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出发的日子很快来临。
当水政跟随弗列茨的水果店伙计们一同搬运大量物资到魔动舰的时候,天边还泛着鱼肚白。
湛蓝色的海面此时也似乎还沉浸在睡梦中一般,显得风平浪静。
作为伙房的工作人员,水政一行显然要比那些作为驱动力及必要防卫力量的图门族施法者们要早到了许多。
上船前,水政仔细打量了一番此次将要乘坐的魔动舰。
——五百人级的重型护卫舰艇,虽然不是水政见过的最大号战舰,但在像珈蓝城这样一个远离中央城邦的偏远南部边城来说,已经算的上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大家伙了。
换上弗列茨分发的“伙房专用”字样服装后,水政便随众人开始了所谓的“分内之事”。
整整一天时间,他几乎都待在了船舱中后部的伙房里。
——不停地切着水果、蔬菜以及熏干的肉类,搬运着沉重的煤块与柴火,如果闲下来就会打个盹休息一会儿。
这样碌碌无为的一天下来,连水政自己都会怀疑:难道我就只是一个厨房杂役而已?!
不仅没机会打探魔动舰内部的情况,甚至连怀特现在身处何处都无法知晓,这不是与之前计划的情况完全背道而驰了么?
水政着实有些心急如焚。
——虽说怀特的计划已经告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眼下的状况则是——他完全没有机会掌握身边的状况。
未免有些苦恼。
也不知道娜米雅他们会不会真的攻击这艘满载着未知战力的魔动舰,又会选择什么时候攻过来?
更不知道此刻雷伊到底被什么人关押在了什么地方,会不会因为特隆迪姆村怀特等人“导演”的这场“劫船”事件而慢慢浮出水面?
所有的这些,目前都悬而未决,令人找不着头绪。
被困在这个只能容纳二十多人的操作间内,水政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可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了。也不知道怀特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把那么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了自己。
就在水政自己都觉得一切毫无转机的时候,弗列茨突然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伙房。
“新来的!跟我走!跟我去送餐!”
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费列次丢下不知喜怒且意义不明的简短言辞后,掉头便离开。
“送什么餐?”
“应该是给会议室的那些大人们送的,一般这个点一定是错过饭厅的正常晚餐时间了。”
好在这时候,今天一直都对水政这名新人照顾有加的厨师长热心地给予解释。
“喏!推这个去。”
身材略微发福、稍稍有些秃顶的厨师长从后厨推出一辆小推车,将扶手递到水政手上,
“都给你准备好了,跟着弗列茨去吧,他应该就在外面的甲板上等着你了。”
从厨师长手中接过推车,水政连忙道谢。
没想到会在一天行将结束时得到没来由的惊喜。
这下可终于逮着机会去魔动舰内部转转,然后可以打探打探情况了。
然而,当跟在弗列茨身后在甲板上推车行进时,水政又猛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假设这一趟是要去给所谓的大人物们送餐,那……岂不是很快就会见到圣女?!
显然,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而是非常非常的大。
一步入会议厅的那扇大门,水政的想法旋即被证实。
“大人,晚餐到了!要不要先停一停?”
不过,令水政万万没想到的是,开门的人竟然是怀特。
尽管水政露出微不可查的震惊之色,但怀特倒是一脸平静。
仿佛压根就不认识这个推车的“杂役”一般,怀特直接闪身,将弗列茨与推车的水政一同让到了会议厅内。
厅内的人不算太多,大概有二十来个的样子。
不过因为会议厅并不是非常大,而且摆放着一张超大的椭圆形橡木桌,所以略显拥挤。
与会的人们围聚在橡木桌子周围,脑袋凑在一块,正在对着桌面上摊着的一张应该是地图的羊皮纸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听到了怀特的传声后,这些讨论声也只是稍稍变得稀疏了一下,但仍未结束。倒是一名头发有些卷曲的中年人立刻抬头,望向进门处的水政等人,接着,这名中年人走进正在俯身指点地图的少女耳边,捂着嘴说了些什么。
尽管因为低着头,无法看清那名少女的模样,但是就凭那一头难得一见的苍蓝色秀发,水政便能毫无疑问地判断出,这个人就是之前在大街上见过的那位珈蓝城的圣女大人。
“噗通——”
心跳陡然加速起来。
既害怕又期盼的矛盾心情瞬间充斥在胸腔内,激烈地碰撞着。
——希望在那苍蓝色头顶抬起的一刹那,能够再一次见到那张令人心碎过的、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的容颜。
“迪特里赫!你先收拾一下吧!”
听到圣女清了清嗓子,对刚才与其耳语的中年人这样吩咐道。
得到会议暂时中止的命令后,那名中年人立刻悉悉索索地开始收拾桌子上的航海地图。
接着,圣女才稍稍抬起眼皮,视线环绕着四周身着蓝色魔剑士制服的士官们,向他们投去征询的目光,在得到大部分人应允的点头后,她才收回视线,慢慢抬起头,看向水政所处的门口方向。
“开餐吧!”
她用略带威严的口吻说道。
然而,她的声音并未来得及传入水政耳中。
“嗡——”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莫名的嗡鸣声,水政顿时被难以名状的痛苦情感所包围。
尤雅?!!!!
视线触及的一霎,水政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棒子似的。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永远爱着你哦……最亲爱的……释!”
诉说着人间最最美好的语言,突然闯入眼帘的,是拥有苍蓝色秀发的少女。
——好看的眉毛释然舒展,缓缓闭上双眼,她面带满足之意,晶莹湿润的双唇缓缓贴了上来……
“喂!新来的,你发什么呆?圣女大人已经同意开餐,让你开始上菜了!快点上菜啊!”
命令的口吻以及恼怒的声音,一瞬间就令水政缓过神来。
恍然从梦一般的幻境中挣脱出来,仍旧显得混沌的大脑这才重新开始恢复应有的认知。
然后,他终于发觉,在场的所有人都面带愠色,正不快地瞪视着自己。
不过,弗列茨倒是没有像那群围在会议桌前的士官们那般恼怒。
默不作声地从推车最下层端出一盘烟熏肉片,他蹙着浓眉将那个巨大的方形银制盘子递到水政手中,然后朝圣女所在的方向昂了两次下颌,示意水政先从圣女的座位开始上餐。
面对微微蹙着双眉盯视着自己的圣女,水政感到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
——捧着餐盘的双手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不激动?
怎么会不困惑?
这样的容颜,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身姿。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水政绝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眼前的现实不容他不相信!
——与自己视线交叠的蓝发少女的的确确与死去的尤雅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像,而是完完全全的就是同一个人。
——尽管看起来有些太年轻了点儿,不过并不影响水政对她的认知。
的确就是水政所认识的尤雅的模样。
从推车到会议桌尽头仅有七八步之隔,但水政却走得异常艰难。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你现在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当初要做那么狠心的事情,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我活下去,并将我送到异世界去?
为什么现在就像不认识我一样的看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
太多太多的疑问充斥胸口,水政感到有巨石堵在心间,无法顺畅的呼吸。
想要一吐而快,不管不顾地把这些年来的疑问一股脑地抛给这个女人。
然而,喉咙却异常干涩,完全发不出声音。
或许这也是尤雅留给自己的“诅咒”之一?
水政这样想着,然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自私。
——因为此次混进这艘魔动舰并非为了他自己,而是是为了那个帮助过自己的善良女孩娜米雅以及那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小救命恩人雷伊。
想到这里,水政几乎下意识地强行压抑住快要爆发的情绪,努力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
——在这样的场合表露出任何奇怪的举动,都会深陷危险之中。
不仅会害了他自己,更会害了在暗中随时准备施行“劫船”计划的特隆迪姆海盗村的村民们。
所以他现在必须得忍耐。
忍受着岩浆般翻搅的思绪,水政最终还是在这名与尤雅拥有相同模样的少女的狐疑目光下,完成了全部的上餐动作。
当怀特从水政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位置时,他眼神复杂地瞥了水政一眼。
心思敏锐的怀特应该早已察觉到刚才那一瞬水政所表现出来的异常。
但是,任他再心思缜密、大智若愚,恐怕也不会料到,水政的不寻常竟是和圣女的容貌有关。
“杂役”失态的小插曲很快被众人抛之脑后,所有人都开始专心对付晚餐。
这是一顿并不太丰富的简餐。
大概是为了使中途暂停的会议能够尽早再次开始,所以那些参会的教团士官们也都吃得很快。
时间过去的也不算太久,或许只有十分钟而已,但对于站在一旁等候收拾餐具的水政来说,时间却过得异常缓慢,充满了煎熬。
望着那张怎么都无法忘怀的熟悉脸庞,连动作和神情都如假包换的少女身姿,水政感到自己混乱不堪的思绪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这种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没有被牵扯进任何事件、任何势力,而仅仅是他自己,如果是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冲到这位圣女身边,把自己所有的心里话都倾吐出来。
——这些年他所背负的愧疚与自责,无尽地悔恨,无法忘却却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还有数不清的疑问……
所有一切的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被名为“被他人寄望了重托”的无形枷锁所束缚,动弹不得。
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无数次梦到的女子像陌生人般自顾自地吃着晚餐。
等到开饭前收拾桌子的那名中年男子——迪特里赫,示意站在会议桌另一面的弗列茨可以收餐具后,水政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折磨人的房间了,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失去自控能力。
——他的心无比渴望着能冲上去将那位圣女紧紧地拥入怀中。
“你等等!”
然而,刚以为“危机”结束的水政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心境。
当他将最后一盘残羹冷炙连同餐具一起丢进推车时,背后传来银铃般的声音。
“你不是珈蓝城的人吧?”
转过头去,视线正迎上圣女投来的质疑目光。
不卑不亢地站在座位前,这位浑身散发出领导者应有的威严气息的圣女凝视着水政的眼睛。
而在场的其他士官也因为圣女突然兴起的发问而将目光全部聚焦在水政身上。
怎么办?
难道被认出来了吗?
可是……
不对!
从那双深邃的淡蓝色眼瞳中,水政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困惑与不解。
是对自己出现在这艘魔动舰上存疑,还是对自己的身份存疑?
完全无法搞明白。
水政感到自己的脑袋就像灌了铅一般,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思考、又从哪个地方寻找答案。
“他是前几天刚征召到的尤因族人,据他所说,自己是从更北边的城邦逃难过来的!萨拉大人!”
就在水政犹豫不决,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圣女的提问时,一向极少开口说话的弗列茨突然挺身而出帮水政做了回答。
这无疑让水政心中充满感激。
然而,却因为弗列茨最后的那一句称呼再次感到茫然无措。
——萨拉?
这是……谁的名字?
难道不是尤雅吗?
她真的叫萨拉?
萨拉是她的真名?
望着仍旧微微蹙着双眉,抿嘴凝视着自己的少女,水政几乎下意识地拧起眉毛。
但是——
不知为何,粘滞的思绪还是隐约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萨拉……
萨拉——
萨拉?!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但是却又完全想不起来。
这到底是谁的名字呢?
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还有什么事吗?萨拉大人……”
再次因为弗列茨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而强行中止胡思乱想,水政发现名为萨拉的少女仍旧面带疑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不,没什么了……”
欲言又止地轻叹了一口气,萨拉旋即舒展眉眼,环视了一周已经做好开会准备的教团士官们,精致的脸上再次浮现圣女该有的威严之色。
“那么,我们继续吧!”
她这样说完,又不经意地瞄了水政一眼,然后才俯下身子,开始给围聚过来的士官们指派会议基本的安排。
看来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现状就是这样。
——既没有机会去靠近这位名叫萨拉的圣女大人,也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提问时机。
既然如此,越早离开这里越能拥有余裕好好思考一番刚才所遇到的问题。
当弗列茨向自己投来“跟着走”的眼神后,水政立刻会意地调转推车车头,朝会议厅的门外走去。
怀特也再次默默地起身,跟到门边给水政与弗列茨两人开门。
用“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征询眼神望向水政,没想到怀特此刻都显得有些不淡定。
但水政也只是微乎其微地摇了摇头,示意怀特不用担心,接着,他倒退着慢慢挪动步伐,缓缓退出会议厅。
视线尽头那个令自己陷入完全混乱的少女身姿在下一个瞬间被棕红色的厚重厅门所阻挡。
“你……到底是谁?”
然而,在阻绝了各自视线的会议厅门内外,一个相同的疑问不约而同地瞬间在水政与萨拉的心头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