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已经从地底撤离。只有颜如玉和吴雪明还站在那个铁闸的隘口处等待着苏菲娅。
“苏菲娅怎么那么慢……”颜如玉回头看着吴雪明，表情变得紧张：“她不是说随后就跟上？”
吴雪明却一言不发，眼睛向一边挪开。
这时候，一名「所罗门书友会」的战士从出口折返回来。他向两人喊道：“时间到了，你们赶快撤离吧。”
“可是苏菲娅还在里面！”颜如玉叫道。
那个战士沉默不语，然后掏出一个装置，按动上面的按钮。面前的铁闸随即降了下来。
颜如玉被这个举动弄得不明所以，她一下子扑到那个战士身上，想抢走那个装置。她急忙喊道：“等等！你……你干什么？！苏菲娅……你们的老大还在里面！”
“这是老大的命令！”那战士使劲地扭动身子，生怕装置被颜如玉夺去，“如果全部疏散完毕而她10分钟内赶不上的话，就不要管她关上铁闸！”
颜如玉不禁为之一惊，连表情也变得惶恐起来。她说道：“怎么可能……那她不就是……打算……”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巨力从颜如玉的肩膀上传来。这道力让颜如玉一下子失去平衡，向后跌去。但很快这道力就消失无踪，变成一道柔和的感觉稳当地扶着她。当颜如玉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整个人趴在了吴雪明的怀中了。
颜如玉呆呆地看着他。吴雪明却没有跟她眼神交集，而是望向另一边。
“你……一早就知道了？”
吴雪明一声不吭。
颜如玉瞪大眼睛，脸色白如死灰。她无力地趴在吴雪明的身上，一动也不动。
“这是她的决定。”吴雪明冷冰冰地说道，“你知道了的话只会反对。所以她才会瞒着你。”
颜如玉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我想留到最后一刻。你们先走吧……”
那个战士着急道：“老大吩咐过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我会陪着她的。”吴雪明说道，“你们先走吧。”
那个战士看了看吴雪明，又看了看颜如玉。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吴雪明将颜如玉拉到一边，将她安稳地放在一张铺满尘埃的长椅上。
“我真的很没用……”颜如玉拿出那本苏菲娅交给她的书，用手抚摸着书皮。“到了最后什么人都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牺牲……我……我究竟……究竟……”
吴雪明坐在她的身边，眼睛望着铁闸说道：“你做回你自己就行了。”
铁闸在落下。
眼泪滴在书皮上。
※※※※※※
「焚书使」从破洞当中走进那座书库。放眼望去都是书本，这令「焚书使」在一刹那惊讶了一下。但是谁也无法看见黑漆漆的头盔之下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因此也就无法得知「焚书使」到底惊讶到什么程度了。
躺在书柜下的苏菲娅现在自顾不暇，没心思去想「焚书使」的表情。此刻的她全身多处重伤，肋骨断了好几根，插进了内脏之中。她上半身靠在已经撞烂了的书架底部，双腿扭曲变形地摊在地上，眼看动弹不得。血液染红了她的半边脸，原本绑在额头的红色头巾也撕成极快，掉在地上和逐渐散开的血融为一体。
“你的伤不会马上取了你的命，甚至不会让你休克过去。所以你就好好尝尝这漫长的死亡过程。”「焚书使」缓步走向苏菲娅，说话声音透过装甲的扬声器传到了苏菲娅的耳中。
苏菲娅喘着粗气。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不是因为失去了这种感官，而是全身的疼痛同时发作，反而变得毫无感觉了。苏菲娅觉得自己的肺应该开了好几个洞，不然不会那么呼吸困难。她用尽全力试图将自己支起，但是双手怎么也发不出力来。
「焚书使」道：“别做这些没有意义的挣扎了。我还没穿上这身装甲之前，就已经看过无数多、无数多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他们的下场最后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心存懊悔地在我面前死去。”
“传闻果然没错……『焚书使』果然都是由『情绪犯』担任的……”苏菲娅说话气若游丝，但还是使劲说道。
「焚书使」一脚踩在苏菲娅的小腹上，并且不断扭动脚跟：“是啊……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你都命不久矣了。”
“没为什么……”苏菲娅诡异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这种手段就像是故事里的反派一样……”
“你太当自己是一回事了。”
「焚书使」突然伸出左手，手腕的变形构建突然白光一闪，组合成一把长剑。随着他左手一挥，白光在苏菲娅的右手肩膀上一闪，苏菲娅整条右手手臂就被切开，喷洒着血液飞向远处。苏菲娅痛得表情也变得扭曲起来。她很想喊出声，但是肺部的伤已经让她无法再用力喊叫了。
只见那条被砍飞胳膊的手掌紧握着一个装置。那是炸弹的引爆遥控。但是手指停在了按钮的上面，还没有按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布满的炸弹，想玩同归于尽？我的头盔早就扫描出来了。”「焚书使」伏低身子，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在我的故事里，你们才是蝼蚁般的反派杂兵。”
“唔……唔……嘿嘿……嘿嘿……”
苏菲娅强支着身体，用尽余力地笑了起来。笑容和笑声都因为重伤也变得十分诡异。虽然看不见「焚书使」的表情，但他也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觉得……咳咳……”苏菲娅吐出一口血来，“你觉得……我会像……故事里的反派那样，……呆呆的等对手说完话再行动吗？”
「焚书使」猛然一惊。他扭头望向刚才被一刀砍飞的那条胳膊。只见在遥控装置和手掌心的地方还夹着一个小型的放电装置，此时放电装置释放剧烈电流，致使尚未神经坏死的手臂猛地抓紧了那个装置。手指也因此用力地按在了按钮的上面。
「焚书使」显然是吓了一跳。他赶紧启动喷射器，猛地飞出书库。然而他还没飞出多远，周围就开始猛烈地爆炸起来。原来，「所罗门书友会」以防万一，早就在这里布满了炸弹和炸药，必要的时候他们就会彻底摧毁这个基地。
「焚书使」飞到了那道大铁门附近。他完全无视周围挣扎着想逃离的警察同伴，自己一支箭地冲了过去。然而突然一个剧烈的摇晃，那道大铁门“轰隆”一声，竟脱离了门框，裂成了好几块，正好砸在了「焚书使」的身上。接着，爆炸越来越激烈，在场的所有人要么当场炸死，要么被掉下来的碎石埋在了地下，无一幸免，全军覆灭。
※※※※※※
爆炸的火焰将周围的书籍都燃烧了起来。苏菲娅最后感觉到自己躺在一片火海当中。但是看见周围有那么多书籍跟自己一起消逝，不知为何她反而感到一丝丝的慰藉。她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思索任何事情，只是随着最后一点点的意识游离在现实与虚无之间。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苏菲娅感觉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在环形山上居住时的情景。那地方已经经过了长期的环境改造，自然生态十分美丽怡人。苏菲娅还记得，她坐在自制的藤椅上，在舒适的阳光下看着一本不知名的书。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苏菲娅看到了妈妈的身影。那是她们还没有加入反抗军之前的日子。希尔达的样子也没有现在那么的年老，苏菲娅依偎在妈妈的怀中，听着妈妈为自己念书。那是多么的温暖，温暖得让人想永远都如此下去。
苏菲娅落下了眼泪。这是当她听见妈妈死讯时所强忍下的泪水。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坚忍的意义了。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突然之间全部感觉都消失了。在她面前只有虚无，漆黑的虚无。苏菲娅随即感到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
在无限的坠落之中，有一道光芒射了进来，照在了苏菲娅的脸上。苏菲娅向光芒望了过去，却看见了颜如玉的身影。这一刹那，苏菲娅不知为何燃起了一丝希望。那是即便自己离开也不会后悔的希望。苏菲娅也弄不清楚，为何她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燃起希望。
“啊啊……交给那家伙就好了……这就好了……”
——「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接着，在无限的坠落中，苏菲娅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
因为爆炸的震动，颜如玉和吴雪明都紧张起来。这个地铁站开始崩溃，天花的石头不断碎裂并掉下来，差点就砸到了颜如玉他们。吴雪明随即一把拉住颜如玉，往着出口奔去。
等他们逃出地铁站时，身后已经完全崩塌，巨大的碎石将整个地铁站都掩埋了。颜如玉喘着粗气，才发现地铁站的出口是在一个小山丘里面，不远处还有着一条小河。
几个「所罗门书友会」的士兵走了过来，他们是留下来等颜如玉的。在得知颜如玉他们没事之后也松了一口气。但是颜如玉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他们的心中也并不好受。
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小河突然响起不寻常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河底冒出来那样。
“怎么一回事？”那几个士兵在安置了颜如玉跟吴雪明后，端起枪走向了河边。
他们看见离河岸不远处的水面有阵阵水泡冒出。几个士兵紧张地用枪指着那个地方，随时准备有什么东西冒出就开枪。
突然白光一闪，那几个士兵一愣，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他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们怎么了？！”颜如玉向着吴雪明诧异地问道。吴雪明虽然表情波澜不惊，却一手拦住了颜如玉，似乎对着什么如临大敌。
紧接着，那几个士兵的身体统统分成了好几块，咕噜咕噜地掉在了地上，就像被人准确切开的布丁一样。
颜如玉吓得用手捂住了嘴巴。随后一阵剧烈的血腥味从河边传来，让颜如玉作呕。就在这个时候，河水“砰”的一声炸了起来，水花飞溅，从水花当中飞出一道黑影——
颜如玉跟吴雪明都认得这道黑影。
是这道黑影杀死了希尔达。
「焚书使」。
颜如玉一阵胃痉挛。
那个「焚书使」降落在地上。他突然用手去扣下颚边沿，紧接着噼啪两声，「FFG」的头盔跟脖子的连接处全都松开，「焚书使」用力地扯开头盔，让本来的面目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性面孔。她长着一头红发，双眼瞳仁也如火般鲜红。耳垂上、鼻子上、嘴唇上皆打上了小铁环，脖子上还有一团火焰纹印的刺青。
“真他娘的遭罪……这狗屎的盔甲闷得要死！”她一把将头盔摔在地上，不断用手将空气扇进盔甲的缝隙当中。“这要不是刚好有条地下河呀，我肯定会烤成烧鱼我告诉你。”
这时候，她终于看到了颜如玉跟吴雪明。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哎呀，你们不就是我之前抓到的小老鼠？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颜如玉握紧拳头，指甲陷入肉中，差点就要流血。而吴雪明挡在她的身前，一手拦着，极地保护着她。
女「焚书使」向着他们走了过去。
“既然如此，正好能拿你们去交差。不过那群肮脏的臭狗屎让行动失败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将你们交出去之前先让我玩儿玩儿吧。”
吴雪明突然一把拉住颜如玉，往着左侧方向奔去。颜如玉感觉就像是有一条绳子猛地将她拉向那一侧。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吴雪明还没跑出几步，「焚书使」已经闪身到吴雪明的面前了。
“太慢啦。”「焚书使」嘲讽了一句。然后右臂手肘猛击吴雪明的腹部，左手顺势凌厉地向上一推，吴雪明的下巴受到了猛烈的重击。下一瞬间，「焚书使」已经横扫出一脚，将吴雪明整个人踢向一旁。吴雪明重重地砸在了山丘上，嘴里吐出了大大一口血。
“雪明！”颜如玉正向冲过去，谁料「焚书使」却一把抓起了她的衣领。紧接着「焚书使」用力扇了颜如玉几个耳光。
“谁让你擅自动了，嗯？”
「焚书使」又扇了一个耳光。
“谁让你擅自说话了，嗯？”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耳光。
“我没批准之前不许你做任何事情，知道吗？”
又是一个耳光。这次打完耳光后，「焚书使」将颜如玉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只抓着她的左手。
颜如玉的双颊被她扇得通红。嘴角和鼻子都流出了血来。颜如玉痛得眼泪直流，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你……你放过他……别伤害他……”颜如玉哀求道。「焚书使」那火红的瞳仁反射着一股冷漠的气息。她一边咋舌一边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们是我的出气包，不玩个半死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颜如玉颤抖着大叫道：“我！……你要出气的话，就出气在我的身上！”
「焚书使」突然狰狞地笑了起来。她抓起颜如玉的手说道：“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那我就按你的意思来办。这样，接下来我会问你问题，如果你能在限定的时间内回答，那我就不玩他。但是呢，如果你答不上，那我就要把你的一根手指头掰断。如果你十根手指头都掰断的话，那他还是要受罪。怎样，好玩吧？”
颜如玉吓得冷汗直冒。但是她没有其他退路了，只能点头答应。「焚书使」阴险地笑了一下，然后大声道：“第一道问题！请问我的名字叫什么呀？”
颜如玉一下子就愣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在耍她还是什么别的理由，「焚书使」便大笑道：“好！时间到！答错了！噗噗！”
“嘎啦”一声，「焚书使」将颜如玉的左手食指向手背掰去，发出沉闷的骨折声。颜如玉也“啊”的一声大叫。
“第二道问题！请问太阳系的行星有多少颗呀？”
颜如玉脑海里快速飞转，忍着痛答道：“8……有8颗！”
“噗噗！错了！在我的世界里冥王星也是行星，所以是9颗！”
颜如玉还没来得及争辩，「焚书使」便如法炮制，将颜如玉的左手中指向后掰去。其实「焚书使」心想如果你回答是9颗的话那我就会说冥王星是矮行星所以不算行星。总之颜如玉是不可能答对的。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残忍游戏罢了。
接下来「焚书使」还问了好几个无理取闹的问题，硬是把颜如玉左手的手指全部掰伤。那痛彻心扉的感觉着实让颜如玉体会到什么叫“十指连心”，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很想就此放弃，哀求「焚书使」放过自己，哪怕这是要用牺牲吴雪明来换取。但是最终颜如玉还是坚持住了，因为心中有一个信念使她情愿疼痛也要坚持下来。
“我真的很没用。我什么都办不到。”
真的是这样吗？
颜如玉在痛楚之中反思着自己。
不，即便是弱小的自己，也有属于自己的抵抗。
就好像希尔达跟苏菲娅她们那样，就算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明知道自己有可能到死也改变不了现实，她们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的抗争。因为自由不是上天赐予的，而是由自己去争取的。
所以，颜如玉越是在苦难的状态下，就越是不想放弃。哪怕只是一次无力的反抗也好，她也要去尝试。
这是一团火从心中燃起的开始。
「焚书使」伸手去抓颜如玉的另一只手。就在这个时候，颜如玉突然说道：“下一个问题……你是想左脸划破还是想右脸划破？”
“……嗯？”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焚书使」愣了一下。就趁着这么一个空当，颜如玉的右手一挥，手中紧握的东西刺在了「焚书使」的左脸上，还差点刺到了她的眼睛。「焚书使」赶紧将颜如玉重重地向外抛开，这一摔差点就将颜如玉摔晕。而她手中的东西也随之掉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尖尖的石头。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就瞒住了「焚书使」捡起了这么一块尖石头。
「焚书使」摸了摸自己的左脸，血液“滋”地一下粘在了手上。「焚书使」看着手中的血，表情变得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狰狞。她一甩左手，手腕处的变形结构马上变成一把白色寒光的长剑。
“我生气了。我要杀了你。”接着她便朝着颜如玉走了过去。
颜如玉躺在地上，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她知道这样已经是极限了，接下来迎接她的将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但不知为何越是到了这种情况，人才会越是无惧。她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发现原来已经是晚上了。颜如玉看着这个星空想起了很多事情。她想起了妈妈经常念的那首诗，是妈妈哄她睡觉的时候所念的。此情此景，她竟也轻轻地念了起来，像是为自己咏诵送别的诗歌。
「焚书使」已经快要走到她的面前了。
“……那里，月色的银波轻漾，为灰暗的沙砾抹上了光芒。
在那最遥远的罗塞斯，我们整夜踩着步子，交织着古老的舞影，交换着双手、交换着眼神。
最后连月亮也都已消失，我们前前后后地跳去，追赶着一个个气泡……”
「焚书使」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
“……而这个世界充满了烦恼，甚至在睡眠中也是如此焦虑。
走吧，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走向荒野和河流！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你不懂……”
「焚书使」举高手中的剑，正要砍下去——
一道巨力抵住了「焚书使」的手。她猛然一惊，马上转身望去。
全身发着金光的吴雪明抓住了她的手。而「焚书使」发现她丝毫也撼动不了这股力量。
紧接着，一道金光闪现在「焚书使」的胸口……
（※颜如玉所念之诗为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所创作的《失窃的孩子》（The Stolen Child），收录于1889年的《苇间风》（The Wanderings of Oisin and Other Poems）。本文使用的为裘小龙翻译版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