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绝境里的期望

PART 1

“跃动于炼狱之红莲——”

应和着男性倾力的喊声,无数飞舞着的赤红光点宛若被磁铁吸引,在他的手中螺旋收束,凝聚成炽热的火球。

“炎爆!”

随后,在其话音落下的即刻,堪比微型太阳的红莲烈焰发出一声怒吼,呼啸着划过天际,飞向耸立在敌军后方的高射炮。

拖动火红的尾迹,威力更甚于导弹的炎球在两秒之后正中目标,扬起眩目的火光。紧随其后,如雷的巨响灌入双耳。

目标摧毁——看似如此,然而当漫天的火光与硝烟渐渐散尽,相隔湛蓝色的波纹,躲在屏障后方的机械巨兽竟毫发无损。下一秒钟,锁定敌人,反击的炮口绽放出灼目的光芒。

“危险!土之壁——”

离他不远的队友发觉危险,急忙造出一道巨大的墙壁。但舍弃咏唱的降灵术终究威力不足,厚度超过一米的土墙在炮击的轰炸下土崩瓦解,刺眼的火光顷刻间将他们的身影吞噬。

“亚西伯特——!”

哈金斯身旁的“狄弥亚”发出惊呼,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声呼喊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那两名同伴已经牺牲。

“可恶!”

他愤怒地咂舌,死死握紧手中的斧柄。似乎正是瞄准了他分神的瞬间,数不清的子弹再度袭来。转动斧戟,他以旋转的金属长柄作为屏障,试图将子弹一一击落,可当两者相触的刹那,未曾预料到的爆炸猝然袭来,强劲的冲击将他震飞数米远,下一秒钟,一道细小的绿光一闪而过,轻松贯穿他的右肩。

“咕……!”

“退后!”

不留一点喘息的机会,致命的弹雨紧跟其后。千钧一发之际,淡蓝的磁盾伴随着电流的噪声映入眼帘,紧接着响起密集的撞击声。

避免了被打成千疮百孔的命运,他忍着肩膀被打碎、源源传至全身的刺痛,以手贴地,造出掩护用的墙壁。毫不犹豫,他随即将燃着火焰的手掌按向伤口。灼烧的嗞嗞声响、蛋白质烧焦的糊味、加之难以忍受的剧痛霎时间袭来,令他紧咬牙关,流下无数冷汗。

虽然原始而又粗暴,但烫伤无疑是最有效的止血方式。喘了几口粗气,他倚靠在墙后,咬牙对哈金斯说道:

“在这个距离下无法打穿那些火炮的护盾,这样下去的话——”

“啧!几个磁场屏障罢了,用念话告诉菲妮克丝,叫她把我送到那下面。”

“什!你疯了吗!把你一个人传到敌人中央,就算你成功打破了护盾也不可能或者出来!”

听到哈金斯的计划,男性“狄弥亚”激动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却因太过剧烈的动作撕扯到伤口,迫于疼痛又缩回手臂。他很清楚,眼下负责拖延的小队里只有哈金斯的能力能够有效地破坏护盾,但这不能成为冒险的理由!就算破坏了其中一台,对剩余的六台而言仅是杯水车薪。

“再失去战力只会让情况更糟!肯定有别的办法!”

听到这里,哈金斯却哼笑一声,将骑士枪扛回肩上。

“哼,你想多了,我可不准备送死。不过是破坏一个护盾,再防御十几秒而已。在他们行动之前把我拉回来,我可是相信着你们的!”

仅仅一句话,一个坚毅的眼神,就让“狄弥亚”明白了他的提案绝非无谋的莽撞,而是对自己和同伴的信任。

眼见地方的军队进一步逼近,为了让后方的部队成功撤离,已经容不得任何犹豫。

“好吧,一定要活着回来!”

说罢,青色的光晕顺着他的指尖在空中画出一张阵符,接着在闭眼数秒之后,他向哈金斯点头示意。

感觉到强化术式附加在身体上的即刻,视野扭曲,周围的色彩如油墨般散去,随即又再度流回。重新定睛之后,哈金斯已经身处火炮正上方的高空。

“很好!”

上万双眼睛不可能不注意这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但觉察到的时候便为时已晚。雷光汇聚于枪尖,哈金斯在下坠的同时舞动长枪,将贯注了速度与力量的一击猛地刺向屏障。

苍色的火花四溅而起,犹如巨石落入水面激起的波纹,湛蓝的涟漪以骑士枪为中心向外飞速蔓延,明灭闪烁了几次后,由无数六边形构成的屏障开始碎裂,崩毁。

几乎是在同一秒钟,呼啸而来的几发烈焰正中火炮,映照着橘色的火光,机械的巨躯开始倾倒。

——第一个!

胜利的余韵一晃即逝,因为对哈金斯而言,战斗才刚刚开始——他落地的地方可是数千敌军的正中央。或者更应该说,在他还未落地的时候攻击便已经开始,虽然首当其冲率先袭来的依旧是已经看腻的弹雨,外加不时穿插在其中的激光射线。

“切,无聊的把戏!”

即便每一发枪弹都足以致命,已经看过千百遍的攻击带不来任何威胁,难以完全防守的激光也至多留下几处擦伤——正当他这样想着的同时:

“这点程度可比预计的要差多了!”

“那这招呢?”

突然间一股冰冷的杀意拂过脊背,在他扭过头的时候,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性,不,应该说青年,竟在他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出现在他身后,迎来招呼来一记直拳。

哈金斯急忙拉回长枪,下一秒钟,相撞的拳与枪竟迸发出犹如金属交锋的沉闷声响。

——很重!

并且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这一拳的力道不仅将他的手臂震麻,更是把他打退半米之远。待他定睛回神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在飞扬的烟尘后方,失去踪影。

——原来这些混蛋里面还混有这种角色!

——不,这样反而正常,不可能只有小卒。

虽然感觉不到气息,他很清楚那名青年还在周围徘徊,眼下绝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更何况还得面对蜂拥而至的大军。

由藏于手甲下方的左手施展磁盾,他握紧右拳,绷紧肌肉,在敌军接近到攻击范围的那一刻猛地挥舞骑士枪。完全不像是击中肉体的触感,反而更接近于砸中铁块的沉重传至手心。咬紧牙关,他再度加大力道,将长枪沿途的敌人狠狠甩飞。

然而完全不顾及前一秒刚被打飞的同伴,更多的敌人毫无畏惧地扑向哈金斯,带着仿佛要将他撕碎的狰狞面目。

抡圆半圈,哈金斯故技重施将逼近到跟前的几人砸开,顺势扭转身体,将骑士枪引至头顶上方,借由左手协助舞动数圈,在调整好平衡的刹那朝着第十一名敌人用力砸下。

不带丝毫停顿,他借由地面反弹的力量,左手前伸,抓住枪柄用力向后一拽,利用枪尾撞进身后敌人的腹部。

正是瞄准了他动作僵直的空当,方才的青年再度闪现至跟前,朝他的面门刺出匕首。

铿——

几乎是不受任何阻碍地突破他的磁盾,金属相撞的清脆声,伴随着四溅的火花骤然响起。利用护手将匕首挡开的同时,哈金斯放开握着枪柄的右手,紧握成拳砸中青年的腹部——本该如此,对方的身体却以极不自然的幅度扭开。

没有丝毫恋战,青年就这样向后连跃几步,再度遁去踪迹。

直至这时,哈金斯才意识到自己犯下的巨大错误——他的周围失去了由敌军形成的天然护罩。

不,就算有敌人在,那些毫无同伴意识可言的混蛋一样会发动攻击!

望着划过火红的抛物线,朝自己坠落的巨大火球,哈金斯砸下了舌。足以炸毁城市的致命炮击,正中的话九死一生——虽然明白这点,却已经失去了逃脱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断逼近的烈焰将视野全数吞噬。

咚——

爆炸的轰隆将一切声响掩盖,吞噬。无比强劲的冲击,无比炙热的热浪,仿佛要将全身撕裂,烧尽。

就要在此地死去的错觉无数次地席卷身体,然而被黑刃斩裂的伤口同时传来刺痛。

——在打倒那个男人之前,绝对不能死!

终于,热浪的余韵全数散去,以长枪支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哈金斯只身站立于焦土之上。

“真是惊人,受到300mm加农炮的直击竟然还能活着?真想……真想——”

耳边的嗡鸣还未停息,方才犹如鬼魅一般的声音又再度传来。恰好站在焦土边缘的青年,踏着捉摸不透的轨迹,游绕到他的身前,赫然亮出怀中暗藏的尖刀。

“真想把你解剖看看啊!”

“切!”

几乎是压榨出骨头里的力量,哈金斯这才勉强拔出长枪,迎上对方的刀刃。可仅仅一击,无力站稳的双脚令他向后酿跄两步。再度将长枪插进地面,他这才止住身体没有跌倒,可对方已经趁机绕到他身后,挥动利刃。

鲜红的液体顺着寒光掠过的轨迹飞溅而出,虽然这点疼痛跟刚才比甚至不值一提,身体却正在麻痹,四肢也渐渐感觉不到。

不会留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锐利的凶刃瞄准要害接连袭来,不断在他的身上留下血口。动用上剩余的所有力量,他勉强躲开要害,却已到达极限,连视野都开始渐渐模糊,黯淡。

“转移”的术式重新定位大概需要十三秒,现在已经过去接近一分钟的时间,恐怕那边也出了什么问题。

眼下距离海岸线大概一公里,中间要穿越的敌人足以用千来计量,咫尺还有一名实力不俗的疯狂青年,加上这副遍体鳞伤、连路都走不动的身体——怎么看都已被逼到绝境。

“切!”

但是哈金斯丝毫没有要放弃的念头,倒不如说,等待伙伴支援、撤退原本就不符合他的风范,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就这样以像是落败于青年的姿态灰溜溜地逃跑。

几秒的防守,甚至不足以眨眼的喘息,让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点微小力量。虽然小到微不足道,但是用来对付这个青年已经足够了!

紧握枪柄,他依旧保持着不回击的策略,集中全部的精神,以最低幅度躲开刀刃,瞄准着青年因挥动匕首而失去平衡的瞬间,眼下唯有的最后空当,猛地抡圆长枪,砸向青年毫无防备的后背。

铿——

然而这破釜沉舟的一击,哪怕被防守也该连并着匕首一同击碎的一击,仍旧被青年以诡异的角度轻松防下。

——不,还不算结束!

没有松手,反而加大了力道,他欲图使用“雷光”,借由相触的枪与刃传导电流,可当激荡的电弧在枪身闪烁的刹那——

一瞬的平静,四周的喧嚣猝然远去,炮火的轰隆,士兵的咆哮,所有的声响都仿佛相隔异界般遥远。

身体被贯穿的剧痛,从腹部源源传来。

他吐出一口鲜血,惊愕地向下移动视线,所看到的是被自己的血液染成鲜红,从自己的腹部刺出的刀尖。

对方,是两人。

在获知到这一信息的时候,第二阵剧痛随着对方拔出刀刃的动作再度袭来,令无力支撑的身体跪倒在地。

拨开长枪,青年一边把玩着匕首,悠哉踱步到他跟前,俯身贴着他的耳边说道:

“呵,愚蠢的秽界之人,使用这么笨重的武器你认为我会觉察不到吗?而且还是这种蹩脚的手法。”

嘲笑的声响,连并着曾经听到的讥讽话语一并在胸口回荡。

——‘连自身都无法战胜的人,不可能与我为敌!’

赌上尊严的一战,狼狈地败给灰铠剑客;赌上性命的一战,再度败于不知名的青年。

他一直以来秉持的骑士道,到头来终究只是……

“我会让你活在我的标本收藏中的,消失吧!”

说罢,青年对准他的咽喉,刺出匕首——正当这时,视野的色彩再度远去,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了海岸线,只不过等待在前方的并非队友的支援,而是倒在血泊中的“狄弥亚”,以及被无数刀剑刺穿、在最后一刻伸手将他推下悬崖的菲妮克丝。

身体开始坠落,视野开始远去,在最后的最后,菲妮克丝蠕动的唇角似乎向他倾诉了什么,然而他已经听不清。

“活下去”,似乎是这三个字。

但连自身都无法战胜的他,终究连队友都保护不了,更别说什么带来战争的胜利。这样的他,还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在他得出答案之前,耳畔的声音、唯有的意识,便彻底沉入怒吼的波涛中。

 

PART 2

那是一个宛如深渊的黑暗空间,没有光亮,没有声响,甚至连生命的气息都感知不到。

然而这个被刻意制造出来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却是“仪式”准备的必要场所,作为洗净“容器”的“净身之地”。

几分钟过去,恍若凝固的时空被突然打破。从虚空中忽然升起几缕幽邃的光芒,围成六角,伸展枝杈。渐渐地,一个由微弱光芒所构建成的阵符在地面形成。可即便如此,即便多出了些许光亮,却使得这个异度的空间更显阴森。

凝重。

沉闷。

死寂。

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压抑让身处阵符中心的少女忍不住陷入回忆,回想起终焉降临之后的混沌,以及直至最后,都没能触及到的那双手。

——不,现在必须要集中精神。

——就是为了避免变成那样,我才会在这里。

她在心中强硬地劝说着自己,只可惜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光景不但挥之不去,反而愈加清晰,甚至那句从“他”口中道出的,“对不起”,此时亦开始回荡在耳畔。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流走,消失。

只要再坚持几分钟,今天的“净身”便算是成功结束。竭尽全力,她双手相合,努力保持着祷告的姿势。

但向谁祷告?又为何祷告?

为了希望和未来——她将不复拥有的东西。

一度涣散的精神已无法再集中,片刻之后,苍白的阵符终于维持不住,烛光般的光点摇曳了几次便彻底猝灭,令四周重归黑暗。

几乎是在同一秒,伴随着门扉开启的声响,一束明亮的光芒射进这个空间,将跪坐在地面的少女照亮。

“您没事吧?凌雪小姐。”

觉察到灵力的不自然中断,负责看护的少女面露担忧地走至凌雪身旁,直至这时,凌雪才睁开双眼,以难以听清的无力嗓音回答道:

“没事……”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动弹,而是愣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少女没有多说什么,小心地捧起她垂落至地面的长发,在接近末端的位置扎上发束。搀扶着她的胳膊,少女将凌雪扶起,褪去她身上的绸缎,那身洁白如雪的肌肤随即暴露在空气中,娇弱到令人怜惜——明明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却不得不肩负着世界存亡的命运,以这样一副柔弱的身体。

哪怕一点也好,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只可惜除了照顾她的起居,什么都……不愿再多想,少女为她披上原本的衣物,将纽扣系好。

“谢谢你,小云。”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唤到昵称的少女仍旧愣了一下。起初她以为出身高贵的凌雪丝毫不会在意她们这些侍女,事实却恰恰相反,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认真地记住。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为了回馈这份亲近,她微笑着给出回应,当然,她并不知道凌雪此刻的心理。

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的捉弄?

与自己最为亲近的少女,恰好和“她”有着相同的名字,每每与她交谈,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开眼”仪式那天,云芷姐姐许下的虚假承诺,以及——

“凌雪小姐?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见凌雪又一次入神,少女忍不住又问道。

摇摇头。

凌雪缄默着挤出微笑。但事实上说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

所谓“融合”,他们所提出的改变未来、拯救世界的方法,既是通过“仪式”一口气释放极大量的能量,迫使一度分裂的两个世界重新连为一体。

至于实行者,之所以将她称之为唯一的希望,便出于她能够吸收负面的特殊体质:倘若以她的身体为容器,将全世界的负面全部吸收,浓缩,释放,其能量一定足以满足“融合”的需求。

为此她必须适应、掌握负面的吸收与释放。

只不过其间伴随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她一人知晓。

在离开之前,凌雪稍微驻足,最后望了眼幽暗的房间,以及悬浮于其正上方那团暗绿、粘稠、有如瘴气的云雾——方才“净身”中释放出来的负面。

鼓动着,飘荡着,仿佛在藐视它天真的原有者。

以人类的身体,当然不可能承受那股力量,只有以完全纯净的身体,在崩溃前,在一瞬间,将所有负面全数吸收,随后以炸裂的身体作为媒介,才可以……

明明只需要牺牲自己就可以拯救所有人,明明是早已预知到的结局,明明彻底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真正面对它的时候,又为什么会踌躇不定?

因为……

将双手捧于胸口,她小心怀揣着一直暗藏于心底的小小愿望。

——想要见你……

——好想在最后,再见你一次……

只是,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心愿,都已经化成了恐怕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求。

 

******

 

——‘这个世界,需要矫正。’

——‘这个世界,需要浴火重生!’

——‘但,在那之前,需要先毁灭一次,由我——’

从“她”那里,源源传来这般恐怖的想法。从曾经的“拯救”,到现在的“毁灭”,已然被彻底扭曲的理念不但挥之不去,反倒像是化成了己身的思绪,扎根在心底。

无奈,悲伤,痛苦,憎恨——

究竟某份情感由谁萌生?

“拉刻西斯之心”,“救赎”,“毁灭”,“重塑”——

究竟某份记忆又属于谁?

明明注视着写满公式、堆积成山的资料,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别样的光景:位处陌生而又阴暗的房间,面对从未见过的设备与某个发光的棱柱,忙碌地操作着什么,带着疯狂的狞笑。

不曾目睹的场景,不曾流露的思绪,却如同自身真实经历过一般,倒映在脑海深处,梦境与现实,也开始渐渐分辨不清。

也许原本就同为一体的她们,在命运的丝线重新维系之后,正逐渐恢复应有的本貌。

——是“她”会变成我,还是……

“由我变成你……”

无论是“她”,还是自己,最终所抱有的目的明明如出一辙,然而绝对无法认同“她”的做法,欲图摧毁世界的极恶!

握着钢笔的手在不自觉地攥紧,随后又再度松开。

——可,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

她选择了黑暗,投下了名为战争的剧毒;可与她相比,自己甚至至今仍在止步不前。

“我……还能做些什么……?”

放下钢笔,她无力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推开窗户。皎白的月辉,夹带着柔和的夜风,轻轻洒落在她的身上,微微拨动金黄的发丝。

她仰起头,任凭月光映照着宛若人偶的精致脸庞,只可惜这副美如画卷的景象,被那双充满忧郁的蔚蓝双瞳夺去生气。

视线焦聚在只剩下一角的残月上,她的思绪突然回到了过去。

“说起来,他第一次闯进这里,也是在这样的夜晚。”

天真,无知,却又坚强,带着绝不放弃的目光向她请求指导。明明不想理会,到头来还是结下了斩断不了的孽缘。

不,原本主动和他接触的就是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做出不符合常理的行动?

是为了超脱计算范围的不可控因素?期望着他的介入能够改变绝望的未来?

还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气质?——除了人傻、弱小、没有天赋、好管闲事外,几乎没有任何特点,也没有任何优点。

可正是这样一个滥好人……

不自觉地回想起下一个夜晚,同样在这弯残月下,与他相拥的炙热,以及——

额头上的触感至今还记忆犹新,从自己口中道出的告白,让她不自觉涨红了脸。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收手,而是继续下去……想到这里,难以遏制的热流就从脖颈开始,不断蔓延到耳根,发烫到微微生疼。

归功于他,自己才没有在那时候被复仇的黑暗侵蚀殆尽;从他那获得的光明,已经深深铭刻在内心深处。

移回视线,她将目光重新定格在桌面上散乱着的资料。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答案不言而喻,他的话,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即便是现在,也一定在以他的方式努力着。

因此——

“我也不能输,至少在下一次相见之时——”

要让他看到原本的自己,原本那个坚强的艾丽丝·埃尔迪兰。

借由微风拂过的唦唦声,以及窸窣的虫鸣作为背景,于纸张上书写的声响再度融进夜色。

——‘你的绝望,由我来打破!’

曾经许下的誓言,已经不再是冲动的信口之辞,而是已经兑现的承诺。

也许高悬夜空的并非残月,而是轮回伊始的新月。

 

PART 3

 “那么,您终于肯与我们协作了么?”

眯起眼睛,雷尔夫·斯麦尔将双手背在身后,带着一副虚假而又诡异的笑容发出询问。至于被提问者,他面前那名坐于床边、仿佛由肌肉堆砌而成的魁梧大汉则低垂着脑袋,将表情埋入阴影。

“只要你的所述并无虚假。”

回答的嗓音正如他的形体一样粗犷,却同时暗含着冰冷,以及因兴奋而带有的轻微颤抖。

“当然~交易中最重要的就是诚信,只要您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我们自然会用等值的东西予以回报。更何况‘那个人’的身体我们也很感兴趣,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提供相应的协助~”

“不。不需要。”

毫不犹豫地将其回绝,巨汉站起了身子,单是这一简单的动作,那犹如高山般巨大的身躯就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只不过雷尔夫没有表露出任何惧色,反倒更加愉悦地走近半步,递出早已准备好的地图和油性笔。

“你们应该庆幸,倘若再过二十年、不,也许只要十年,你们就毫无胜算。”

说罢,巨汉接过地图在桌面摊开,以最简易的角尺开始测算经纬度与距离。

“最大,也是唯一的缺陷,并非能源,而是通信。‘我们’的武器现阶段仍需要通信装置的支持,没有卫星和超级信号发射塔的‘秽界’,每500公里就必须建立临时的通信点以及处理终端。”

随后,他在地图上画下第一个圆圈。

“原来如此。所以只需要破坏终端,就可以让那些‘大块头’失效?”

“一部分。加上大半的枪械,也会失去特殊性能。”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武器瘫痪,无异于獠牙被拔除,在眼下的绝境无疑是一缕希望的曙光。

“看来,一开始就把焦注点放在‘门’上或许是个不太好的选择呢。”

凑近观摩着对方标注方位的同时,雷尔夫若有所思地说道。

“‘门’的附近可以与‘维苏威’相连,外围的军队都无法战胜,欲图接近都绝无可能。”

听到这里,雷尔夫哼笑了两声。这些都是预料到的结果,连带着刚才的对话,包括“通信是要害”这点。当然,这名“叛徒”能帮他们把方位标注出来,便已经是预期中的最大收获。不过只是这点程度还远远不够,为了达成那位大人的目的,至少还必须获得另一个关键因素。

“不过,卡尔队长,您这样背叛故国真的好吗?”

忙碌的双手停顿了一下,却仅仅不到两秒,又重新回归劳作。

“无所谓,现在的我,只需要——”

忠心耿耿地为国效力近十年,最后却因为背叛与舍弃落得这副下场,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然舍弃本心,化身复仇的恶魔。当然,他并不知道背后的一切,由他们所操控的真相——想到这里,雷尔夫的微笑变得更为显眼。

“复仇的舞台,就由我们来帮您搭建。”

真正的魔鬼发出诱惑的低语。

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最终的开演。

是的,一切都跳不出他们的计划。

 

******

 

空旷的办公室内如死般沉寂,仅有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无规律地回响,为这份死寂又添上一份焦虑。

紧锁眉头,年过中旬的中年男性抬手靠住额头,按压着生疼的太阳穴,以凝重的表情注视着眼前的信息——方才收到的战况。

完全不理想的形势,不如说已经恶劣到穷途末路的程度:接连败退的战线,数不清的人员伤亡,加之愈加猖獗的恶灵,甚至连履行最初的使命与职责都已经做不到。

原本降灵师就人员稀缺,现在的局面更是严重摧残着战士们的心志。

并不会有人说出退出战争、或是举旗投降的言辞,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战争的胜负关系到这个世界的存亡。即便如此,不断被消磨的意志也快要到达极限。

身为“休巴西特”的学院长,降灵师的最高位者之一,他本该面露沉着鼓舞士气,但同样身为凡人的他,此时也难以掩饰心中的焦虑。

取出烟斗,往其中揉洒烟草,点燃,他希望这个陪伴多年的伙伴能够让自己恢复平静,然而直至烟草燃尽,皱紧的眉头都未有舒展。

像是抓准了这个时机,紧闭的门扉被突然推开,以略显粗暴的方式。

“许久不见啊伯檎,怎么看起来一筹莫展的样子?”

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内,这名与他年纪相仿、身着商务西装的不速之客自顾自地坐上沙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托你的福!”

毫不客气地回以讽刺,卫伯檎以警觉地目光瞪着这名战争的挑动者之一,主战派的领袖。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在战争中把握先机是基础中的基础。”

言外之意倘若没有他的号召与准备,这个世界早就在“维苏威”的突袭中化成火海。对此卫伯檎难以反驳,也无意反驳,一旦这个男人认定了目标,在达成之前会坚定不移地用尽一切能够利用的条件,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

事到如今,已经不得不承认他的理念或许没错,但一定存在着更为妥当的做法。

“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这次来可是有好消息的!”

与卫伯檎的警惕截然不同,易嘉赫看起来完全游刃有余的样子,当场从怀里取出一根雪茄,点燃后咬在嘴里。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烟雾,他随后向卫伯檎递去一份包裹严实的文件。

看见其上方施加的层层术式,用以密封最高机密的术式,卫伯檎脸色再度转变。本已燃尽的烟草再度复燃,从他口中呼出的黑烟接着开始膨胀,变形,直至将整个房间的门窗全数封锁。

易嘉赫也不作声,带着自信的笑容注视着他将密封袋打开,浏览内容。

片刻之后,卫伯檎向易嘉赫投去了不信任的目光。

“所言非假?”

“当然~现在我们可是站在同一战线上。”

见对方不减敌意,易嘉赫摊了摊手,又补充上最为关键的一句:

“同样的东西,也给司空徒寄去了一份。”

真实性足以保障——听到这里,卫伯檎眉头一颤,将视线从易嘉赫身上移开,重新定格在手中的资料上。

倘若这份信息可靠,恐怕真的能成为扭转战局的契机。

但以那个人的作风,肯定不可能无条件提供帮助,想必——

“说吧,你在策划些什么。”

一拍手掌,易嘉赫站起身子,表露出极为愉快的神色。

“很好,能够这么快达成共识真的再好不过来了!”

走到办公桌跟前,他伸手在资料中附带的地图上画了个圈。

“这部分,由你那边出人。”

“……”

没有作声,没有肯定,亦没有否决,卫伯檎以缄默代表他的答案。为此易嘉赫欣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那就拜托你了,‘老朋友’!”

欲转身之际,又随口补了一句:

“毕竟‘狄弥亚’我可使唤不动,‘我的人力’实在有限。”

说罢,没有任何留恋,易嘉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再度将注意力移回资料,卫伯檎放下了烟斗。虽说在看到资料的即刻,脑海里便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心中却不免萌生出新的担忧——易嘉赫很明显在策划着什么。

虽然出发点相同,但他那份不计代价的执着,一不小心就会招致毁灭。

“钟鼎的女儿吗……”

回想起对方曾经琢磨过的提案,倘若换作自己,如果真的有那种可能性,以一抵全的可能性……

——不,不可以有这种念头。

他所该思考的是如何将降灵师们的牺牲降到最低。至于这个危险的手段,他已经无力再去应对,只希望那名老友能够有所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