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意识到自己踏出房门是个错误时,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对他展露出温柔的一面了。
但不管如何,在他熟知的那小小世界中,他所了解的任何人都有一个相对温柔的结局,但当他踏出房门,那便是他所不了解的一个全新世界了。
K-理事会的基层人员——像他这样没太大能力的人,往往都处于一个相对安稳、平和的环境中工作,在一个限定的范围内假装自己还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直到某一天他们需要为更高的意志改变自己的一切、乃至于向那个更高的意志完全臣服、牺牲或是比那更糟地——成为它的一部分。
自他从学院毕业,进入理事会并首先作为外围人员工作,他一直都收到命令生活在这座小小的房间里,当然了,每过一段时间,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以及用于满足他兴趣的生活非必需品会通过邮寄的方式,准确地送入他的房内,并自动地归类、补充且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上。
他为了不忘记自己的技术,经常有做相关的练习——为了维持自己精神的稳定,他也会通过冥想等方式来排解这长期生活在小小房间中的压力。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打电话和他的朋友们联系,他庆幸着与外界的交流并没有被禁止,这可能是让他唯一不忘记如何与他人交流的方法了。
他似乎并没有去抱怨过自己的处境。
虽然他曾经还是个学生时,有想过自己将来会从事怎样的工作——如传闻中的英雄般杀入无垠的地狱;阻止庞大企业统治世界的阴谋;踏足人类所未知的领域……
但很显然,在不久前的一段日子里他反复劝说着自己生活就是这样的,现实生活往往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残酷又充斥着刺激元素,在这里等多久都是可以的,这一切都因为他是K-理事会的一员,他是为了将这个世界从一片无序的混乱中拯救出来而必须存在的组织——中的一员。他不是为某个吸血鬼或是某个疯子企业服务,他也没有被一些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晦异给吞噬,他为此可以在这里无限期地等下去,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世界好。
时不时的,他会向窗外望望——小心地扯开窗帘一角,用细长的曲折观筒看看外面是否有人监视他。或者,与那相对应的,他也会去监视窗外的几乎一切。
一年又一年,窗外的树花盛开又凋零。他摸清了对面街道上第一家店铺有多少熟客,他也摸清了从这条街上走过的人有哪些习惯。从他们的步伐中,他想象着那些人的性格,他也记住了那条街上有哪些小动物。他不是很清楚推开这扇窗并从中探出身子去到底算不算离开了房间,但他并没有尝试没这样做过。
根据他自己的喜好,他也会有时去要求一些相对来讲比较奢侈的东西。并且,他对于对面街道那家蔬果店有着感激之情。因为他发现了自己日常生活的配给往往和他头脑里想要的东西相呼应,要是他看不到狼桃,他又怎么会在想吃狼桃时第一时间想到狼桃是什么东西?这种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之物的混乱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不幸——他这样坚信着。
在这漫长的虚无中,他开始放松了警惕。虽然他还是每天都会拿出一段时间来坚持锻炼,但能明显从他所要求的东西看出来他已经逐渐开始放松了。比如,在正三个月前他要求了一本时下正流行的小说,那是他在电话里从他朋友那里听来的。而两个月又十六天前他要求了一盒便利店的寿司套餐,那是他学生时代的最爱,但考虑到其安全性存在隐患,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可从来没沾过这东西。至于一个半月前他要求的酒,以及一个星期前他要求的电脑,就完全是他彻底堕落的证明了。
即使他不需要这样做,他也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些胡话,比如,他宣称他是个人。而关于他作为一个人,他说需要一定正常的人际交往,以及一个详细的承诺,他说自己这样只是在空度时光,这样下去他会再也没办法回到当初的模样。他甚至说了他需要一个伴侣、需要一个家庭,他需要在某些时间里出门吃饭,他需要与其他人一起去看场电影。
他只是需要被关怀——在写出这句话后,他彻底的哭了起来,并且那一晚他并没有在睡觉时关上灯。我们想,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在那段让他真正准备的时间里,他真的把手中那玩具手机给拨通了。这不是你想象出来的,一个声音告诉他。现在请为你走出房门做好准备,你将真正地开始作为我们的外围人员执行任务,之后我们将接你回来——那个短暂的告知是伴随着一个温柔的女声来的,而那个声音并不是突然停下的,而是逐渐放缓,最后才消失在他自己的喘息中。
在那玩具手机崩坏并摔落在地毯上时,他面无表情地走去了洗手室,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那长期未打理过的脸上随机地布着脏乱得看不出长短的胡须以及被那掩盖着的脓包,他努力地尝试着给自己一个笑脸,直到那他自己都熟悉不了的恶臭口气充入了他的鼻腔。
他想起来那个声音说会来接他,说不定会是很重要的人物,说不定会是他真正的朋友,一个关心他、也能被他所关心的人。
说不定是恋人?
说不定是家人。
今天对他来讲是个特别的日子。他终于告别了这阴暗的蜷居生活,可以再次踏入那多彩的人类社会。他已经不再认为自己被人监视着了,那窗帘也被大大地扯开,一轮夕照映到他的半颊之上,他好好地做了一次全身清洁,并把那积了灰的黑西服穿了起来。他再次把目光放在了对面街区上,并且那些盛开着的眼球状魔花也纷纷注视着他。无论是蹒跚着的类人还是呢喃着的凶兽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突然拉开窗帘的人身上。但它们没有动,它们只是看着。
他收拾着这堆满垃圾的房间,希望能把它还原成当初他刚来时的样子,但这光靠他一个人似乎很难做到。即使他收捡完了所有可以被捡起来的东西,这房间里仍然充满了散发着令人发狂的腐败味的污渍,他默默地踌躇了一下,此时已经入夜了。
除去他在凶暴时向入户门丢去的几罐饮料,这房间的门是最不像被人染指过的点。但奇怪的是上面居然没一点灰尘,可这房间毕竟是一种象征而不是真的房间,不需要太过计较。
突然的,他记起来了什么——自己怎么能忘记最为重要的标志呢?
从床下的木箱中,他取出了一枚被舔光了宝石的戒指糖。一个小小的K字支柱在那塑料环上发着光,他毫不犹豫地戴在了手指上,笑容凝固着。
伴着火把的光芒映入室内,以及那凶兽在邻街屋楼上高声尖嚎,我们所谓的月亮由那一弦萤光越发畸形肿胀成了饱满的虚伪红圈。他明白时候到了。
他的手颤抖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他窒息,可这门并没有从外锁着或是被魔法封印着,那门锁甚至没有锈蚀,在常见的解锁声中开了。
这时候,他身后那些敲打着玻璃的怪物本应该扑进来袭击他,并被他堵在门外的。
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
“最初时,我等并未注意到你。”一位老者在向走廊尽头的摇椅走去,完全没把目光放在那人身上,“不过,说实话。我等很少注意你这样的东西。”
一根黑色的拐杖正被老者杵着,首端的一个精致的银色小石像鬼雕像在走廊的人造光下闪耀着,那雕像头上一个字母表明了老者的身份。
而超市的收费塑料袋正在那维多利亚时期打扮的老人臂弯中静静地躺着,里面装着两瓶廉价促销的高钙牛奶,以及附送的散装饼干。
“我等‘观蝶人’的工作,是在保障学生安全的同时不妨碍他们的正常发育。”那个老者挠了挠胡子,没力气地说,“但,你是个学生?不,你不是学生。”
那老者咬了一口饼干,另一只手像枯树枝般在空气里抽动着,那老者说,他只不过是又一个“它”。
走廊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可能伴随着一些尖叫。我们所谓的月亮目前已不再肿胀,更不是一弦,而是像平时那样维持着满月的姿态并发散着都市的人造霓虹。
那个老者咕噜地埋怨着今天见到的景象简直是胡闹,而他自己则装作睡去地躺在摇椅上,晃动着。
科学部唯一成员智子从525-16号房间探出头来,抱怨着走廊很吵,而那老者则非常抱歉地将自己臂弯起其中一瓶牛奶递给了她当作补偿。
陆续的,另一些结束了夜生活的学生悄悄地回到了宿舍,他们蹑手蹑脚,怕吵醒了这位每次都在装睡的老者。
幸好这世界还依旧对他们温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