们手里的稿子成为一张废纸——除非他们能找到某个懂得云州文的人为他们翻译。

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二步。当下天启城中,能看懂古云州文的,只有一类人。这种人大多没有什么名号,但那些盗墓者称他们为“先生”——他们并不参与盗墓,只是作为盗墓者分析墓穴和评定赃物价值的智囊。故而息破军请了前些年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一个河洛——当年大名鼎鼎的古玩创造者——“铜疮”。

天启城热闹,于是有点本事的人都愿意在这里混口饭吃,那铜疮也不例外。“铜疮”是他的外号,至于本名叫什么,没人记得。河洛都是有自己一些独门手艺的,比如齐格林餐厅的小铃铛擅长打造餐具,而那个铜疮,和一般的河洛不同——他擅长仿造古玩。

华族好古,这是人尽皆知的,而古玩里尤以兵刃为贵。世家每逢婚嫁,老丈人都要赠与女婿一柄古剑以勉励他遵守君子之道。朝堂上的那些君子们之间拉帮结派者,也愿意互赠一些兵刃以表“名剑配君子”之意。既然有需求有市场,那么就有了产业。

中州仿制古剑的,并不在少数,然而大多只能欺骗一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祈求在古玩市场淘出一柄真器一举发家的幻想家——那些大家族,大多都供养了眼睛刁钻的鉴赏师傅的——古玩价值几何,拿去贿赂的话能办得多大的事情,若闹了差池,是要折杀世家颜面的。那些仿制古剑的毛头小子,大多不懂得分寸——越是没有残缺保存完好的古剑越是值钱——于是他们便造出完整的古剑,却往往在细节上露出马脚。老成一些的,懂得盈满自溢的道理,做出的残剑,或许能仿得比真的还真。

而铜疮则不同,他懂得用药剂泡制的方子,又曾是河洛的名门,通晓些金属的知识,懂得如何仿出千年古剑的锈迹。故而他造出的古剑残片,外行人打上一眼就觉得是假的,但内行人仔细看过之后又觉得是真的。人的名气一大,自然也就有了傲气——铜疮会在他仿制的古剑上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做个记号,就像瓷器坊那些百年老店都要在紫砂下面刻上自家店的名号一样。

铜疮最终被发现,是息破军的老上司他们破获的一起古玩杀人案——为了争抢一个古玩而杀人灭口的事情在天启城屡见不鲜——其中一个走街的顺带把铜疮供了出来。这一查不要紧,天启城大大小小的世家的收藏里,都有铜疮的杰作,甚至皇上的国库里也有。这一下子可就打了世家的脸面。世家的脸面,丢得么?于是铜疮便被下了大狱,前些年才放出来。

我在瓷器坊里转悠了一圈,也没遇见息破军。天启城的瓷器坊,早年间确是卖过瓷器,卖瓷器的店铺,总要有一两件师祖所制的古瓷来镇着店面才能风光。天启城的大户,看上了瓷器坊里古瓷的价值,一来二去,瓷器坊如今却成了卖古玩的地方。占据了瓷器坊中心的藏古阁,两个混圆的伙计正光着膀子卖力的叫卖着新到的云州古玩,汗珠子顺着两个长毛的乳头间流到肚皮上,在肚脐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待到我终于看见了息破军,是在瓷器坊外面一个不大起眼的小巷子里——这边没有甚么店铺,淘古玩的人大抵也不愿来。息破军面前,坐着一个河洛正在卖铜壶。

“客官看看,这壶底,小老儿特意加固过的,保您用上十年都不带漏水的!”那河洛盘腿坐在地上,取出一个铜壶,向息破军展示着。

“这壶是哪年的古玩啊,铜疮?”息破军没搭理他,似笑非笑的问道。

“这些都是我亲手打的,家里祖辈还在北邙山时就是做壶的……”河洛愣了一下:“您是……息大人,那些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小老儿现在可是自食其力童叟无欺。”

“你还在这瓷器坊,不怕以前那些人来折辱你么?”息破军问。

“嗨,那些小辈啊……”铜疮整了整他满是补丁的棉袄,看得出如今的破落:“小老儿我不大在意的。可是人老了啊,总惦念着老地方,当初大人放了我出来,我也不知该去哪里,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又回了瓷器坊。没办法,一辈子了,兴衰都在这个地方。”

仿制古玩的,一旦被识破了,那下场便是及其凄惨的。天启城古玩圈子里的人,谁和谁不认识?铜疮又没有其他河洛的手艺,天启城的河洛圈子也不愿收容他——虽说早年间他阔绰的时候曾散财资助过不少困顿的河洛。

“铜疮啊,”息破军左右环视一圈,看见除我之外再没别人:“你的手艺,还记得么?”

“息大人啊,”铜疮用手撑着地挪动了一下,露出棉袍下面耷拉着的两条腿:“小老儿当年就是因为这手艺,才落得这等下场。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后来息破军和我说过,铜疮出狱后,被不知哪家的家丁上门寻仇,打折了两条腿。

“这次是警备厅求你帮个忙,”息破军说:“人命案子。你按着这图样给我打一把云州剑,这个是定金。”

息破军拿出几粒银锱放在铜疮面前,我明显看见了铜疮的喉头咽了一下,大约是穷苦了太久。铜疮没搭理那银子,展开那卷图样便端详了起来:“息大人,这是……真正的云州剑!小老儿早年有幸见过几件真品,确是是这样的风骨。尤其是这剑上的字,决计是这番风骨,没错的了。云州剑之所以没人敢仿,难就难在这字上。”

“你不必在意这些,我只求仿的越像越好。”息破军没在意他的惊叹——那云州剑上的文字是颜去山题的,必然没错。

“小老儿如今不敢做甚么保证了,”铜疮卷起了图样,又将银锱仔细的藏进棉衣贴身的内里:“只能说尽力了。息大人五日之后差人来取即可。”

五日后,铜疮如约交了货。我和息破军看不懂,但颜去山老头子看了看觉得没问题。于是我二人扮作是那些去云州发家的亡命之徒,蹬着高筒皮靴,披上亚麻的大麾,用宽宽的牛皮带束了腰,腰间别了手铳,在两个光膀子伙计古怪的眼神目送下进了藏古阁。

息破军用小指的长指甲敲了三下柜台,又拍了拍腰带上的袋子,一言不发的盯着柜台上的伙计——据他说,这是他师傅教给他的,云州那些探险家们要来卖东西时的暗号。

很快,我们被一个眼神利落的老伙计请进了内厅——一般是谈大宗生意才会用到的地方。老伙计麻利的给我们泡了茶,我闻了闻,是今年的春茶,品相不错。

息破军就那么端坐在红木大椅上,用茶杯盖轻轻挑着浮茶,微笑着等待店里真正管事的那位过来。按照他的说法,既然要伪装成何等的人,便要做足那等的气势。

“二位久等,”大约我已经喝完了那杯茶叶,大掌柜才姗姗来迟——大约先前已经在隔壁的暗室里观察了我们许久,要看清楚做派是不是正,免得闹出笑话:“店里生意杂,还请二位英雄见谅。可否给小老儿见识下宝贝?”

息破军没有搭理店掌柜挤成一朵菊花的笑容,从腰上扯下袋子扔在了掌柜面前,一副“你自己看,认识不认识?”的做派。

掌柜的仔细的褪下一半的袋子,看了一眼里面那块还带着泥的残剑,愣了一下,便回头吩咐那老伙计:“快,去请秀姑娘看看。”然后他堆着一脸的笑容转向我们:“还请二位劳动一趟,就在内厅,请随我来。”

藏古阁的内厅又与之前那间不同,地上铺着厚厚的青阳织毯,窗户一律堵死,室内点着醉人的奇香,四角摆着的烛台发着微暗的光。除了几个羽绒填的垫子之外,还有一道青纱将屋子分为两半,纱帘后面坐着一个女子,大概就是掌柜所说的秀姑娘。

一个侍女上前,用红绒衬底的漆盘取了残片,隔着帘子供在秀姑娘面前。我隔着青纱隐约能看见她掀起袖子露出一只手,像把脉一样按在剑上。过了不多时,又仿佛对着那残片低唱着甚么歌。

“云州剑,魂印已散。”青纱后传来了冷漠的声音,秀姑娘说罢便起身离去。

从掌柜的眼神中便能看出,这东西大概价值不菲。然而我们此次前来并不是卖古玩的,看着掌柜那希望商量一下价格的眼神,我和息破军对视了一下,然后说:“掌柜的,我们此次前来,是想要请一位先生,这剑上究竟写的是什么。我们还有一批货在雷州港,如果不值钱的话……”

“好说好说,我为二位引见一下半山先生吧。”掌柜起身,向我俩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说起这半山先生啊,是几年前来到咱天启城的,古今的奇闻轶事,没有他不知晓的。这偌大的天启城,论起云州文,只有他一人知道。”

大掌柜口中的半山先生,名叫落云半山,据说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子弟,然而我并不曾听说过什么落云世家。这人几年前来到的天启城,为人还算不错,不似一般的先生们那么苛刻或是贪婪,大抵是因为这样才被当作是世家子弟。

“半山先生是位好人啊,”掌柜的在门口嘱咐我们:“这些年帮助过不少跑云州的苦汉子,分文不取,他的智识救过不少人的命。一会儿咱们进去,您二位一定要对先生恭敬些。”

我回头看了看息破军,似乎他不大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盗墓的这些人里,哪个手上是干净的呢?

“半山先生,小老儿冒犯了。”掌柜叩开了落云半山的院门。

落云半山的小院子,就在瓷器街附近。院子里种了些花草,挡住了外面的喧嚣。待我们进去后,正看见一人一袭白衣,在院中提着铜壶浇花。

“先生,小老儿带这二位前来讨教了。”

“哦,藏古阁的大掌柜啊,请进请进。”那人回过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和我所想的七八十岁仙风道骨一嘴黄牙的先生完全不同。

息破军将那残片递上,落云半山大概看了一眼,露出了奇怪的神情,随后大笑了起来。掌柜的不知为何,便也陪笑了起来。

“大掌柜啊,您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落云半山笑着拿着那残片敲着桌子:“这残片上写着的是——给我一门大炮,我能把谷玄星给你轰下来。”

虽说我俩事先也不知道老头子具体写的是什么,但既然是颜去山写的,那必然三句话不离本行。掌柜的脸色此时应该是极为精彩。

“二位不是跑云州的吧,”落云半山掏出一柄折扇,一把抖开,开始缓慢的扇:“在下这些年,还是见过些从云州回来的。二位的眼神中并无警戒之意,大概是有人托二位来找我的?”

“正是。请先生借一步说话。”息破军站起来作了一揖。

“大掌柜,这残片就送您了吧。”我此时也得向掌柜赔个罪,毕竟劳动了人家一晌午:“摆在厅里权当是参照了。”

“这……”掌柜的有些迷糊,但见落云半山向他摆摆手做出一个“这里没你事了”的意思,便做了个长揖退了出去。

“好了,现在这院子里就我们三人,”落云半山收了扇子看向我俩:“二位有何指教?”

“半山先生,”我环顾了一圈,确实这院子里连个下人都没有:“这些天,或者前些天,有没有人前来请您看过云州文?”

“在下就是靠着看云州文谋生的,要么……”落云半山从镂空石凳下面摸出一壶“南淮一梦”和三个翠玉的杯子:“要么在下哪来的钱买酒喝啊?这些天约莫有十来个人找过在下,不知二位问的是哪一个?”

我俩面面相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谁偷的手稿,我们可是全然不清楚。落云半山为我俩斟好了酒——“南淮一梦”算是淡酒,每年春天采了南淮的百花,仔细用三年的清酒泡上。于是远在天启的名士们,便可在深秋也能怀念一番南淮的春景了。

“手稿!”一杯下肚,仿佛呼吸间都能感到南淮淡淡的花香:“对了,半山先生,是一打手稿,大概这么厚。”我比划了一下。

“没见过,”落云半山捏住了杯子仔细回想了一下:“可是二位丢的?”

“是在下一名好友的,前些日子遭了内贼。”息破军说:“在下受托付去寻找,却没能找到,十分惭愧。”

“那残片上的字,可也是您这位好友所题的?”落云半山似乎想起那句话就想笑:“若是真的卖了出去,哪个王公贵族拿了这残片还当宝贝,哈哈哈哈哈!就和多年前天启城那场闹剧一样。”

我俩也跟着笑了一下,然后息破军点点头表示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前些日子,有个乞丐来过。”落云半山为我们又斟了一杯:“给了我一张字条,问我识得不识得。显然,那字是他照猫画虎临摹出来的,而且狗屁不通。云州文和我们华族的文字不同。我们华族的文字,一个字便是一个意思。而云州文的字,必须连起来才知道是什么,这一点倒是和河洛的文字有些许的相似。”

“那乞丐有什么特征?”息破军本能的问道。

“手,他的手。”落云半山伸出了他自己洁白的手,在我们面前翻了翻,然后指着手心虎口那里:“在下平时不大劳动,也就喜欢弄弄花草,舞舞剑,所以老茧在这里。如今的读书人,大多也是这样。那乞丐的手,比在下的还要洁净许多,玉指修长,若单看这手,在下一定觉得这是位美人。”

落云半山的描述让我俩一阵鸡皮疙瘩。

“放心,放心,在下没看走眼,那确实是个男人,虎口处的老茧和在下一样。”落云半山似乎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俩:“那乞丐走后,随即夜里来了些青阳人,给了在下一些拓印的云州文字,让在下翻译,一页便给一枚青阳的小金人,出手阔绰的很。在下看了看,这次的文字,除了笔画不对以外,倒是通了。不过似乎是算学之类,在下不大了解,于是就草率的瞎写了几句了事。”

“那些青阳人,下次是什么时候来?”息破军问道,显然,他打算带着警备厅的衙役来拿人了。

“大约是不会再来了罢,”落云半山摇摇头:“昨夜他们来取了翻译,又塞给我不少金人,还威胁了我不准说出去。大抵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似乎是什么装药几钱之类。”

息破军“哦”了一下,似乎很是失望:“多谢半山先生指教。在下告辞,改日定当相报。”

“这位大人是京城里的官员吧?”落云半山笑着看着我俩起身:“在下不才,自作聪明从那些残稿里推敲出,这应当是什么火器的设计,加上二位之前相示的残片,这手稿应是铁甲厅颜国师的。在下虽是散漫不羁,但好歹也是我华族的读书人,家国大义还是知晓的。若今后还有在下能做的事情,半山定当效力。”

“……是的。”息破军愣了一下,然后转身深深做了一揖:“多谢半山先生深明大义,过些时日恐还需半山先生相助。”

“哦,是这段啊,他们果然怀疑起老头子我给的火药方子了。”从落云半山那里回来之后,我俩便马不停蹄的到了铁甲厅至高学府去找颜去山。老头子拿着落云半山勉强回忆起的几处手稿在检查。

“国师,我姑姑从殇州给您寄来了云中海棠的种子,这段时间种下去,明年就能长出来了。”息破军恭敬的说:“过些时候,我差人将种子送来。姑姑还说,这云中海棠,是要用云中那边的红土来养的,中州的黑土,总归是不大适合。”

“小子,不用你教育老夫关于养花的事情!”颜去山似乎对于他的学问十分自信不容质疑:“养花的事情,也只有你大姑能对老夫指点一二。这院子里的红土,还是十年前老夫托朋友从云中特别运来的,不信你看。”

老头子颤颤巍巍的伸出拐杖,在花池子里面刨着,一层薄薄的黑土下面,是红褐色的黏土。老头子把拐杖往里面插了一下,然后在地上磕了磕,拐棍头上就染上了红褐色:“你小子看,正经的红土。”

息破军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走到花池子边上,用手指插进了泥里。我跟着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黑土下面的确是红土。然后息破军抬起手给我看:“两江兄弟,还记得手稿丢失那日,印在稿纸上的黑色脚印么?”

“记得。”我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

“如若窃贼是从窗户爬进来的,那木屐的底部,应该是粘的红土才对。”息破军仿佛疲惫了许多:“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失误啊,失误。”

“所以……”我俩异口同声的说:“是有人伪造的证据!”

而且是一个不熟悉颜去山这院子的人伪造的,故而颜去山这边的人的嫌疑,可以排除。

“这段时间,叶依云那边,当值的学生是谁?”能从叶依云的办公室里拿出他的木屐的,大概也就是当值的学生了。

最终我们查了学府的当值牌,发现当时叶依云那里当值的是那位青阳皇子——吕剑空,考虑到当初向雷家索要了江自流誊写稿的那群人竟然手里能有青阳昭武公的物件,我和息破军愈发能够确定吕剑空的嫌疑。

然而人家毕竟是质子,如若质子在燮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平白遭了无妄之灾,青阳那边的友邦是要惊诧的——这等关乎国家颜面的大事,息破军是承担不起的,更何况他上次已经抓错了一次人。而且就算是抓起来,也不能审讯逼供,更不能上刑的。

首先可以排除龙渊阁的嫌疑,他们内部自然有人识得云州文,不必冒这些风险去找一个不可靠的先生。然后吕剑空的亲信,将江自流的誊写稿拆成碎片给了落云半山去识别,必然是因为那些蛮族愚钝,连华族的文字恐怕都不识得,更何况是复杂的云州文。那么他们手里的,应该便是江自流的誊写稿了,那么原稿去了哪里?

无论如何,能追回一份便是一份。如此,我筹划再织一张网子,去捕了这些青阳人。

“来了!”当月牙正从天边升起时,息破军看见院子外面闪着一两个人影。

我们后来将落云半山引见给了颜去山老头子,二人倒是相处的融洽。老头子这些年来总算是见得了一个赏识云州文的,便拉着他推杯换盏。之后息破军带着铜疮去雷家看了看那昭武公遗下的剑柄,铜疮于是仿制了一件——不和真货放在一起比较,是决计看不出真假的。我们将那剑柄放寄挂在了藏古阁的大堂里,只展不卖,顺便嘱咐掌柜说如若有青阳人过来,可吩咐他们午夜来落云半山这里商谈。

代表了青阳信物的剑柄,想必是能打动吕剑空那些手下的——至于吕剑空本人,颜去山老头子前些日子极不情愿的去上门拜访了一趟叶依云说明了原委,叶依云感叹了许久人心隔肚皮之后便带着吕剑空进了宫,准备今年国考的考题——依照惯例,国考结束前,出题的人是放不出来的。这便给了我们机会。

“息大人,正是他们。”落云半山在息破军耳边小声说:“前些日子也是他们来找我翻译的手稿。”

“二位,别来无恙啊。”息破军用火镰子点上了火把,右手扣着腰间的长剑走了出去:“你们的小主子呢?”

“喀剌,我就说这里有诈!”带头的一个青阳人扭头对着他的同伴说:“华族人,狡猾!我们中了计!快跑!”

显然这俩愚钝的青阳人已经上套了。息破军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从两侧厢房里冲出了十几个羽林卫的兵士,白盔白甲,持着长枪和火铳,头上红色的鸡毛在秋风中微微摇晃。这是姬隐担心警备厅的衙役不可靠,专门派来的亲兵。俩青阳人看见这阵势,也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昭武公的遗物,是我们青阳的,还给我们!”带头的青阳人镇定了一下,然后向息破军行了一个草原礼:“还给我们,我青阳的巴图氏族,永远是您的朋友!”

“奴才没资格和我们谈判。”息破军摇摇头:“有话叫你们主子亲自来讲。”

“少主他……”巴图,也就是那个带头的青阳人犹豫了一下:“少主前些日子突然随着师父进了宫,至今还没回来。”

“那你可知你们少主进宫是去做甚么?”息破军大概知道吕剑空那里并没能来得及传出消息,于是继续试探。

“少主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不应过问。这在你们华族也是一样的。”

“这些装束,识得么?”息破军指了指堵住了巴图去路的羽林卫。

“是你们华族的羽……羽林卫?”巴图回头看看,然后挠了挠头:“狡猾的华族人,快说,你把我们少主怎么样了?”

“在下一个小小的官,自然不能把他怎么样。”息破军似笑非笑的看着巴图:“不过圣上听闻你们盗走了铁甲厅的机密,十分震怒,于是请了你们少主进宫去叙叙旧。”

“少主!”那个叫喀剌的蛮族突然大喊了起来。

还是巴图见过些世面,红着脸怒斥我们:“你们血口喷人,有证据么?若是我们少主受了一丁点委屈,青阳的大军一定扫平了你们燮国!”

“一、哪怕是吕剑空在这边死无全尸,你们青阳也不会派哪怕一个兵过来。因为他是弃子。”落云半山此时也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摇着折扇,一手伸出一个指头。

“你敢侮辱我们少主!”喀剌从腰间抽出了明晃晃的长刀,然后被巴图一巴掌扇在脸上:“废物,你想让少主死吗?”

“青阳未来的大君之位,无论如何也与你们少主无关了吧。”落云半山笑眯眯的收了折扇,又伸出一个指头:“第二、你还认得我么?”

巴图此时凑近了看着落云半山的脸,然后立刻蔫了下去:“狡猾的华族人,你们这次骗我们过来,想要甚么,说吧。”

“你们主子已经在宫里招了供。”息破军此时唱起了白脸:“按律是当斩的。圣上开恩,先将他拿在了天牢里。可朝中有些小人,总想挑拨我大燮和青阳的关系,若是杀了青阳的质子,这开战的名分便有了。在下见不得生灵涂炭,若要是你们能及时归还手稿,算是在下大功一件,在下也愿意托朋友在宫里走动一下,劝圣上早日放你们主子出来。想那天牢里,寒似冰窖,又有百般的酷刑,若是迟了几日,恐怕你们少主子也要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你们若是配合,那昭武公的遗物,也可以交还于你们。那物件在在下手里不过只能用来把玩一番,可惜了。”

“好吧。”巴图用力的点点头:“一言为定!你们可不许反悔。”

“那在下的前程,”息破军虚伪的拱了拱手,真难得让他演这么一出:“就倚仗二位英雄了。”

铁甲厅国考结束的那日,天启城大街小巷流窜着各色的车马,准备迎接在铁甲厅里奋笔疾书了一天一夜的世家子弟们。一些事先押中了题目的考生面色喜悦,而另一些则因为没能答上来题而感到苦闷。然而我却无心去欣赏那或欣喜或阴郁的神情,因为今日,正是与巴图他们所约定的日子。

“你看看,是这个么?”等我到了落云半山的小院子里时,巴图正将一卷手稿交付给颜去山老头子。老头子抚着脑门上垂下来的一绺白毛,翻阅了几下。

“不错,正是我的原稿。”颜去山一脸看猴的表情:“怎样,读得懂么?”

“华族人,我们已经按照约定交付了手稿,少主呢?”巴图没有搭理颜去山,转头问息破军。

“另一份誊写稿呢?”息破军摊开小手看着巴图:“就是那份你们拿来让半山先生翻译的,是一个叫江自流的学生誊写的。”

“甚么誊写稿?”巴图似乎是真的不知所措:“狡猾的华族人,你们别想欺骗我们!我们就这一份手稿!当初那是我亲自一笔一笔按着这张手稿描出来的。不信你看!”

巴图从陈年没洗过的羊皮大袄里抽出一张纸,上面用木炭画上的字迹已经被汗水模糊了,倒是一股羊臊味和汗臭味十分浓郁:“你这甚么破东西,要不是少主说这个很重要,老子才不费那个劲去描呢!”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了可能我的推理环节中有什么不对:“那你们之前用这个剑柄去雷家,难道不是换得了那份誊写稿?”

“什么雷家?”巴图一脸茫然:“老子要是当初就有昭武公的遗物,我们少主还需要费那么大劲从你们华族人那里盗取什么手稿么?少主这一切,也是为了我们巴图氏族,才会以身涉险。”

“恐怕真的不是他们。”落云半山摇着扇子走过来:“你们少主和当年昭武公一样是游学的质子,如若是有了这剑柄,倒也不需再作这偷鸡摸狗的事情。恐怕青阳的某些大部族,会直接拥戴你们少主登上大君的宝座了。”

“是的。”巴图对于落云半山似乎依然有些警惕:“你们所说的另一份劳什子手稿我根本不知道,反正咱们约定的,今日我交出手稿,你们把我们少主带过来。我们少主呢?”

“在这里。”姬隐站在门口,旁边站着一个文弱消瘦的青年,估计就是吕剑空。看他的神情,估计还被蒙在鼓里。

“巴图?你们怎么在这?”

“少主!我们总算找到你了!”巴图一看见吕剑空,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冲上去跪下抱住吕剑空的双脚:“少主这些日子在大牢里受委屈了!巴图无能,没能保护好少主。”

“大牢?没有啊?”吕剑空一脸的诧异:“我这些天随着老师去宫里帮着弄了今年的国考题目,今天考完了我才得了空闲出来。然后这位兄弟告诉我,你在这里找我有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姬隐在旁边石桌旁座下,把双脚翘在桌子上,非常没有世家风骨的笑了出来:“你看看这个,你认得不认得?”他指了指颜去山手里捏着的手稿。

“不认得!”吕剑空显然愣了一下,然后随即矢口否认:“在下是青阳的皇子,你们胆敢污蔑我,就不怕你们外务省去寻你们的麻烦么?”

仿佛是配合他说话一样,巴图这时候终于明白过来,跪起身来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少主,巴图愚钝,害了少主啊!这些狡猾的华族人!”

“落云半山,是你吧。”吕剑空文静的面容突然开始狰狞起来:“你背叛了我们。”

“在下一介书生,”落云半山甩开他的折扇:“效忠的是我大燮。”

“你!”吕剑空抽出了他的佩剑便向落云半山劈来,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落云半山便合上他的折扇,在吕剑空手腕上轻轻一打,拨了一下麻筋。吕剑空的佩剑一下子就飞了出去,钉在柱子上嗡嗡作响。

“比起当年的昭武公,你还差的太远,无论是智谋还是气度。”落云半山看着还愣在原地的吕剑空:“所以他是大君,你是弃子。”

“来人,给我都抓起来!”姬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从厢房里冲出数十羽林卫,当即将巴图他们绑了。姬隐将一把长剑架在吕剑空脖子上,亲自押了他回去。

“我设计的一切都毁在你手里了,落云半山!”吕剑空嘶吼着,仿佛被困的野兽:“你等着,如若我活着,必将有报仇的那一天!”

“那在下便静候佳音了。”落云半山潇洒的作了个揖:“我们会再见面的。”

总之,这次的案子最终以吕剑空被遣送回青阳为结局。燮国的外交厅,终于得了口实,狠狠的将青阳那里批判了一番,最终以青阳那边赔了些钱财了事。吕剑空最终在红叶盖满了天启城的青石砖路的一个夜晚,乘着乌蓬的马车离开了铁甲厅。

“你看,我们又见面了。”落云半山笑着对他说,习惯性的扇着他的扇子。

“落云半山,你我不共戴天!”吕剑空依然咬牙切齿的说:“总有一日,你我会再次相见,到那时,我会亲手杀了你。”

“哦,是么,”落云半山似乎不以为然:“我会好好期待这一天的。不过希望到那时你能比现在成熟些,否则你是杀不了我的。”

“对了,那昭武公的遗物,”我突然想起来应该提醒他一下:“是假的。”

“你们……你们这些狡猾的华族人!”吕剑空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了。

“如果你足够聪明,”落云半山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摇晃:“假的也能当成真的用。这便是你不如昭武公的地方,所以你是弃子,所以你只配拿个赝品。”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为何我早在当初你翻译了手稿之后就下了杀人帖,但却对你无效?”吕剑空低下头,全然没有了青阳皇族的骄傲。

“你知道吗?”落云半山摊摊手,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如果杀人帖上不写真实姓名的话,是无效的哦~”

深秋的夕阳总是格外灿烂。当红霞映满了整个街道时,齐格林餐厅就热闹了起来。小铃铛也从地火节回来了,据说是有一位河洛的建造师看中了她,那人好像过段时间要应商会的要求,在宛州那里修什么铁路之类。

“呼,终于洗干净了。”小铃铛从后院里走出来,似乎还抱怨着什么:“老板啊,我早就说过秋天不要着急把地毯洗了,你看,放在仓库里都长蘑菇了。我还要再洗一次。”

“侦探先生,这是今日的特别菜品哦~”雪听竹端上来了一碗牦牛骨炖的菌菇汤,在这秋日喝上一大碗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了。

“多谢雪姑娘。”我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醇厚的汤头烘托出了菌菇的鲜美:“好喝!”

雪听竹似乎非常开心。这段时间忙于各种事情,很少和她过话了。

“菌菇用的是齐格林餐厅地毯上长出来的哟~铃铛姐姐亲自采摘的哦!”

噗……

“哈哈,开玩笑的。”雪听竹歪着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是铭泺山上的啦!侦探先生请慢用~”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嗯,的确不是地毯上长的那种蘑菇。

“两江兄弟,好久不见!”不用说,肯定是息破军:“雪姑娘,麻烦也给我来一碗这个汤。”

“案子结了?”我抬头问,嘴里还嚼着蘑菇。

“嗯,结了,今晚终于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了。”息破军如释重负的语气说明他又加班写报告了:“话说啊,前些天我写案件报告时曾经查阅了往年的资料,大约十多年前,天启城有一位歌姬也是被杀人帖给谋害了的。当时我们找到的杀人帖上,写的就是她的艺名。”

也就是说,落云半山所说的“杀人帖上必须写真实名姓”的说法毕竟是错误的。

“大概他也是道听途说而已。”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或许你们过些时候就能发现另一个叫落云半山的人死了。”

“嗯,好喝!”等我说完,发现息破军已经将一勺汤送进了嘴里。

“是用地毯上长的蘑菇熬出来的哦~”我一脸坏笑的看着他“噗”的一声把汤吐了出来:“骗你的。”

然后息破军和我一样用勺子扒拉了许久,确认了是铭泺山上的鸡茸菌,才放心的吃了一勺。

“话说啊,两江兄弟,你还记得当初最早的时候,大炮把踩了脚印的地毯给换掉了,然后被国师那一顿臭骂么?”

“记得记得,我当时险些没笑出来。他怕地毯下雨后长蘑菇,于是早晨换洗了地毯,结果好心办坏事。我憋着没敢笑,我怕他打我。你还记得大炮那瓮声瓮气的样……”

然后我意识到了什么——当时就换洗的话,大概整个地毯都会长出来蘑菇。

“嗯,不应该啊。”息破军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稍微沉思了一下:“呵,夸父的思维,咱们不能理解。”

“考虑到大炮日常各种好心办坏事,我觉得这个一点也不奇怪。”我喝了一口汤,汤底的胡椒和香料刺激着血液,我已感到微微出了一些汗:“可能是这些日子见得奇闻轶事太多了,什么都要怀疑。”

“比如蘑菇……”息破军嚼着一嘴的蘑菇,摊摊手:“哦对了,前些天,雷家家主托人给我稍了个口信。说是他大概知道了那伙给了他昭武公遗物的人是谁,但他不能说,也奉劝你我,尤其是你,不要深究,那是一个连他雷家都不敢招惹的势力。”

“我才没那个闲心去招惹他们呢。”我抓起一块肉骨头开始啃:“跟我也没关系。”

“跟我也没关系了。”息破军做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这次圣上亲自派人接手此案,恐怕之后牵扯到的人物,就不是我一个小小警备厅署长能插手的了。”

“乐得清闲,不是么?”肉炖得很烂,我轻松的就抽出了骨头棒子:“大哥你也多去陪陪嫂子,不然……”

“嗯嗯!是,是!”息破军想起他家媳妇就打了个寒颤,然后连连点头称是。

我端起大碗喝光了里面的汤。门外秋叶飘过,食客们沿着香气,从街道上陆续走来。我打了个饱嗝,默默看着他们落座,点餐,喝上一两殇州特产的“天池火”壮胆之后开始谈天论地。此时,我们都将那些纵横捭阖的大人物的悲喜——为了母族巴图氏族而谋求上位却功亏一篑的吕剑空、为了在家族中的地位而挣扎的雷动、为了光复宗族而窃书的江自流——放在了身后,静静的享受着天启城宁静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