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夜谷!

在这一年冬天里最寒冷的日子,我几乎就要忘记身边那些诡异得可怕以至于诱人疯狂的事了。就像我忘记冰箱里鲜牛奶的保质期而直接将最为鲜美的它一饮而尽又将那一盒醇饮放回其中般,刚晒好的大衣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在我不能理解周围发生的这些事时,我曾经有想过逃离这里,就像是多年前我玩过的恐怖逃生类游戏般,区别只在于这里没有暴雨、雪、雾气。也没有那些骇人的怪物,更是没有化为了魅与奇的旧友故亲。

如今,我背负着一种责任,一种扮演好自己应该扮演好的角色,为社区、社会谋福利的责任。我不止是该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止是完成它,也得真正地爱上它。我必须将自己的工作当成一种兴趣,一种毕生的追求,这样我们的世界才会越来越好,变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楼道中,我听见了一种美妙而优雅的腐朽在空气中流动,它由一个锈蚀的扶梯头传出、又轻佻地流进了腐木当中,我并没有受此诱惑。我明白自己已没多少时间能用于工作前的闲暇,我情愿用来看看窗外的飞雪,数一数到底有多少片完全一致的、冻死的落叶瓣花。

但实际在今日,最令我感到不同、有新意的,莫过于这个用血粗略涂出的、映在公寓楼门厅布告栏上的一个K字了。我几乎看不出那是个K字,毕竟它只不过是个扭曲地伸展在一个圈里的血红凝块罢了。但我想,这多半是哪位新潮的艺术家或是哪些音乐界的地下偶像们发出的预告书,因为在那标志之下同样用鲜血扭曲地写了几个字:再等一会儿。

我稍微在那标志前停留了一段时间,因为那毕竟对我来说是新奇的,我在之前的人生里从未如此近地看过这些东西,我从未看到过一个用火焰烧成的字母、一个用苔藓铺成的字幕,同样的,在今天前我也没看到过这样鲜红的字母,而那血液并未变成黑色,也没有发出任何的气味,更是没有向下滴落——但我发誓那的确是血液,说不定还是一种稀有的血型。

我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过类似于那个标志的新东西了,所以保持像现在这样几近癫狂的兴奋状态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社会人了,而一个社会人是不应该保持着大笑而在道路上手舞足蹈的,于是我振作了精神,按一开始决定好的速度向工作地点前进,同时,我的确开始数那些凋落而未冻死的残花落叶了,那些小精灵、风魂,那些植物的精粹。直到我能看到自己工作的地方,我才意识到因为那次停留以及手舞足蹈,我就快要迟到了……虽然情有可原,但这难道不会带给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场灾祸、一次变革吗?我难道要成为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只因为对新奇事物的向往?我得加快脚步,停止那无聊的与大自然的游戏,我有责任在身。

这是一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的老伙计——笔记本,他正默默地待在这公交站台的椅子上。我曾经想过,他是否是自由的,如果他突然闹脾气(他这种岁数的人很容易被妻子儿女激怒),从这座位长椅上消失,我的工作可就进行不下去了!或者,他没有之前那样在意个人卫生,粘上了点油污、果酱,这也会为我的工作带来不小的麻烦。万一他病了、残疾了,他那自满的身体少了一页或是一角,我一样会因此而被困扰。我该用一条绳或一根链子将他拴在这椅子上吗?或者我去找把小锁,再给他来点改造手术?我该唐突地问问他的意见吗?我想了想,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要是他执意要退休,我这当后辈的也说不上什么话。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我回忆了一下今早在天气预报、新闻里看到的日期,然后我对照了一下上一页,沉默了一会。我并没有写上一个新的,也并没有翻到新的一页,我意识到这位老前辈已经时日无多了,按这样计算,大概他还有两个月便不得不退休了。我紧接着上一次的记录,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我明白这工作简单但必须严谨,我得记录下每一辆经过这里的黄色亮灯出租车,我得小心那些给我故意捣乱的破坏分子,他们可不会管这工作有多重要,他们只会在意自己寻开心,或者自己的便利。要是过去一辆黄色出租车但不点灯,我便不能把它记下来。要是是一辆黄色的私家车呢?我也不能记下来,相反的,我还应该咒骂两句,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和出租车一模一样、坐起来和出租车一模一样,但实际上,它却只是一辆私家车的,那种纯粹捣乱的存在。我记得在去年夏天就看到过一辆,我正因为在晃神中将其记录下来,又划掉,而痛失了当时的奖金。但幸好我将其划掉了——我这样想——要是没划掉,说不定连年终奖也评不上了。

但这工作有时也会是非常烦闷的,就像是在这段日子里(或者说今天),我已经是一辆出租车都没看到了,甚至我连一辆私家车都没看到,还管什么颜色与亮不亮灯?哪怕是马车也好,我已经没有看到有任何东西从这道路上经过了!哪怕是一个人也好!

可我心里明白,无论我怎么去为此烦闷,也没有任何作用。我明白哪怕我现在把这事撂在这里,哪怕我现在暴怒地吼叫,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关心这件事。当我在风雪中蜷缩在这站台的长椅上,一盏灯还悬在这站台的一边,而我感觉不到自己已冻僵的手指时,我甚至连为此哭泣都做不到了。

我应该绝望吗?我应该放弃一切的希望,自暴自弃地自娱自乐吗?我应该发呆、沉迷于幻想,说我的身边其实存在着眷侣亲友吗?我看了看对面,一位穿着橙色雨衣的老人坐在对面的站台上,他一直坐在那里,来得永远比我早、走得永远比我晚,他无时无刻地专注于工作。隔着风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现在仔细想想,他大概已经离不开那里了。

今天的工作时间内也没有任何东西穿越我的视线,我等了会接班的人,大概十五分钟。我已经确定不会再有任何接班的人了,我也不需要接任何一个人的班,现在我是这里唯一忠于职守的。我会成为这里唯一的希望,我把这句话记在了今天的工作总结栏,合上本子,掩上风衣、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落寞的脚印。

每天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在工作后踏入便利店了,虽然店员已早早的在收银台后躺在地板上睡去,但这不妨碍我履行一个居民应有的责任——为商品而付钱。我去取了一小袋白核桃,配上两罐啤酒,再加一根咖啡味的嚼片。我往柜台上放了一些零钱,但这显然还是需要找零的,可那店员却始终不愿意站起来履行他的职责,我只好自己动手取了。如果他一直这样不好好记录,到了月底可就没法去统计了。因为虽然我现在取得了自己的日常所需,又有好好地付钱和自助找零,可却始终没有通过收银机,而是从收银台上随意地按自己的喜好从那些硬币、纸钞里取了找零的部分。现在的年轻人可越来越没有责任感了,我抱怨了一句,自己取了一根烤肠,又自己用面包夹起,用于抵那零钱不够的部分。

门外的一辆冰淇淋车已经挺好了,一位脸色苍白得发黑的店员,穿着奇装异服。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一边坐在台阶上的孩子,我看看他。我从怀里摸出了一点零钱,从他的手里把冻住的三球冰淇淋拽了出来,咬了一口热狗。那孩子垂着头静静地坐着,我看看他,将冰淇淋插进了他冰冷的怀中。我想,现在是时候开始绝望了。

杵着折断的一根树枝,我艰难地向前走着,那风雪中我已能听见有黑色的怪鸟在我的头顶上盘旋,从雪覆的影中我能瞅见有游走的凶怪等着我的跌倒。我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大衣右侧的口袋里,紧紧地攥着我的信念,紧紧地攥着我成为希望所必须的理由——那个袖标。

我还能记起在年轻时的那一夜是多么高兴,我还能记得在拿到这袖标的那一夜我甚至开了瓶以前不可能为任何喜事而开的香槟。我还能记得,这袖标当时放在一个看似粗糙,实际却精致而独具匠心的木盒里,这袖标用了我不曾见到过的材料制成,像是流水般细润的质地,以及那永远在风中凌冽舞动的形态,令我一直都爱不释手。

我踏入门厅,那个K字标志下的话已经变成了“请稍等片刻”,然后,我将那袖标取出来看了看……典雅的黑色幽影上,一个发亮的金色K字仿佛在嘲笑我一般,无关那在空中舞动的其余部分,像是悬在那幽影中,凝望着我。

我早已没了写日记的习惯,但每当睡前我都会翻看一下桌上的笔记本,回想着我留在此地的理由,回想着我不堕落成怪物的理由,回想着我当时看到的那些面孔,回想着这一年中最温暖的那些日子。

今晚睡前,我喝了一些酒,眩晕中看着室内的陈设:晚安,冰箱。晚安,大彩电。晚安,没人表演的节目。晚安,放在木盒子里的袖标。

我决定开着门窗睡,并且今天,我不打算在枕头下放一把枪。

晚安,夜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