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仅仅是一时兴起的冲动，仅仅是为了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做出了完全不符合自身个性的行为，来到这个充斥着哀鸣与烈焰的炼狱。
看到那一栋栋倒塌的摩天高楼，一处处染成赤红的雪地，一张张被恐惧吞噬的表情，令他更加坚信了，这是平生最为错误的决定。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却的余地了，必须要在这里，确认半年来的心血。
同样注意到这两名不速之客的卡尔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他很清楚要应对光毅一人已经是极限，不过要是那两人试图接近装置就另当别论。
‘你来对付敌人，我们负责破坏装置。’
在光毅还未能把握状况的时候，司空自远的念话传进耳中。虽然他很想询问为什么身为普通人的大白会在这里，但眼下并没有这种富余，反正只要装置启动，不管身在这座城市的何处都会迎来同样的死亡。现在多必须考虑的仅有如何将装置尽快送到他们手中。
因此，他左手剑丢至地面，抽出绑在腿上的匕首。虽然本想将这招保留到最后，保留到足以成为杀手锏的必杀一击，紧迫的情形似乎并不容许他再有所保留。
将匕首反手架在身侧，勾画着复杂阵符的刃身在火光中闪烁着微红的光晕，与之呼应，漆黑的长剑绽放出青白的光芒。
很明显他在酝酿着什么攻击——与魔法师交手过几次的卡尔很清楚，那些人准备的时间越长其魔法威力就越强大。虽然“读取呼吸”的说辞很荒谬，这名青年确实已经看破了他的动作，其孤注一掷的攻击不乏将自己打败的可能。
必须，先下手为强！
手甲分解、飞散、重新构筑成环形的手里剑，向着还在预备阶段的青年，他丢出一枚闪光弹，借着强光的掩护丢出手里剑。
拉动捉摸不定的轨迹，数个飞刃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早已对闪光弹有所防备，不曾受到任何影响的光毅将青夜平置于身前，瞄准飞刃逼近到攻击范围内的刹那，灼热的炎流顺着利剑横斩的轨迹呼啸而过。
然而本该被炎光吞噬的手里剑却在中途赫然改变轨迹，划过半圆从身后袭来。
算不上出乎意料，既然能够分解、变形，比起无机体，把那些金属片当成活物更加合适。仅以最小的幅度侧身躲闪，他在手里剑擦身而过、再度变化轨迹之前，朝着卡尔掷出匕首，同时拉动黑剑，一口气朝他冲刺逼近。
更甚离弦之箭的匕首带着嘶鸣一闪而过，但甚至没有眨眼，任凭银色的轨迹从脸边划过，撕出血口，卡尔召回手里剑重塑成爪，迎上紧随其后的斩击。
沉闷的撞击再一次响彻街道。土与岩石被冲击粉碎，混杂着雪花与火光在四周飞舞。
借由反作用力拉回黑剑，绷紧肌肉，凝聚力量，卷动狂风的第二剑紧随其后。利爪重塑为坚盾，横于黑剑的轨迹前方，只不过正当卡尔准备好迎接斩击的刹那，本该迎来的冲击迟迟未至，而持剑的青年亦如蒸发般从眼前赫然消失。
猝不及防的异常景象令他陷入了短暂的动摇，但如果从正前方消失，接下来的发展仅有两种可能：从下方、从后方、从死角的攻击，以及——
他急忙朝装置的方向望去，而前半秒还站在自己身前的青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此时已经到达装置旁边，在翻滚、拾起装置的同时将其用力向另两人抛去。
“接住！剩余78秒！”
光毅高声喊道，同时将青夜刺进地面，紧接着朝司空自远和大白飞去的手里剑陷进了拔地而起的土壁内。
“抱歉，此路不通。”
形势逆转，卡尔原本就粗犷的面貌在阴影的覆盖下更显恐怖。
与此同时，接到装置的司空自远立即将其递给大白。
“78秒……难道就剩下这么点时间了？能拆除的了吗？”
“什么！78秒？”
听到这无比短暂的时限，大白的双手一个哆嗦差点没能接稳。刚才被告知的事实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里——如果装置启动，这个城市、乃至周围数个城市的人都将迎来脑死亡。
猝然袭来的压迫感让他感到一瞬的眩晕，带着急促的呼吸，他翻转了几次装置，却愣是没能找到外壁上的开关。
“喂喂没事吧？”
看到他铁青的脸色以及慌乱的手脚，司空自远忍不住问道。他的口吻并不像担忧，反倒近似于督促，但原本就是因为对方的执意要求，他才同意将其带到这里。在自己已经束手无策的当下，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违反规定的赌注上。
没有回应，司空自远的话语甚至没能传进大白的耳中。他蹲坐在地面，将装置放在膝上，闭眼深呼吸，开始追寻脑海深处、微弱到近乎无法捉摸、却又每次在紧要关头闪现的“灵感”。
耳边的喧嚣骤然远去，遵循那似有若无的指引，他以手拂过装置的外壁，接着按下了某个看不见的按钮。
圆柱型的金属器件应声向两端伸长，露出了隐藏于内部的接线口。立即翻开电脑，将事前准备好的特殊接线插进端口，他在飞速敲动键盘的同时朝司空自远说道：
“防护就拜托你了，我要在这里，将它破译！”
相隔土壁的另一侧，被扭转了形势的卡尔以手指揉捏着斜跨整个脸颊的骇人伤疤。与之相同，同样停下动作的青年没有追击，而是摆出了防守的架势。毕竟对方最初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杀死自己，与试图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的自己截然不同。
所以，接下来该做什么？
已经完成了复仇的他，已经被国家彻底抛弃的他，已经不再背负任何职责与荣耀的他，接下来要为什么而战斗？
无法得出答案。与正在绽放着光辉的青年不同，他现在拥有的，只有……
打开腰包，将TP-0事前给予的最后一个物件取出，他将装满了红褐色液体的针管对准自己的脖子。
那不祥的色泽令光毅立即萌生出极为糟糕的预感。
“你想做什么？快停下！”
他试图劝阻，然而不等话音落地，尖锐的针头便已经扎进了卡尔的脖子，伴随手指的推动，将浓缩了科技结晶的液体注进他的体内。
下个瞬间，以两者能够同时听清的幅度，从卡尔的胸口传来一声强劲的跃动。以此为号，异变开始降临。
“你……”
在光毅愕然的注视下，密布全身的血管与青筋同时暴起，像是有某种东西在其间成长、穿行，扩张到极致的血管泛着腐烂坏死般的紫红、极不自然地鼓胀；紧接着的下一秒钟，原本就远比常人健硕的躯体开始进一步膨胀、变大，由白转变成灰，有若蜥蜴鳞片的纹路开始在皮肤外侧蔓延。
口吐粘稠的气息，碧蓝的瞳孔最终失去神采，转而焕发出近似于血色的红光。
太过妖异的景象让光毅甚至忘记了行动，仅在不足两秒的刹那，原本站立于眼前的“人类”，此时已成为形同巨人的“怪物”！
战栗的余韵还未散去，硕大的躯体却忽然消失。
绷紧的神经令身体本能地做出回应，但依旧为时已晚，闪现至他跟前的“怪物”，用那双比他的身体还要宽大的手掌，将他用力按进地面。
冲击与阵痛霎时间传遍全身，超乎想像的力量甚至贯穿了防护的术式，令他吐出一小口鲜血。与此同时，沙哑而又吞吐的嗓音，将理性丧失前的最后话语传至他耳中。
“用尽全力、杀了，我——否则，你们将会，毁灭。”
下一秒钟，震耳欲聋的狂吼将言语取代，响彻天际的咆哮将夜幕笼罩。
已经不再具有沟通的可能，已经不再具有交涉的余地，曾经的巨汉已经彻底抛弃了人类的身份。现在，站立于他跟前的，是以世界为敌的怪物！
不需要再手下留情，不需要再有所保留，紧咬着牙，他沉下脸色，用力握紧剑柄。
“我将，如你所愿！”
PART 4
红光闪烁的频率进一步加快，宛若散发着危险信号的炸弹，催促就近者的撤离。
时间只剩下40秒，第一道防护锁终于被解开，已然汗流浃背的大白仰头吐出一大口气，接着投入新的战斗。保护系统的解锁仅是最初的一步，真正棘手的难题这才刚刚开始：于翻开的金属外壳下方，无比复杂的电路板展现在眼前。
与传统的导线不同，加工至微纳米尺度的元件甚至无法通过连线和形貌来解读。仅靠普通人的力量，别说40秒，哪怕用上40000秒也不一定能理解这个装置的构造。
“走投无路、了吗……”
所有的拆解仅能凭借直觉，以及相似系统的参照。而剩余的时间还不足一个屏息！发个呆，喝口茶，又或者逗逗宠物，换作平日这点空余甚至还没能察觉便已经从从指尖流逝。
但现在却截然不同，这短短的40秒，不，36秒，掌握着数百万人的性命。只消一个微小的差错……那么直接将元件胡乱破坏呢？如此精密的系统只需要失去完整性就会陷入瘫痪吧。
伸出的手在半空止住，浮躁的思绪被从脑海里赶出。
正是因为系统的精密，如果不能在一瞬间将所有的元件全数破坏，紧接着触发的紧急系统会让装置立即启动，降下死亡的审判。
然而炸弹是无用的，那些大范围杀伤的武器根本伤及不了微纳米级别的结构；灼烧的方式亦不可行，经过特殊加工的合金和高聚物恐怕能忍受数千度的高温。
完全束手无策。
数以万计的元件，即便它们是通过焊接连通至电路板上，即便能够将元件一个个地取下，时间上也绝不可能来不及——如果不能直接把最核心的振动腔拆除。
看不到一点成功的希望。
说到底原本他就不是什么正义的英雄，友情什么的，责任感什么的，勇气什么的，这些都与他不合，他这样的人就该没心没肺地活着，顺从自己的欲望。
作为一介凡人的他，在不足一分钟的时间里破除了百年后的防护系统，这样的成就已经足够拿来吹嘘半辈子了吧？
所以，就这样放弃的话，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吧？
明明已经在心底气馁，悬于半空的手臂却不愿意缩回。因为，如果在这里成功走出这一步的话，便意味着终于往“她”的方向接近了一点，往那名名为“艾丽丝·埃尔迪兰”的少女。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做？为什么会想要倾尽全力地去接近她、帮助她？心中的悸动绝非源于爱情，亦非情欲，那么究竟……
眼下并没有能够让他思考、得出答案的时间，只不过单是想起她，胸口便莫名涌出一股力量，令他将手重新伸向电路板——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于是，他咬着牙将最后的坚定与觉悟融进话语。
“小哥，给我个能当电烙铁用的东西。”
与此同时，将巨大的炎剑握于双手，光毅高高跃起朝咆哮中的“怪物”劈下一剑。然而足以融化、斩断钢铁的一击却被对方轻松防下，用变质后的肉体。
很明显，这是远超身体负荷的诅咒，仅仅过去半分钟，灰黑色的躯体便已经被细密的血流缠绕，被从开裂的皮肤下方不断渗出的血液。从内部开始的坏死正在飞速侵蚀着卡尔的身体，甚至不需要他动手，不超一分钟到达极限的肉体便会彻底腐坏。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令他能够心甘情愿地做到这一步。
“回答我！为什么你还要继续战斗！”
又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战斗。
作为回应，“怪物”发出粘带着血沫的狂吼，以全然不符合笨重身体的动作，飞速跃至半空，随后带着重拳倾坠而下。
脆落的雪地在无比强大的冲击中彻底粉碎、扬起。贯穿飞舞的尘霾，缠绕着风之加持的锐利匕首飞向“怪物”的头颅。然而即便变成了这副模样，名为“强运”的特质仍旧存在，被不明力场扭曲的轨迹擦过“怪物”的侧脸，留下狭长的裂口。
紧随其后，笼罩四周的尘埃在一瞬间被气流吹散，绽放着炎之光利刃在光毅的挥舞下迎上灰黑色的右拳。
咚——
赤与暗猛烈地相撞，但炙热的斩击依旧未能伤及“怪物”。只不过，对异常防御力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部分的硬质化。
火焰的余波还未散尽，光毅的身影已然闪现至对方身后。高举炎剑，瞄准毫无防备的后背——
突然间肩膀后侧的肌肉异样的鼓动，紧接着从中猛然刺出数根尖锐的白骨。瞪大双眼，微侧身体，任凭锐利的骨刺划破脸颊，将鲜血洒向空气，他瞄准还未来得及硬化的后背落下利剑。
被污染成深褐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淋遍他的全身。但“怪物”的动作并未就此停止，回身抡来无比沉重的一拳，将他连带着炎剑一齐打飞出去，撞碎了之前设置的土壁。
支起身体，他捂着阵痛的胸口朝身旁的两人喊道：
“还没好吗！”
摇头。
否定的答案。
剩余的时间已经不足10秒。在这最后的10秒，能够做到吗？打倒“怪物”，破坏装置。
不，并不是能否做到，而是必须要做到！
既然对方展现了不惧死亡的执念，那么自己也必须赌上所有的觉悟！
将炎剑的重量托于右臂，将火焰的炙热寄于左臂。
“不羁之火，狂躁之炎，解缚！螺旋！烧尽！以烈火之渊降临大地——炽焰漩涡！”
瞄准“怪物”喷射而来的炸药，烈焰的漩涡呼啸而过，在半空中引发无数次爆裂。映照着通光的火光，他再度冲刺到“怪物”的身下，自下而上挥出承载着信念的一剑。
碰撞的爆鸣回响耳畔，鳞片的残光飞舞眼帘，于咫尺的距离下，灰黑色拳头上方的裂纹清楚地映入眼中。
机会到了！
巨大的肉躯不自然地鼓动，试图推离他一般从中刺出密集的骨刃。但他没有退却，反而向前迈出脚步冲进骨刺的密林，任凭锐利的刃尖撕裂手臂，撕裂侧腹，将炙热的血液洒遍大地。
平伸左手，指尖在鳞甲的外侧飞速掠动，青白的符文顺着光之轨迹在“怪物”的胸前谱写而成。
“封！”
紧接着以喊声为号，青色的光之矩阵拔地而起，数不清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将“怪物”包裹，束缚。
时间，仅剩下5秒！
咬破手指，以鲜血划过青色的屏障，数不清的光之剑在须臾之间显现。数十把，数百把，数千把，所有的光之剑在同一时间转动方向，将青色的锋芒对准“怪物”。
遵从着召唤者的指令，在高举而起的双指弯下的即刻，数不尽的光剑一齐朝“怪物”刺去，前赴后继，将鳞片粉碎，将肉体贯穿。
爆炸混杂着咆哮与哀嚎此起彼伏，待所有的动静黯淡湮灭之后，被无数光剑刺穿的“怪物”跪倒在地。深褐色的血海染遍身下，但挣扎着，狂吼着，未能彻底死去的怪物再度开始再生，仍在试图站起身子。
然而下一秒钟，几片肉块从手臂上剥离，而后是骨头，有如溶解的手臂随即坠至地面。
受伤，再生，硬化，交锋，大量的消耗令肉体提前迎来了崩毁，“怪物”失去了怪物的身体，但也无法恢复成原本的人样。
但也正是在这场战斗即将落幕的时候，从远端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
“来不及了！！”
倒计时迎来终结——闪烁不定的红光终于转变成常亮，未能破除的装置扯断接线，飘至半空，开始旋转。
“结束了……我、赢……”
沙哑而又模糊的嗓音，宣判着死神的降临。即便有着结界，死亡的电磁波杀死他们、然后再扩散到整座城市，仅需要不到两秒钟的时间。
绝望，终将世界吞噬。
“不，还没有！”
然而在绝望已经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在死亡已经拥抱身体的情况下，仍有一人没有放弃，应和着他的声音，火焰散尽的黑剑周围开始冒起青白色的光之粒子。
“不可能！没有人能把这东西破坏！我们就要死了！”
刺痛开始侵袭大脑，愈渐朦胧的意识与万念俱灰的哭喊并未带来任何动摇。在他迈出脚步的刹那，灼热的冲击霎时间扩散开来，将脚下的积雪吹扫、融化、蒸发成白色的雾气。
铭刻心中的誓言，秉承贯彻的觉悟，不会再被绝望侵蚀，不会再被绝望击败，决心打破终焉的青年高举长剑。
无数的光之粒子在剑刃周围飘荡、缠绕，最终凝聚成耀眼的光芒，将漆黑的夜幕重新照亮。
所有人都因这剑上的光辉止住了声响，明亮，而又清澈，如同长夜里的最后一道曙光，将盘踞在心头的所有焦虑、所有绝望一扫而空。
这正是从最初准备到现在的最后的招式，将战斗伊始至今吸收积聚的所有灵力全数转化为光辉的一击。
为了制止他的行动，即便失去了双腿，即便失去了形体，已经接近肉泥的卡尔仍旧朝光毅扑去。
但无论是铺天盖地的炸药，还是侵蚀脑袋的剧痛，都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将希望紧握在手中，将未来——
“Blade Liberation——！！！”
青色的光辉伴随着倾力落下的剑刃，从剑身喷涌而出，咆哮，奔腾，化作闪光的巨龙横扫一切。
将黑暗撕碎，将绝望粉碎，奔腾的曙光直冲向天际的尽头。
碎裂，烧灼，分解，那罪与恶的结晶，亦在眩目的光流中迎来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