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急救室外的联排座椅上,盯着沾在手背上的一小块血迹。
我抬起头——急救室的冰冷铁门依然紧紧关闭。
神情焦急的病人家属来去匆匆,仿佛与我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更不知该作何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拿着这个。”
筱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湿纸巾。她拿着手机,风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遮住了衬衣前襟上的血迹。
“我现在要试着联系一下她父母。实在联系不上的话……我就先叫我爸爸来垫付费用。然后,我会继续打电话给他们,直到把他们的电话打爆。”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咬着嘴唇,俯下身抱住我。
“没事的……肯定没事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把手上的血擦一擦……我马上就回来。”
她用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完,立刻放开了我。她一手在触屏上快速拨着号码,然后将手机听筒贴在耳朵上——迅速走远了。
我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湿纸巾——塑料包装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医院特有的冰冷氛围和消毒水气味刺激着我麻木的大脑,让我反复想起刚才医生所说的那几个可怕的词。
“阑尾炎”。
“长期拖延”。
“腹膜炎”。
“可能穿孔”。
……困扰水沫的确实不是普通的“胃病”,而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更加可怕的东西。
为什么。
为什么……唯独这个变成了真的。
散落水面的星星有那么多颗,为什么水沫捞起来的偏偏是这颗——!
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察觉到!
我站起来跑进了离我最近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拼命冲洗双手。
与人来人往的外面截然不同——洗手间内空无一人,安静得就像死去了一般。
“……”
视野模糊了,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洗手池中。我拼命忍耐着即将破口而出的呜咽声,转身躲进了洗手间隔间,紧紧锁上了门。
“无能为力”造就的悲哀与痛楚挤压着我的全身,让我只想大喊大叫。
——我什么都没做到。
我恬不知耻地宣称水沫是我的“朋友”,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痛苦。
我没能救她……
如果……如果说水沫没能脱离危险——那肯定,全都是我的错。
全都怪我。
全都怪我。
全都怪我。
全都怪我全都怪我全都怪我全都怪我!!
(“……像你这样的人,能做什么。”)
——意识仿佛被漆黑的漩涡吞噬。
(“像你这样的人,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罢了。”)
扭曲碎裂的词句如同魔鬼的歌声,不断地、不断地敲击着我的大脑……
是啊……
……像我这样的人……
“嗡——”
腰间传来的震动让我暂时清醒了过来。
但是,我依旧无法正常地思考。当我终于反应过来,正在震动的是我装在口袋里的手机的时候——通话已经被切断了。我慢慢地掏出手机,呆滞地望着黑暗的屏幕——
“嗡——”
几秒之后,它又震动了起来。
重新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出意料之外的名字。我愣了片刻,使劲揉了揉眼睛——
我没有看错。
——我几乎是本能般地按下了通话键。
“镜无?”
听筒那边传来的悠闲声音,让我浑身僵硬。
是咏晨学长。
……真的,是咏晨学长……
“你还好吧?”
我的大脑轰轰乱响,一切无意义的碎语都被冲散,只剩下学长的声音。
宛若照亮黑暗的光一般——麻木的身体再次有了知觉,我一点点从可怕的诅咒中苏醒。
“……学……长……”
“……嗯,我在听。”
我再也忍受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关系……没事的,镜无。你已经很努力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失败……也是必不可少的体验啊。所以没关系的……”
学长宛若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温柔声音,让我哭得更厉害了。
“……呜……学长……”
“嗯,我在。”
我反复小声喊着“学长”,一边小声哭泣——就像要将全身的水分都挤出去一般。而学长则静静地听着我的哭声,沉稳温和地重复着“我在这里”。
前一分钟还黑暗得如同地狱的——我的世界,现在被温柔的光芒纳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
我终于抽抽噎噎地停住哭声。学长在那边轻轻地笑了。
“怎么样,好点了吧?”
“……嗯。”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回想起刚才的丢脸行径,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呵呵,没事了就好。虽然我知道镜无肯定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现在你还是乖乖去等着迎接水沫比较好。要是她出来看见你不在,肯定会寂寞的。对了,回家记得好好敷眼睛啊,不然会痛的喔。”
学长的语气是如此轻松,就像在谈论一件每天都会发生的寻常小事。
……因为,学长对现状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失败”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
如果学长知道了一切……他还能、还会,如此温柔地安慰我这个失败者吗?
“……放心吧,镜无。”
学长的声音将我从灰暗的幻想中拖了出来。
“相信我,水沫会没事的。并且,我也不会因为眼睛肿就讨厌镜无。”
“……学长在说些什么啊!”
——莫名具有说服力的前半句话和十分“学长风格”的后半句话组合在一起,效果惊人,顿时让我浑身无力。
奇妙的是——那些沉重的、负面的念头,也随着这个小小的插曲暂时烟消云散。
学长对此大概早有预料。证据就是,听筒那边又传来了他的笑声。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他认真地说。
“等一切安顿下来,再好好跟我说吧。不用担心,无论何时,我都会在杂物室等着镜无的。所以……好啦,快去吧。”
学长的话语让我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是啊……至少,我还有可以依靠的“护盾”。
——我不是孤独一人。
我不再是孤独一人。
我有了朋友……我有了必须去保护的人。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我不能,再继续自暴自弃!
“……是。请等着我的好消息。”
——我坚定地对学长说。然后扶着洗手间隔间的墙,慢慢地站了起来。
是的。
我还有……“必须传达的事”。
我洗好脸走出洗手间,却看到简一和筱竹在走廊上吵架。
“为什么不告诉我?!妈的,你明明知道我电话,为什么不马上打给我?!”
简一激动地挥着那只绑了绷带的手,眼眶通红。
我避开他们,悄悄坐电梯下楼,然后在挂号大厅墙边的自动贩售机那儿买了一罐可乐、两罐奶茶。
我抱着它们回到急救室外的走廊——筱竹不见了,只剩简一一个人坐在联排长椅上。
他双手撑着额头,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塑。
我在他旁边坐下,然后把可乐递到他眼前。他抬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不要。”
他嗓音沙哑。我把易拉罐口打开,然后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
“喝吧。喝完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唔……”
他无言地瞪着我。片刻之后,他终于把可乐凑到嘴边,一仰头很快喝干了它。见状,我将斜跨在身侧的小包拉到前方,放在腿上,拉开了拉链——从里面掏出那只礼物盒子。
我将盒子递给简一。简一并没有伸出手来接,他脸色微变,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
“事到如今,你拿这个出来干什么……!”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们都想错了。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见简一还是半信半疑,我便毫不犹豫地拆开了它,将里面的信拿出来,展平——
我将它放在了简一膝盖上。
“请读读看吧。这是水沫写给你的……”
他无言地看了看信纸,又看了看我。我尽量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于是——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沉默着地低下头,开始读起了信。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他一把抓起那封信凑到眼前,越读表情便越是扭曲。
我理解他的感受。
因为——那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只是一封信。
其中既没有甜蜜的告白,也没有刺骨的威胁。仅只是幻想中的囚徒清醒之时,写下的忏悔。
我看着他,不由得回忆起昨晚——直到现在,我仍然忘不了阅读过程中体会到的震撼与心痛。
“对不起,小一。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欺骗你、欺骗自己……欺骗身边的人。我是个讨人厌的坏孩子……我早该清醒过来的。对不起。”
——一开头,水沫便这么写道。
她写了很多很多她和简一共同成长的回忆。“谢谢”和“对不起”交织在一起,看得人呼吸困难。
“一直以来,我总是努力地去结交新朋友。我知道爸爸妈妈工作很忙,我必须当个乖孩子……可是,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我还是忍不住会害怕、会寂寞。尤其是下雨打雷的时候,我总是怕得一动也不敢动。还记得那天晚上吗?那天是罕见的雷暴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我家突然停电了。我抱着以前小一送给我的玩具兔子躲在被子里,除了哭以外什么都做不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好希望有人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一你,你笑我胆小,然后告诉我,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就打电话给你——你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小一一定不知道,那句话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是啊,我是个胆小鬼……每次交到新朋友,我都拼尽全力用心对待他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与他们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渐渐疏远。我好讨厌升学、分班,为什么时间总是要夺走我的朋友?我很不安,但只要想到小一会一直陪着我,做我的朋友……我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可是……我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高二分班之后,我和小一的距离越来越远……小一有了自己的圈子,我却再也无法融入。
“我好怕。怕小一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我知道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小一那么帅气那么善良,谁都愿意当你的朋友,而我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无趣的胆小鬼。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因为小一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大哥哥!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小一……
“也许,就是这份执着,慢慢地让我的脑袋变得奇怪了起来。有个声音反复告诉我,我必须要不择手段地留住你……不然我一定会永远失去与你的友情,还有回忆。
“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只是遵从自己自私的愿望,不断伤害小一,还有周围的人。直到小一胳膊受伤、冲我怒吼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我犯下了大错——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一看到小一,我就会失去理智;等到清醒的时候,我已经又一次伤害了小一。
“我知道不能再放任自己。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拜托你,小一——不要再理会我。不要再放纵我。不要再同情我。我不允许自己再继续伤害我最重要的朋友……所以,求求你了,一定要,不留情面地推开我……因为,这是我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请求。
“谢谢你。”
“对不起。”
简一的目光移到画满凌乱字迹的,信纸的末尾——他咬紧牙,愤怒地将它揉成了团。
“我什么时候说……要丢下她啊——!这家伙到底是笨到什么程度了啊!”
他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莫名其妙!……搞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这下……叫我以后,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啊……!”
“像平常那样不就好了。”
简一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颤。他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我。
我也平静地看着他。
“水沫已经拿出了全部的勇气……她在向你求救啊。难道说你想要逃跑吗?反正,我和筱竹是绝不会放手的。就像那时她勇敢地站出来帮助了我和筱竹一样……我们也绝不会放弃她。既然她已经有了清醒的迹象,我们就更不会任她滑下水潭。你呢?你想怎么做?那天在运动场边,你明明跟我说,不会任由她浑浑噩噩下去——结果,到了这一步,你却打算听她的话扔下她不管了吗?知道了真相之后反而畏缩不前了吗?别忘了有很多事——可是只有你才能办到的啊!”
他张口结舌,愣了好久。
“我……谁、谁说要丢下她不管啊!你这家伙,几天不见——”
“……你们干嘛呢?”
我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筱竹站在我们面前,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管简一,拿起一罐奶茶递给她:
“筱竹,我请你喝奶茶。简一打算扔下水沫不管,拜托你骂他一顿。”
“喂——!我可没这么说啊——!!”
简一怒气冲冲地说:
“开什么玩笑!我简一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反悔’这个词!我说了,我不会放纵她,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事到如今想把我从这个烂摊子里踢出去?门都没有!作为她的朋友,我一定会把她从那个该死的湖里揪出来,如果她不愿意醒来的话我就把她打醒!不信的话……你们俩就好好看着吧!”
看到终于恢复了精神的他,我不由得露出微笑。筱竹也无奈地叹了口气,绽开笑容。
这时,急救室的铁门终于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