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奈良，父亲的故乡
飞机缓缓降下，我的心，却随之升起。
仿佛是做梦一般，此刻，已经来到了目的地。
内心不安的悸动，让我的呼吸变得艰难；就像沉溺在水池的底部，想要伸手，却握不住的苍蓝。
坐在外侧的父亲，微笑地看着我，握住了我的手。这份温暖，是这么的真实，又是这么的陌生。
在乘务员的引导下，我们走向了敞开门的机舱。
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是夕阳的柔和，又或许是空气中带来的不一样的感受；身处在陌生新的环境，一切却是这么的清新放松。
紧张，也随之消散了。
父亲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拉着我，没有说话。母亲跟在我们后头，三人就这么走在前往机场大厅的路上。
空旷的四周吹来阵阵的风，是不一样的味道；不像伦敦的湿冷；带着股温暖，就像父亲宽大的手掌，让人安心。
大厅里，人流攒动着，五颜六色，都是没见过的脸庞。
说着不一样的口音，虽然能够听懂，但却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般，陌生而又令人紧张。
“由佳里，今天安排得比较匆忙，下面我们就回家去，但是没有专车接送，我们只能坐公交车了哦。”走在前面的父亲停了下来，对我说道。
父亲一连串的话语，像是关心，又像是安慰。
习惯了被包办的生活，这一刻，意味着很多很多都要从头学习，亲自去做。
这时，身后的母亲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对我说：“由佳里还没坐过公交车吧，就像出门旅行一样哦。”
母亲的话语总是这么神奇，虽然是意想不到的，但总能把我的担忧散去。
“嗯！”我点着头，露出了笑容。其实，内心早已做好了准备。
夜幕降临，公交车上，坐满了乘客。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低着头的，闭着眼的，满座的人群却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周身的那些“陌生人们”，都是互不关心的样子。
我想着，大概这就是日本的氛围吧。
陌生的国度，却又是熟悉的，父亲的国度。此刻的我，好奇着，父亲究竟在这里是如何生活，如何长大的……父亲，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们一家坐在公交车的最后面；我靠着窗子，注视着沿途的景色。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驶出了机场。
窗外灯影彤彤，一明一暗交界着，就像我此刻的心情。虽然眼中是无数的新事物，感到新奇；但是脑袋昏昏沉沉的，睡意再次向我袭来...
“前方大阪市...”不经意间，听到了公交车内的语音。
大阪，在学校的课上听闻过，是一个大城市吧。带着这样一个好奇，我的意识清醒了过来，再次转头，看向窗外。
高楼林立，灯红酒绿，和我想象中差别最大的，是街道上一幅幅五花八门的广告牌。不动的，互动的，一个个陌生的形象，却又光鲜亮丽，显眼的字样和有趣的内容吸引了我。
就像阅读着一个个短小的故事一般，大阪市内的旅途，是一次游记。
街道喧哗着，到处都是流动的人群，或许此刻，也是晚上公司职员下班的时候吧。公交车停在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前，看着这热闹的场景，我感觉自己似乎也精神了起来。
这时，一直保持着安静的车厢内，身旁的父亲看向了我；递给了我一部相机，上面斑驳的痕迹像是吐露着它的岁月。父亲轻声地向我指点着，引导我浏览起相机内的照片。
一张张自然风景，瓦楞密布的房屋，整洁的高墙，木质的建筑，映入了我的眼帘。但最让我在意的，是照片中的人影；是我的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似乎和此时的我，是同一个年纪。
照片中的父亲，和现在，或许……没有太大的区别；从那张严肃而有神，不苟颜欢笑的脸上，看出了他的自信，那就是父亲生活的样子吧。
“这就是我们的家，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翻至其中一张，父亲手点着，向我说道。
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般，是日式的大宅院。宽大的木门，宽大的围墙，是我不曾想象，却又心驰神往的地方。
那是我对于日本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这个是你的爷爷，这个是你的奶奶...”父亲指着照片中的人物，向我介绍道。
从父亲沉稳而有磁性的声音中，我听出了他隐藏在内心的激动，仿佛就像是代替着照片中的老人们亲自和未曾谋面的我见面一般。
一旁的母亲看着我们的样子，露出了笑容，这或许是父亲第一次教导着我的样子吧。
虽然，公交车上的时间，过得很漫长；似乎距离机场，已是开出了好远好远，但却又是很短暂的样子。
待我再次注意到车窗外的景象，已是驶入了山林间的公路。
黯淡的灯光，照亮了冷清的地面，周围的景色在夜幕的笼罩下，看不清轮廓；唯有天空中倒映着的远处都市的灯光，在这漆黑的夜空中，给人一丝宽慰。
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寒意笼罩着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父亲脱下他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带着他的温暖，和他的味道。
在这温馨的氛围下，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人的车厢里，司机师傅放起了音乐；轻声而又悠扬，将我的注意，从旅途的疲惫上转移开来。
那是我没听过的，但却能确信的，日本风格的音乐。而且此刻，父亲母亲，都闭上了眼，享受着音乐带来的快乐。
我也和他们一样，闭上了眼；竹板和丝弦交织的韵律中，似乎看到了一出生动的舞蹈，欢快的样子……
“奈良车站到了...”公交车内的语音提示道；已经是驶入了车站内的停车场。
父亲向我们示意，下车的时候到了。
已经不是那么冷了，我将父亲的外套脱下，还给了父亲。
在车站内，父亲叫了一部出租车；安置好行李后，我们再次踏上旅程。
司机稳稳地开着，从车内的布置上，我感受到了一丝亲切。
像是注意到车后我和母亲的样子，司机和坐在前面的父亲聊了起来，带着方言。从大致能够理解的谈话片段中，我了解到似乎是在谈论着我们的样子。
在人群中，我和母亲是显眼的一对吧。不一样的肤色，不一样的发色，不一样的脸型，不光是自己觉得，想象一下换做是其他的人，都会感到好奇吧。
但父亲娴熟的谈话，缓和了这个气氛。和司机交谈着，流露出的亲切，是我不曾体会到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认识了好多年的熟人一般，明明却可能是第一次见面。
我好奇地注视着他们谈话的样子，看得入了神。
司机在反光镜里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样子，朝着反光镜里的我，露出了笑容。我仔细地看清了他，中年的样貌，整洁地穿着制服，白色的手套，是专注的样子；脸上的皱纹诉说着作为司机的他的阅历，让人不禁感到了敬业和亲切。
“欢迎回来！”司机向坐在后座的我们说道。
这一句学习日语的时候最常接触到的话，此时在我心中成为了最深的感动。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却说出了像欢迎亲人回家一般的话语。内心因公交车上人们冷漠而产生的隔阂，完全消散了。
“我回来了！”我回答道，用着似乎已是好久不说的日语。
看着司机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我放心了，久违的日语是没有差错的样子。
司机哼起了和风的小曲，毫不见外的，父亲也附和着。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富有情感。
欣赏着两人的“表演”，我和母亲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之中。
随着离市区越来越远，车窗外景象的颜色也渐渐黯淡下来，就和我此时的心情一样。
“由佳里，我们就要到了哦。”前座的父亲回头看向我，这是在这段漫长的出租车旅程中，父亲的第一次回头。
“嗯！”
就如同父亲令人宽慰的话语，周边的景致也慢慢明亮起来，是一个集镇的样子。
“从这里开始，就是木之坂【作者注：“木ヶ坂”，翻译为木之坂，意思是树木长满的山丘。】了。”司机向我们介绍道。话语中，是对我们母女的和善。
似乎是因为就要到达的缘故，似乎是这片土地就是自己今后将要生活着的缘故，此刻的心，不知不觉的，紧张了起来。
像是要把街道上的景色都要印入脑海里一般，我倚在车窗边，仔细地观察着。
木之坂的街道上，灯光明亮，却是人影稀少的。
并不是很宽敞的街道上，载着我们的出租车，独行其间；车轮驶过路面的声响，这时，是格外的印入脑海。
几乎是笔直地行驶在道路上，穿过了一座高架桥，驶上了山坡。
如同小镇的名字一般，周围的树木茂密的，点缀着灯光淡雅的小镇。
夜空中，星光明亮，点点闪闪；或许我们也就像这夜空中的星辰一般吧。
稍稍带有倦意的我重新看向了身边的母亲；神态安详，注视着前方。看到我的目光，向我投递来和蔼的微笑。
仿佛我又能够有精神了。现在，能够有母亲，和父亲作为依靠，甚至是即将见面的祖父母，我的心里，十分的踏实。
不知不觉的，就像这行驶在山坡上出租车的慢速一般，一道白色的围墙缓缓地在我眼前传动着。脑海中，对于日式宅邸的印象，浮现了出来。
出租车停下了，目的地也到了。
这场漫长的旅途，似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漫长。
热心的司机，下车想要为我们护送车后的行李。对于这份热情，深夜的远道而来，我们都不好意思地推脱了。司机是个有儿有女的人，想必此刻，家中正等待着他的回归吧。
目送着司机的离去，我们走向了院落大门。
脚步声在宁静的夜晚街道中回响着，围墙边晚风吹来淡淡的花香，清秀沁人。这份感触，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内心。
父亲对着宽大威严，颜色深沉的木门门柱上，小巧的对讲机说道：“是我们，回来了。”从那头就传来了似乎是老者发出的，喜悦的声音：“……呀，欢迎回来！”
没过多久，似乎也就是十多秒的样子，传来木头和轴摩擦的声响，厚实的木门打开了。透过门缝中的光亮，里面仿佛是一片宽大的庭院，一位老妇人迎了出来。
头发已是苍白，但满脸的笑容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沧桑。
“欢迎欢迎！”握着父亲的手，就好像是久别重逢了一般，老者的神情间流露着感动和喜悦。
注意到身边站着的我们母女二人，老者放下了父亲的手，迎向了我们。
“你们就是艾丝卡和由佳里吧，欢迎欢迎！”老者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惊喜之色。
这位老妇人，正是父亲给我的照片中所看过的，我的祖母。
原先对于陌生的人，会是生疏的我，看到了第一次相见的，热情的祖母，心扉敞开了。和母亲一样，回应着祖母的热情。
随祖母走入宅院的大门，庭院里的景致映入了我的眼帘。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小道旁淡雅的石灯笼灯光；有小树，有竹枝，在灯影交融的月色下，泛着新绿之意；一片池塘，一座文雅的假山在中央，一端的竹筒传来盛着水流的声响，不时又是一声清脆的竹板间的碰撞之声，打破了夜晚庭院的宁静；小道边的花草，有的已经开放，有的还含着花苞，虽然是没见过的样子，但是其间传来的淡雅清香，让我感到非常的亲切。
“来，一路上都累了吧，快进来坐吧！”祖母将我们接引至屋内。踏上木制的阶梯，我们走上了玄廊。
走进玄关，祖母从一旁的柜子里摸索着，拿出了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的拖鞋。
“母亲，我们就不用了吧。”父亲向祖母说道。
看着祖母，走进屋内似乎也不穿拖鞋的样子。这些拖鞋，似乎是怕来自他乡的我们感到不便而特别准备的吧。
“诶，这怎么可以，承士郎。”对于父亲的回绝，祖母露出了像是教训儿子一般的神色；然后看向了父亲身后的我们，用眼神示意着他，似乎是在表达着就算父亲不穿，也要考虑到我们的样子。
“我们今后就在这里长住了，不穿拖鞋也没关系的。”
“是的，母亲大人，我和由佳里的话，没关系的。”
听到母亲的话，祖母的脸上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看到我也呼应着母亲点着头，祖母这才肯收回拖鞋。
我们随着父亲，将鞋子脱下，摆放在玄关口的柜子里，便随祖母进了屋。
屋内，是清一色的和室，浓重的日本气息，虽然或许不是第一次，但还是让我非常惊讶。就如同屋外庭院里的淡雅那般，和一直生活着的霍华德庄园不同，给人感到的只是质朴和惬意的轻松。
走到了客厅，我们随父亲一起，围着桌子，坐到了地上。
虽然已是时间不早了，但是祖母执意要给我们泡上茶水。
洁白的瓷杯中扶起的绿叶，捧在手心里，暖暖的，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第一次这般的品茶，和屋内周围前所未见，亦或者说是初次亲身感受的景致，对于我来说，都是那么的新奇。原本的倦意，早就一散而空了。
“母亲，父亲呢？”坐在一旁的父亲，问着祖母。
“老头子啊，他耳朵不好，已经睡啦。”
“哦。”父亲若有所思地回应着祖母，抿了一口茶。
“来吃点心吧，艾丝卡、由佳里。”祖母这么说着，端上了一个盘子，上面是白花花的饼子形状的糕点。
欣然地接受了祖母的好意，母亲和我，品尝着糕点。虽然是不可思议的奇特味道，但是看到母亲脸上的愉悦，我也是开心地品尝着了。
父亲则是静静地看着我们，一贯认真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热情的祖母也是，和我们一起围坐着。
聊着各种各样关于我们母女的话题，初来咋到的违和感，不知不觉就消散在了温馨愉快的气氛之中。
这一晚，和初次见面的祖母，似乎聊了很久。
从她的口中，我了解到了不一样的父亲。或许就是此刻我亲身感受到的，这样的生活环境，才是照片中，意气风发的父亲所成长的地方吧。
在祖母的引导下，我们三口人，睡在了大宅院里，一间和室之中。
地板上铺着被褥，换上了宽敞的睡衣，我睡在了父母之间。
地板上平平的，和自己睡惯了的软绵绵的床，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带着这份新奇的感触，躺在地板上的我，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之前，所见何所感的景象。
不知不觉的，一天的疲倦，慢慢地笼罩了我。
一个安详的梦，那是——
“奈良，父亲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