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南方，分针指向北方，犹如一把长柄的利剑立在钟面上。这面有指针的时钟轻轻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墙面上往外传去，直到传入躺在地板上的少年耳朵当中。这期间花费的时间还不足以让秒针挪动一次。
少年醒了。他利落地坐了起来，环顾一下四周。这是一间毫无生气的房间，没有墙纸，只有简单的淡蓝色油漆刷在墙面上。在这里所有事物都呈现呆板的正方形，窗户、门、桌椅、沙发，乃至摆设。唯一打破这个规矩的，唯独那面挂在墙上的圆形时钟。此时分针已经稍微顺时针迈进了一点，长柄的剑也折弯了。
少年拿开盖在身上的单薄被子，站了起来。他看见有几本书散落在地上。这几本书装订简陋，用纸粗糙，看上去并非什么珍贵的事物。少年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拿起了那几本书，然后往其中一道房门走去。他伸出食指按在门把上，门把马上就发出了电子的嘟嘟声。在一声更清脆的响声过后，房门上那应该是猫眼的位置射出一道红色光线，打入少年的眼睛之中。但这只是一瞬间，光线很快就消失了。接着少年轻轻地说了一句话：“Ipsa scientia potestas est.”
房门打开了。呈现在少年眼前的是一排排书架，上面排满了各色各样的书。但这些书要么看上去非常陈旧，要么就是有所污损。少年驾轻就熟地将手中的书放在书架上，并稍微整理了一下那些跌倒的书。但是少年并非爱惜这些书，只是出于方便拿取的原因而整理。接着少年轻盈地离开了房间，房门随即关上。
少年走向盥洗室。他稍微梳洗了一下自己。他从镜子中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黑发当中夹杂着好几撮整齐的银白色头发。这个样子的面容没有生气，表情冷淡，眼睛中眼白的部分比眼眸还要多。这是所谓的“三白眼”。这幅样子使少年总是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就像一根冰柱一样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少年问了问身上的衣服，说道：“臭了。昨晚没洗澡。”少年随即将身上的衣服脱去，扔在旁边的衣箩中。少年走出盥洗室，来到了另一间房间的门前。这是原本属于他的房间。他拉动门把，轻轻地推开门，并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卧室，但周围的装饰跟外面一样毫无生气。
卧室中央是一张大床。床上传来轻微的呼吸声。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正蜷缩在被褥当中，安安稳稳地睡着。少女光滑的双腿伸出了被子之外，伴随着呼吸微微摆动。她那漂亮的长发自然地搭在浅蓝色枕头上，就像棕色的瀑布从山顶流向大海。
少年不发出一丝声响地走到了床边，用手摇了摇少女的肩膀。
少女发出了恰意的呻吟：“唔……唔嗯……”
少年又摇了摇她的肩膀。这次稍微比之前多用了一点力。
在一阵极不情愿的低语后，少女渐渐睁开了眼睛。她迷茫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扭头望向身后摇她起来的人。少女愣了好一阵子，突然表情大变，整个人一把搂住被子，把自己埋在了被子之后。
“……咦？雪明，我……咦？”少女害羞地看着少年。
少年道：“快到工场的上学时间了。”
少女却指了指少年的身体道：“你……我是说，你怎么没穿衣服……”少年道：“昨晚没有洗澡。臭了。”少女摇了摇头，说：“那你就换件新的呀……你这样走过来，我怪不好意思的……”
少年没有表情，只是呆呆地看着少女。他的眼睛好像在表达着一种复杂的运算，正在理解着少女刚才的话语。但很快他就放弃了思考，说道：“忘了。”
少女用手推着他的肚子，说：“总之我已经醒了啦……你快去换衣服，我也要换衣服了。”少年“哦”的一声，随即利落地离开了房间。少女见他离开有一定距离了，这才下床走到门边，从门缝中往外看。只见少年果然乖乖地换起衣服来。少女这才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向自己的身体看去。只见这是一间单薄的睡衣，其轻便的质地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将少女曼妙的身材曲线尽情展现出来。那短至大腿根的睡裤更是将雪白的双腿展露无遗。少女不禁脸红起来。其实她害羞的并非少年光着膀子，而是自己那羞人的睡衣，一想到差点被他看到就就有种血脉喷张的羞愤感涌上大脑。
但是，少女却又不自觉地笑了。
※※※※※※
“谢谢你昨晚来陪我……。”少女一边按动大门上的按钮，一边跟站在旁边的少年说道。少年淡淡地说：“没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了。”少女笑道：“这是礼貌！”
此时他们两人皆已经换上了制服。制服的样式男女都是一样的，均为立领长袖，长裤，颜色为蓝色，设计十分呆滞保守。而且制服的面料颇为厚重，垂直的直线将穿着者的身材曲线都破坏了，只呈现出统一的样式感。
两人进了电梯，电梯很快就往下运作起来。此时天色尚早，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人。少女说道：“昨晚你都看了什么书？”少年回答道：“《唐诗三百首》。”少女道：“你还真是喜欢这本呢。”少年道：“因为我喜欢李白的诗。”
少女笑道：“那的确是很有意思的诗！可惜现在我们已经看不懂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里面描写的景色跟事物在这里可看不到……”少年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接道：“里面有很强的生命力。”少女奇怪地问道：“生命力？”少年道：“我不会形容。就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大概是这种东西。”少女没有回话，只是微微地笑了。
突然，少女好像想起来什么，猛地扭头望向少年，问道：“我、我记得昨晚看《飘》看得很晚，没有爬上床的……为、为什么今天早上我会睡在床上？！”
少年看着她，表情波澜不惊，就像平静的湖水一样：“我抱你上去的。”
少女的脸唰的一下通红了。她意识到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于是赶紧把视线挪开。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但眼睛眉毛嘴巴一点都没动。他只是冷冷地问道：“什么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少女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她双眼盯着地板，不敢正视少年。她口吃地说道：“那、那，那你……就是……就是……看到……了？”少年问道：“看到什么。”少女的脸更红了，说：“我、我的睡衣……”
少年说道：“你昨天晚上有穿睡衣。如果没有穿上的话。我会帮你穿上。”
“……不是这个意思啦！”
少年又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少女。少女却不敢看他。于是就这样陷入了僵持的沉默。
电梯门打开。两人无言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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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是人类的毒素，必须予以彻底根除。任何失控的情绪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独一城』所有居民皆必须接受监管，以控制非法的情绪滋生。『独一城』是人类唯一的未来。而情绪是阻挠人类进步的毒素。任何有关情绪犯的线索，所有居民都有义务向『焚书处理局』举报。如发现包庇行为，有关当局将对其执行彻底而完整的惩罚。”
大街上，广播以沉闷无起伏的语调不断地在大气中散播。大街上的行人对此见怪不怪，并无任何反应。这些人的脸上都是平静而刻板的冷漠表情，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整条街除了行人走路和车辆奔驰而过的声音外就再也听不见其他杂音了。
放眼望去，这是一座令人灰心的城市。所有建筑物都是统一样式的，连颜色都十分相近。路灯、路牌、门窗等等，全部都是没有变化的四方形。地面用平整的砖块铺砌而成，充斥着规整的图案，丝毫看不出到底有什么意义在里面。或许唯一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行人的穿着也都是重复单调的。千篇一律的制服和样式统一的便服，冰冷无变化的表情，骤眼看过去就像是批量生产的人偶一样。少女和少年淹没在行人当中，同样冰冷的表情和朴素的服装使两人和旁边的路人几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少女的表情绷得紧紧。
“插播通知。当局通缉以下反政府组织成员，任何居民一旦发现踪迹必须马上通知当局。在当局工作人员前来之前严禁和这些成员接触，否则也将视为『情绪犯』进行逮捕。重复一遍……”
少女抬头望向大厦墙面上那一幅幅巨大无比的屏幕。所有屏幕同时在滚动显示着几个人像，有些是居民身份登记时的正面照，有些则是模糊的检控录像截图。这些人像当中有成年男性，有跟她约莫年纪大的女孩，也有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年轻人。屏幕上并没有打出他们的姓名。
少女稍微靠近一点少年。她压低着声音，用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这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少年随即看了一下她。只见少女皱紧眉头，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她接着说：“我昨晚又梦见了。”少女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又梦见当年妈妈遇害时的情况……”
“我会保护你。不用害怕。”少年轻轻说道。
少女道：“不是说这个啦！我知道你会保护我，但是……”
少年迟疑了一下，说：“我没有妈妈。应该说是不知道妈妈是谁。所以我不清楚你的感受。但是我可以保护你。”
少女原本紧绷的表情突然松了一下，脸稍微变得红了一点。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回去。但是在那一瞬间她不知为何有一种喜悦的干个感觉。
少女抬头看了看比自己稍微高一点的少年，只见少年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少女觉得奇怪，于是问道：“怎么了？”然而少年没有说话。
突然，少年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并且使劲往人潮外拉了出去。紧接着她听见了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原本的人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爆炸而乱了起来，互相推搡。而少年刚好将少女拉了出去，免了被人潮挤来挤去的麻烦。
少女朝着爆炸声的方向望去，然而人潮挡住了视线。少女只听见不断传来的爆炸声和“哒哒哒”之类的连续响声。就在此时，少女的衣袖被谁轻轻地拉扯了一下，少女望去，正是少年拉扯她的衣袖。只见少年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巷，并跑了过去。
“……哎？等、等等我！”少女一边压低声音说着，一边追了过去。
少女和少年来到了巷子的最深处。这里空无一物，是条死胡同。少女疑惑地看着少年问道：“这里怎么了？”少年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脱下外套，这让少女吓了一跳。然后少年敏捷地顺着旁边墙壁的空隙和水管往上爬了起来。少年的身姿十分矫健，完全就像是练习过一样。
少女惊道：“你……你会爬上去？这是怎么办到的？”
少年没有说话。很快他一把攀住了一根水平伸出来的铁管，一个荡秋千的方式荡上了房顶。接着他对着房顶边沿的铁箱一脚猛踢，一把伸缩的题字就从铁箱当中垂直伸到地面。
“这里看得更清楚。”少年从房顶往下说道。
少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爬上了梯子。跟少年那矫健的身姿相比，少女要迟钝，从梯子爬到房顶用了比少年一倍有多的时间。但是终究还是爬了上去。少年用手拉着少女来到了房顶靠近马路的边沿，指了指远处。少女顺着看过去，只见远处的马路上有十几个人拿着步枪和警察驳火。这些人躲在掩体之后，有时开几枪，有时则投掷简陋的燃烧弹。
少女的心在看见的一瞬间猛烈地跳了一下。这个情景她见过。十分熟悉。
“他们……他们……”少女心中有话却难以说下去，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嘴里的词语。少年则斩钉截铁地说道：“是『情绪犯』。正在跟警察战斗。”
少女被「情绪犯」三个字所牵动了心思。这是「独一城」制度下的特殊名词，指那些“情绪波形”超出规定范围而被当局裁定为犯罪的危险份子。「独一城」当局认为，理性才是人类未来的唯一出路，任何和理性相悖的感性、思想、文化、知识……都是阻碍人类发展的毒素，必须全部扑灭。
“有个人受伤了！”
少女指着远处情绪犯战斗的地方。只见一名穿着红衣服的女子捂着手臂，在同伴的帮助下窜入小巷当中。然而她前脚刚进去，后脚的同伴就被警察击毙，大批的警察也顺着小巷入口追了过去。
“她……她会死吗？”少女紧张地看着少年问道。少年不变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的感情，既没有紧张，也没有害怕，只是淡然而又直接地说道：“必死无疑。”
少女握紧了拳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没有人会想死的呀……”
少年道：“这就是反抗当局的后果。”
少女拉住了少年的手，忧心忡忡地问道：“以后……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毕竟我们看了大人不让看的书……还知道了许多不应该知道的知识……我们也是潜在的『情绪犯』……”
少年看着少女的眼睛道：“我会保护你的。我们有过约定。我会成为你的剑。”
少女看着少年那波澜不惊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心情也平复了下来。她从少年的身上感到了巨大的安全感，一种仿佛没有人能战胜他的安全感。明明少年看上去如此的呆板，如此的弱小。
少女道：“雪明……我有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我要救下那位女性……我不想跟我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那很危险。”少年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少女直勾勾地看着少年。
少年沉默了一阵，才说道：“紧要关头你要听我的。”
少女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然后少年和少女向着对面的小巷奔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