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夫人的家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夕阳西下的时间了。
“竹子,你相信鬼怪吗?”
“我?”
我有些讶异地指了指我自己,不知道老张问我这个外行是何用意,但还是试着老实答道,
“应该,应该算不上信吧。”
的确,自小我对于这类玄之又玄的学说——风水,鬼神,阴阳——便不怎么感冒,长大之后更是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而现在则不知为何……大约是在某个校长的安排下,我却进入了一家驱魔师的店里工作。
“是么?”老张微微一笑,没有继续问,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抬步往台阶下面走去。
黄昏的时间,橙黄色的夕阳在庭院右侧的天空中,照射在左侧的太上老君牌位上,木制的牌位散发出淡淡的流光。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
老张正坐在椅子上,说完拿起青青的杯子喝了口茶。
“辛苦了。”青青还是坐在那个椅子上,今天的月光从阁楼两扇大开的窗中洒在她肩膀上,莫名有种忧郁的感觉。
从夫人家回来后,魍魉一进门就没了踪影,老张则炒了些简单的小菜,权当做晚餐,然后带着我们上了阁楼,将今天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述给青青。
说起来,今天正是农历的十五,无怪月亮这么圆而明亮。
“送子观音的位置在哪里?”青青忽然开口问道,修长的食指青青敲打着桌面。
“呃,这个我好像……”老张一脸尴尬,显然没有记清楚。
“背靠着厨房,”我顺口道,看到青青的头向我转了过来,赶紧解释道,“因为当时觉得很不对,所以印象蛮深刻的。”
“我也记得。”阿漓也点了点头。
“确实很不对。”青青很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道,“老君牌位的布置是什么样的?”
这谁会记得啊!
“长方形的小棚子,里面是张方桌,竖着的牌位,牌位前面是150瓦的标准灯泡和上好的檀香,灯泡接着墙边的电线。”
见我们都一脸错愕不说话,阿漓左右看了看,很流畅地答了出来。
“牌位上写着什么?”就在我因为阿漓这鬼畜的记忆力而目瞪口呆的时候,青青毫不意外地继续问了下一个问题。
“供奉太上老君之神位。”阿漓对答如流。
“有趣。”青青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趣?”阿漓反问道。
“你很有趣啊。”青青伸手,准确地摸到了离她不远的阿漓的脑袋,轻轻揉了几下,阿漓缩了缩头,脸微微一红。
嘁,有外人在就像乖猫一样,明明每次我摸你头都被咬的那么痛。
“楠木的实木地板,朝向西边和北边的落地玻璃,通风口在厨房,玄关处有佛像。”阿漓小声说道,然后闭上了嘴坐在椅子上。
“不错,”青青赞许地对着阿漓点了点头,然后声音稍微升高了些说道,“老张,我们后天下午五点到七点再去一次夫人家,应该会碰到她的风水师,到时候就交给我了。”
“好嘞!”老张眼睛一亮,显得有些兴奋,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先下去了,晚些我给你带晚饭上来。”
“等等,”青青伸出一只手,老张则又坐了回来。
“去买半斤冰片糖,三两红糖粉。”青青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地说道。
这……难道是驱魔用的各种粉末吗?!
“还有二两枸杞,二两冰糖……嗯,就这样。”
一直都听说驱魔师擅长使用一些家常的材料来驱散邪魔,这样看来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一想到后天可以看到真正的驱魔,素来不信邪魔的我心中也不禁有了一丝好奇。
“没问题。”老张点了点头,“还有别的事吗?”
……
青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些低沉地说道:
“晴明,叫上魍魉……我想爹了。”
老张也沉默了,抬头看向天上,然后开口道:
“是啊,那天的月亮也这么圆。”
我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跟着别人去扫别人家的墓。
虽然并不抵触,但才见面一天就被带去他们三人家里的墓地,总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而且很奇怪,听青青话里的意思,似乎他们三人的父亲都是同一人,那为什么老张和魍魉兄弟相称,青青则似乎是个外人呢?
走着上山的夜路,耳边是纷乱的秋虫鸣声,我内心思绪万千,偷偷看着前面青青三人略显寂寥的背影——老张和魍魉一左一右扶着青青,慢慢地往前走着,我不由也跟着有些低落了起来。
大学后就几乎没见过面的父母,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到了。”
我抬起头,却出乎意料的没有看见墓碑,反而是路尽头的悬崖,和夜色中反映着月亮碎片的,静谧的大海。
海葬?
我很想开口问,但是看着青青三人并肩而立,彼此间默契的沉默,我只得默默地站在他们后面看着。
“他们……”牧月走的有些慢,此时才与阿漓一同走到我的身边,看着三人,眼神有些动摇,伸手扯住了我的衣角。
我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静静地等着就好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青青忽然背对着我说道:
“你想听故事吗?”
什么故事?关于他们和他们父亲的故事吗?
我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可惜了,我不想讲。”青青回过头来,纤细的嘴唇勾勒出一个美丽的笑容,眼中的洁白正与她脑后的明月融成一片。
每个人都会记住生命中的某几个瞬间。而我想,在那一个瞬间,我确乎是被什么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击中了的。之后的路上,每每忆起,总能或多或少从自己身上,找回那时青青不知不觉间柔和地传达在我身上的东西。
“走啦。”被牧月扯了扯衣角,我回过神来,往身后看去的时候,老张和魍魉还是像刚才那样,一左一右搀扶着青青,缓慢而平稳地渐渐消失在浅而薄的夜雾中了。
仿佛他们从来就是那般默契而平静地走在一起一样。
次日是忙碌的一天,而我一边回味着前一天晚上的二三事,一边隐约期待着的“后天”到来时,早晨却是又一次发生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被闹钟叫起,打理完自己推开门,客厅的餐桌上坐着的居然是从来没在餐桌上吃过饭的青青,空气中则有股奇怪的味道。
“粥烧糊了。”青青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了一勺白粥,大约是因为苦涩所以皱起了眉头,她咽下口中的粥,眉头舒展,“不过还勉强能喝。”
“早,早安。”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到桌边坐下,那里摆着另一碗白粥。
“他们出去了,夫人那边我们两个去解决。”青青笑了笑,递给我一个勺子,“尝尝粥。”
“去解决别的委托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粥,放进口中……
好苦啊!这的的确确是烧糊了吧!
“是。”青青似乎不愿意多废话,再一次面不改色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粥。
看她吃的那么香,我自然不好意思因为粥糊了而不吃,只得勉强一口口喝着。
直到我们好不容易将这难以下咽的粥吃了个底朝天,我脸都快绿了的时候,青青总算开口道:
“真难吃。”
原来如此,你还是有味觉的正常生物嘛。
“对不住了,我实在是很少做早餐,时间没有把握好。”
等一下,青青是怎么做早餐的?
“我的视力在辰时会恢复。”仿佛懂得读心术一般,青青说出了我正在疑惑的问题。
辰时,没记错的话是早上七点到九点。
看了看表,现在是八点四十分,也就是说青青现在是有视力的,而她的瞳孔却仍然保持着亮白色,并没有发生变化。
“所以,你刚才喝粥时候的难受表情,我是全部都看到了。”青青很认真地说道,“不好吃的话,不用吃就好了吧。”
不用多说,我自己也知道我当时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没办法,你费心思做的早饭,不吃也太失礼了。”我无奈道,“其实为什么不让我来做饭呢……”
“这是待客之道。”青青收起碗筷,“乘着还看得见,我去把碗筷洗了,午饭就只好拜托你了。”
待客之道。青青果然受传统文化熏陶颇多——无论是吃饭的时候不说话,还是这样执拗的待客之道,似乎已经很少在现代人的身上看到。
对了,昨晚的事情,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传统文化讲究入土为安。如果说青青的世家就是驱魔师,风水师这样的职业,断然是不可能最终采用海葬的形式来下葬她父亲的。
这么说来,她当时说的“故事”,恐怕不是逗我玩的。
略一失神,青青已经洗完了碗,干干净净地收拾好,踩着点坐回了位子上:“好了,辰时过去了,接下来靠你了。”
我一看表,果然刚过酒店,青青也忽然沉默了,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拿出一本书,用右手抚摸着开始阅读。
惭愧,比起青青的努力,双目完好的我却空自挥霍着时间。
昨天帮着老张送饭给青青时,偶然看了眼她的书柜,都是些古旧的风水学,玄学命学,乃至于中医中药这些学问。学起来自然是无比繁复,用起来对于一个一天22个小时失明的女孩儿来说也是相当困难。
这样一想,又对青青多了几分敬重。
简单的午饭,青青睡了个午觉,然后我们便出发前往那位夫人家——按照青青的说法,我们是去“偶遇”那位夫人的风水师的。
不过看着青青一脸的自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那是场“偶遇”。
走进夫人家院子时,青青忽然开口问道:“看看那老君牌位,是几根檀香?”
我站定,用联结着青青与我的手的短棍示意她停下——一路上我就是这样引导着青青行路的,简陋却意外的顺利——,然后定眼看向那牌位。
是一根较粗的檀香,此时大约燃烧了一半多,正袅袅地冒着白烟。
“一根。”我肯定地答道,仔细一看,不禁又一次惊叹阿漓记忆的准确性。此时眼前的情景,赫然与阿漓当时的描述不差毫厘。
“那就确认了。”青青笑了笑,拽了拽短棍,“去敲门。”
我牵着青青走上阶梯,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夫人应了一声,到了门口从猫眼中往外望了一眼,认出了我,然后打开门,脸上略有些惊讶。
“呃,这位是?”夫人看着青青,似乎有些不确定。
“夫人午安。”我先抱歉地鞠了个躬,“很抱歉,因为是突然决定要来的,所以未能提前通知,先告个罪。”
“没,没事。”夫人脸色缓和了些,看向青青,“这位是?”
呃,说起来,一般人看到青青那双有点诡异的白眸,的确应该是夫人现在这样的反应吧——确实有些吓人啊。
“啊,这位是阴阳楼的主人,特意来夫人这里看看,相信很快就能解决问题了。”我赶紧介绍道,“夫人不要担心。”
阴阳楼,也就是青青三人经营着的驱魔馆的名字。
“原来如此,快请进。”夫人眼睛一亮,马上让开身子。
一边经过玄关前的佛像,夫人一边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的风水师今天凑巧也来了,您看,要不跟他见一面?”
“自然是要好好认识认识的。”青青微笑着答道,话中却似乎有种别的意思。
夫人一脸欣喜,显然颇为信赖那个风水师:“那太好了,他姓黄,正坐在客厅里呢。”
夫人随即引着我们到了客厅,见到了那位黄先生。
黄先生并没有如我意料中那样坐在沙发上,而是手中拿着一个苹果,正从角落里的一个抽屉里翻出水果刀。
侧脸看来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人,比我略矮一些,身材微微发福,头发有些稀疏,一身的道袍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
“先生,抱歉,忽然有客人来了,你看……?”夫人喊了一声先生,黄先生随即转了过头来,面色有些尴尬,居然没能说出话来。
于是,这客厅里的气氛忽然就有些紧绷了起来。
青青低声笑了一声,率先开口道:
“苹果很好吃吧?”
这是哪门子问候语啊?
“啊,是,是的。”与我一样,黄先生显然也没有想到青青这个奇怪的问题,挠了挠本就有些稀疏的头发,“地下室还有,你要的话我帮你去拿。”
“那倒不用,而且你应该也下不去。”青青的话语中带着笑意,往前走了两步,继续道,“我看黄先生似乎忙得很,这里就不多打扰了,不过……”
说着松开我手上的短棒,凑了上去,准确地找到了黄先生的脑袋,在黄先生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迅速退了回来,继续捏着短棒道:“那么,稍后见了。”
黄先生的表情一开始变得惨白,然后又升起一丝希望。青青没有理会黄先生,扯了扯短棒,示意我带她离开。
“慢,慢走!”夫人一脸担心地追了上来,生怕自己不知道哪里惹着青青生气了,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换鞋,犹豫再三,还是告了声罪,送我们离开了。
“我们就这样离开吗?”我牵着青青往大门外走去,忍不住开口问道,“事情都解决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出大门,我们坐到街对面左边的那家咖啡店里。”青青嘴角的笑容依然没有消散,仿佛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般,兴致盎然地在咖啡屋里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和我一起坐了下来。
咖啡屋啊……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没有要我去点咖啡,青青撑着脑袋,似乎能看见玻璃外的情景。
而确实,过了十分钟,那黄先生真的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左右看看,看见窗口的青青和我,一脸欣喜又紧张兮兮地走了过来。
这样的养气功夫,他真的是风水师吗?
“坐吧。”我冲推开门走进来的他点了点头,搬来一把凳子。
无论如何,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黄先生,”青青的语气略带着调侃,食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你这冒牌的风水师,可是正撞到我枪口上了啊。”
“你……”黄先生脸色有些不自然。
“我?我可是正牌的。”青青的语气里带着自信,“夫人家里的布置,无论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吧。”
“老君的牌位不能放在院子里,不能坐东朝西,”
坐东朝西……对了,那时走出门时正好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还留意了一下太阳的确是在老君牌位朝着的方向上。只是老君牌位不能坐东朝西,那就不是我这外行能了解的知识了。
“光源不能使用电灯,不能用浓檀香,也必须用三支细香每日更换,你说说,这些里夫人的老君牌位做到了几个?”
浓檀香,从味道中就可以分辨,而那支单独的檀香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是每日更换,这么说来,这老君牌位的确不怎么说得过去。
“不提同时供奉佛像,老君牌位和观音的问题,观音位不能靠着厨房,何况你的出风口就在厨房,正是秽气的出口,怎么能供奉送子观音呢?”
仔细回忆了一下,观音背靠厨房是我告诉青青的,通风口的位置则是阿漓回忆的,青青则根据通风口的位置和厨房的朝向推断出了出风口的位置——那的确是不能供奉任何神像位置。
“假风水师先生。”青青笑了起来,食指继续着敲击,“对了,费那么大劲去搞破坏,真是难为你了。”
搞破坏?
青青在说的是……
“没说错的话,夫人的那些相亲,都是你想办法阻止的吧?”青青的笑容锐利了起来,“那么,黄大先生,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乔装成风水师,还阻止夫人的相亲呢?”
为,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说呢?回答我的问题啊。”青青的食指用力地敲了一下桌面,然后停了下来,抬起头用那双并不存在的眼睛直视着黄先生——“前夫,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