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回到学校,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烧是第二天退的。但是妈妈依然不放心,所以坚持多请了两天假。去上学的时候,我只是还稍微有点咳嗽。
[不管怎么说,恢复了就好。下午我会在杂物室等你,在那之前你就先好好上课吧。]
……高三年级的前辈们都这么悠闲吗?
我站在教室门口,无言地看着咏晨学长发来的短信,叹着气将手机装进了裙子口袋。接着,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心情忐忑地推开了教室的门。
时间是七点。教室里的人还不多,大多在自习或者小声聊天。听见开门声,他们只是扫了我一眼,随后便转回了头。
我松了一口气,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书包——嗯,很好,抽屉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诅咒纸条。
我悄悄地用用余光扫了扫身后——筱竹已经来了。她看起来格外烦躁,正把英语课本翻得哗啦哗啦直响。
她似乎不太愿意看我。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迅速移开目光,没像我预料的那样给我一个久违的“怒目而视”。
——还好,情况比我想的要好很多。
我回忆起三天前害我掉进喷泉池的那张纸条。那应该就是筱竹写的吧?或者说,像所有市面上流行的言情小说一样……那是筱竹的支持者写的?
不管哪种都让人胆寒。
总而言之,现在就先观望筱竹那边的动向,然后下午再去跟学长……
“啊!镜无,你回来上课了呀!”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差点掉下椅子。
我慌忙抬起头,开学时曾热情地来跟我打招呼的水沫站在我的课桌前:
“我听老师说你病倒了,我好担心啊。我本来想去探病的,可是又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不过,现在看到你精神起来真是太好了!”
她像小狗一样眨着眼睛,好像真的在发自内心地为我高兴。
一股暖流涌进胸口。
“啊……嗯。谢谢……”
我红着脸拼命逼迫自己说出道谢的话语,可惜声音还是小得可怜。水沫应该是听到了,她露出更加灿烂的笑脸,冲我摇了摇手:
“需要借笔记的话就跟我说吧!”
说完,她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我环顾四周,大家依然做着自己的事,对于水沫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一丝诧异——或者说,根本没有关注。难道说,大家对她的活泼已经习以为常了吗?
即使……对象是不合群的我。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容。这应该是个不错的开端吧?
我打开书包,拿出英语课本准备晨读。
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受到了一道来自背后的视线。
我转过头,却只看到依然在低头翻书的筱竹。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
我站在队伍里,跟着老师的口令心不在焉地做着准备体操。最后一点咳嗽症状也差不多已经消失,不过我想感冒对立定跳远应该不会有什么阻碍,所以并不打算请假休息。
九月中旬的阳光还很热烈,照得人昏昏沉沉。大家的而动作也比往常要更加无精打采。
我漫无目的地转动目光,忽然,筱竹的背影闯入了视野。
她穿着短袖衬衣。卷曲的马尾在背后摇曳的样子非常赏心悦目。
——只不过……
“……?”
为什么她的动作和我们完全相反呢?
我满心疑惑地看着她。
应该已经有相当多的人察觉到了吧?大家都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而筱竹依然持续着错误的动作,直到站在她旁边的女生悄悄拍了她一下,她才猛地停住,然后又跟着大家的节拍调整动作。
她到底是怎么了?
我回想起今天早晨,她也像这样总犯些和她“完美少女”的印象截然相反的错误。比如,用“我不知道”来回答所有老师的提问,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到课桌,子啊饮水机前倒水时知道水满出杯子也浑然不觉,甚至因为上课发呆而被班主任点名。
这可不像平常的她会做的事。
做完准备体操之后,老师将我们分成两组进行立定跳远的练习。我和水沫分在同一个组,而筱竹在另一个组。
排在队伍后面的我暂且不再去想筱竹的事,专心看着前面的同学的动作。
“嘿——!”
水沫小小的身体像装了弹簧一样,跳的距离总能保持在平均水平以上。旁观的女生们发出惊呼声,而水沫则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望着渐渐缩短的队伍犯愁。我自认为自己并不算运动神经差那种人,但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难保我不会因为紧张而发挥失常。
嗯……果然,还是赶快克服这种焦虑症状比较好……
——正在这时,另一支队伍中忽然穿出了尖叫声。
高大的体育老师闻声赶了过去。我同大家一起看向那边,却只能看到所有人都围成一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师,筱竹她崴到脚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一震。
——又来了。
人群散开,我看到筱竹被一个女生搀扶着,脸孔扭曲,右脚看起来就像踩不稳地面似的,微微颤抖着。
“刚才不好好做准备活动,现在遭殃了吧。”老师叹气道,“能站稳吗?要不要去趟医务室?”
“……我想,我得去趟医务室。”
忽然,筱竹将目光转向了我。不祥的预感窜上大脑。
“镜无,你能陪我去吗?”
——空气凝结了。
所有人都露出惊诧的神情,接着开始窃窃私语。只有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筱竹要我……陪她去医务室?
我?
令她讨厌得无以复加的我?
“……我……呃……”
我感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然而,体育老师没有给我一点犹豫的时间:
“那就麻烦镜无你跑一趟吧。好,其他人继续练习!”
——神呐。
我在心中呐喊,差点晕死过去。
“……”
我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筱竹走在林荫路上。平常这里是大受学生们欢迎的避暑胜地,只不过现在是上课时间,所以除了我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医务室就在这条路尽头的旧教学楼里,保守估计,应该还有三分钟路程。
不过,以我们的步速来说,就算拖到十分钟以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就是说,我还要和仇视我的“完美少女”在尴尬的沉默中继续煎熬至少十分钟。
“……”
我的脑袋已经变得乱七八糟,就像杂菜火锅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其他人靠得那么近了。而现在,筱竹的一只胳膊就担在我肩上,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我甚至闻得见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这让“逃跑”的念头一直在我脑袋里横冲直撞。
寂静的四周,只有风声、呼吸声和我们的脚步声。
筱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所以就算我们现在姿势别扭,也没有对走路产生什么阻碍。
问题在于——精神上的压力。
她究竟为什么要找不熟悉又令她讨厌的我帮忙?
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沉重的气氛……再说,崴了脚的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那张写满血字的纸条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我的心脏不由得“咚”地紧缩起来。
我的天啊……我果然应该再多请一天假的!
“已经可以了。”
……嗯?
刚才那是,筱竹的声音?
——我还在呆呆思考的时候,旁边的筱竹便猛地停住了步子。我差点被绊倒。
“你这家伙真是……奇怪。我原以为你会拒绝我……不过,仔细一想,就算你想拒绝,也没法顺利地说出来吧。”
筱竹早就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她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让我先向你表达谢意吧。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
“……不、客气……?”
怯懦的语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害羞。不过,我的确是对现状一头雾水。
“你的脚……?”
“啊,已经没事了。原本就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我只不过是把它演得很严重而已。”
……“演”?
难道说,那副痛苦的样子是……装的吗?
完全不顾我的震惊,筱竹抱起双臂,严肃地盯着我:
“老实说,崴到脚是个意外——但也是个我求之不得的机会。就算没有崴到脚,我也会找机会把你骗到没有人的地方,跟你好好聊聊。”
她的眼神犀利起来:
“比如说,‘红色的笔记本’之类的。你……看到了里面的内容,对吧?”
“……”
——果然是那本笔记本惹的事!
但……换个角度,也就是像咏晨学长预料的那样,筱竹今天的反常举动——都是因可能已经暴露的秘密而心神不宁的表现?
呜……呜啊,作战计划是怎么写的来着?!
我浑身僵硬,而筱竹则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根本没机会掏出手机。
大脑逐渐变得空白,我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行,必须得冷静下来!
“……你默认了吗。”
——长时间没得到回答的筱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她的手握成拳——指节发白。
“结果……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因为那件事休学、转学……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始新生活,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笼子’里。是太容易被感性牵着鼻子走的我不好……明明已经决定了,要把那件事忘了,重新开始的,可为什么一见到你的脸,我就……啊啊,真是混蛋!”
——对……啊。
学长确实是要求我假装“看过笔记”,把筱竹的秘密引诱出来,好让我从这件麻烦事中脱身的。
这应该算是进展顺利吧?
可是,现在的状况怎么看都不对劲。
——刚才低声自语的筱竹忽然双眼紧闭,浑身颤抖,脸色变得苍白。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可怕的……令人打从心底畏惧的东西。就像那“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时一样——那种痛苦让人窒息,让人只想跪倒在地,再也无法站起。
我心中一紧。
“……筱竹?”
她没有回应我,只是慢慢地睁开眼睛——倏地,她的表情变得凶恶无比。
“把你看到的东西都忘了——!”
寂静无人的林荫路上,筱竹的打大喊声回荡着。我吓得后退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完美少女”初次显露的可怖样子。
“把它们都忘了……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我发誓我会让那张纸条啊上的内容变成现实!要是你不想这种受人仇视的生活再继续下去的话,就给我把那些东西忘了,把它们通通忘记——!!”
一字一句,就像恐怖的诅咒一样刺进耳中。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阻止陷入疯狂的筱竹,我只顾呆呆地站在原地。
陆陆续续有人从教室窗户中探出头,望着我们这个方向。糟糕,不赶紧想想办法的话——
“……!”
筱竹扑上来抓住了我的肩膀。
太过突然的举动让我差点尖叫起来。
“……把它们忘记……!”
狰狞的神情从她的脸上褪去。她紧紧皱着眉,漂亮的大眼睛中充满泪水,丰润的双唇则颤抖不已。
这副悲伤的神情带给我的冲击,并不亚于她发狂大喊的样子。
“求求你了……把它们忘记,至少……至少别说出去……不然的话,我又要、我又会……再一次……”
那凄惨哀求着的声音让我的心痛得就想要拧起来一样。
到底为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样……?
混乱的内心让我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事。几乎要沸腾燃烧的血液只让我将一句话冲口而出:
“我没有看你的笔记!”
筱竹的表情凝固了。
突然——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像炮弹一样冲向我们。
“不许欺负镜无——!”
她大喊着用力拉开筱竹,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
“……水沫?”
比我矮了整整一个头的水沫执着地摆出保护我的姿势:
“我刚才来这边上厕所,突然就听到了筱竹的喊声,所以我就马上跑过来了!镜无你没事吧?”
我我看看固执的水沫,又看看呆立不动的筱竹。
……神呐。
我再次在心中感叹。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我真想倒地不起。
几分钟之后,我们三个人坐在树荫下的石椅上。
筱竹一直处于呆坐着一言不发的状态,所以只能由我来向气鼓鼓的水沫说明情况。我用尽全力组织语句,虽然断断续续,但好歹是勉强说清楚了前因后果。
“呜啊……原、原来是这样……”
听完我的话,水沫的脸变得通红。
“开学没多久我就注意到,筱竹和镜无之间有点怪怪的……而且镜无请假的前一天刚好是我值日,我看到镜无把一张纸条揉成团扔掉,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就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所以就擅自把纸条捡起来看了。我帮老师整理过大家的调查表,所以认得出那是筱竹的字,我就……就以为发生了欺凌事件。我、我还想去镜无家问问情况来着,没想到却迷路了……现在,还搞出这种误会……”
……所以说,不是“不知道住址”,而是“中途迷路”吗。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太过关注筱竹,而完全忽略了这个意料外的参与者。
她离开运动场,特意绕远到这边来上厕所,也是因为担心我的情况吗?
——我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头却疼得厉害。
“那……那个,都怪我太想当然了……对不起,筱竹……”
水沫可怜兮兮地低下头。
我望向筱竹。她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好像完全没听见水沫的道歉。
刚才向水沫解释的时候,我也顺便告诉了筱竹我之前之所以那么“嚣张”的原因。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并没有提到咏晨学长和他的“作战计划”,只说自己不愿意一直被毫无理由地仇视,所以将计就计而已。然而,这好像并没有让她轻松一点。
虽然筱竹一度让我过得苦不堪言,但我还是忍不住为现在的她感到担心。被迫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我想她一定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你没有必要道歉。”
终于,筱竹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话:
“本来,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的错……现在一发不可收拾,就更是我的错。或许我早就意识到了,把无辜的镜无牵扯进来是不对的……但,我不知道自己该在哪里回头。现在也算是有了个台阶吧……我反而要谢谢你呢,水沫。”
“呜……”
水沫的头埋得更低了。
那样子简直就像被主人骂了的垂头丧气的小狗一样。
正在我不合时宜地在心底感叹“真可爱”的时候,筱竹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之前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以后都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你可以自由过你想要的生活了。”
她露出寂寥的笑脸。
“你和水沫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之后,她便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我和水沫面面相觑,值得只得原路返回。走出去很远之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筱竹依然一个人坐在那里,坐在那个被树荫遮蔽的地方。周围热烈灿烂的阳光,一点也照不进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