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条克的港口一如既往的喧闹。
塞浦路斯的粮食，克里特的橄榄油，波斯的生丝，像是要把整个世界的特产都聚集在这屹立于地中海东岸的古老城市。多次被毁多次重建，它却没有失去它的活力，来来往往的船只和马车带着财富流动在安条克和其航线所及的位置，繁忙和宏伟永远是这座城市的主旋律。
悬挂着米字旗的盖伦帆船从塞浦路斯而来，将一船来自于英国的羊毛在此尽数卸下，同时也卸下了一个人。
他仰视着这座大城，不由得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真好奇这样的奇迹还存在多少……在东方，到处都是如此宏伟的城市么？”
显然他知道东方如此的大城也不多——不过就安条克而言，高耸的城墙直入云霄，沙黄色和青色相混合的城墙宛若在宣告着它的威势，虽然比起西欧的棱堡星堡防御能力略显不足，但只要它落入视线的那一瞬间，不可攻克这个字眼很容易就浮现在了心中。
曾经这里是穆斯林的埋葬场，而今天这里则成了他们的家园。
他唏嘘两声，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马儿。两匹马儿抖动着蹄子低低地嘶吼着，像是对这无聊的景色表示抗议。马夫则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生怕他出了什么差错。
“布朗先生……咱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能够耽误。”
“啊，我知道的。”
看着船只中的水手们一窝蜂地从船上冲出，布朗微微眯了眯眼睛，转身上了马车。
跟在人流之后的马车行进速度像是蜗牛。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安条克地区甚至是阿勒颇地区的人都聚集到了安条克，让这原本宽阔的城门都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布朗所乘坐的马车才来到士兵们和税务官的面前。
“马车上有什么？”
操着土耳其语的税务官指着马夫身后的马车问道。
“就一个乘客，这次没拉货物过来。”
马夫虽然是英国人，但他的土耳其语听上去却也是马马虎虎，加之和这税务官这么熟的样子，在安条克怕是生活了有一段时间了。
税务官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些士兵上前检查。
“熟归熟，我们这该做的还是要做，要不然我不好和上面交差……嗯嗯。”
马夫连忙点点头，同时将一枚有些磨损的银币悄悄地塞进了税务官的口袋。税务官心领神会，给那些士兵一个眼神，原本打算随便打开马车车门的士兵，动作都缓和了不少。
“布朗先生，这位税务官和他的士兵们要检查一下我的马车，请您暂时走下马车配合一下。”
英语果然比土耳其语悦耳动听不少——如此想着，布朗打开马车门走下马车，同时整了整因为久坐而有些起皱的衣服。
“布朗先生，马车的感觉怎么样？”
“嗯……还行吧。”
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布朗站在马车的旁边再也没有做声，直到那些士兵检查完毕，他又重新钻入马车里。
“你这位先生还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啊。”
税务官看着马车中模糊不清的影子，摇着头感慨了一句。
“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个大人物呢，要不然我怎么会把这架专门用来载人的马车弄过来？”
“大人物啊……”
税务官没有再说话，马夫再递上几枚银币之后，他示意放行。
2
安条克城内却不如表象那样繁华。城市的建设向来不是穆斯林的强项——这点很明显地体现在了这座城市之中。10世纪拜占庭帝国重建了安条克，后来的十字军们在其基础上也有一定的发展，而如今这座城池还用着几百年前的基础设施，即便尚能勉力支撑，以外行人的眼光也很容易就看出了繁华之下的破败。不过反而言之，安条克的历史遗迹则相当丰富，圣彼得的洞穴教堂是圣徒保罗和巴纳巴斯前往叙利亚传教的起始点；而Habib-Un Naccar，在古兰经中被大肆赞扬的殉道者则沉睡在以其名为名的清真寺中，伊斯兰教正是从这里进入了小亚细亚的土地。
布朗很少来这种拥有着悠久历史的地方，即便是他长待的伦敦，年龄也不如这座城市。他更多是和那些在新大陆拼搏的探险家打交道，虽然他只有二十的年纪，却已经在英国和新大陆的棉花交易中小有名声了。这次来到奥斯曼，除了增加一些见识和资历，为在整个欧洲商界打拼积淀一些人脉和资源以外，还肩负着帮助安条克分会解决长期以来入不敷出的问题——每年需要从总会输血几百甚至上千达科特金币，若不是整个叙利亚的市场前景尚好，这家分会早就成了君士坦丁堡分会的下级分会。
马车依然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在大街上前行。坐在马车内的布朗一开始兴致缺缺，但似乎是被人流的热烈气氛所吸引，他的视线开始透过马车投向一处又一处相互讨价还价的小摊，似乎是勾起了他在新大陆收购那些所谓探险家手中各种奇奇怪怪战利品的记忆。
“请停一下。”
听见身后马车中布朗的声音，马夫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吆喝了一声，让马车速度慢了下来。
“布朗先生？”
“安条克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有这么多人？”
看着这异常可怕的人流量，马夫也是苦笑了一声，“谁知道呢，不过估计是类似于集市一般的东西吧。”
“嗯……可以麻烦将商会的位置标在安条克城内地图上么？”
说着，布朗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地图递给了马夫。马夫虽然不太清楚他的用意，不过也用他一并递过来的鹅毛笔轻轻标注了一个位置，然后将地图还给了布朗。
“谢谢了。现在，你可以直接回商会了，我还想在这逛一逛。”
收起地图和笔，布朗顺势打开车门打算下车。
“诶？可我的任务是送布朗先生您到商会啊……”
“现在我对这次的集会有些兴趣，反正时间还暂时够吧。至于商会方面，你直接带我的原话过去就行，我肯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的。”
这么说着，布朗已经下了车，在马夫惊愕的目光中七拐八拐，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这位布朗先生啊……”
马夫苦笑着摇摇头，在人潮之中，他的马车也慢慢远去。
3
对于一个城市来说，浓郁的异域风格是吸引人眼球首要的因素，但是能够让人流连忘返的，要么是足够古重浓厚的历史气息，要么是足够有趣、足够接地气的市井趣味，而安条克恰恰是二者兼而有之的。走在安条克的大街小巷的时候，布朗能够感受那种浸入在整个城市风骨之中的厚重和人流所带来的热烈相混合而成的磁性——这种磁性像是浅尝辄止的香槟在舌尖上流转，只需一口，就能让人忘不掉那滋味。
在这种时候，人是最容易一冲动就买下对自己并无分毫用处的东西的。不过布朗似乎并不是这种人，虽然他已经经过了至少五六条繁华的街道，但他手中却依然是空空如也，这一路上的东西似乎都还没入他的眼。
“比想象中种类还是要少。”
之前他所逛过的各类商店之中，虽然在量方面稍稍见长，但是质和类两个方面则都远远不如伦敦。即便同样是从波斯来的生丝，摆在伦敦柜台上的必然是葡萄牙人弄到的上等货，而在这的生丝则质量参差不齐，远不如伦敦的快捷放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嘲弄自己过高的期望。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整个人潮的中心——安条克的广场。
人。
还是人。
当布朗也成了人流的一部分的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到什么叫做寸步难行了。放眼望去如同形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而布朗他则是这篇海洋中略显奇怪的一只米色的独木舟。
“这该是有多少人啊……”
随着人流而缓缓移动着的布朗用力拉低了宽檐帽的帽檐，以免强烈的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分布在广场四周的小摊位将整个广场包围了起来，只留下了一个之前布朗进来的小小通道。
“早知道不应该进来的……”
摊位的外边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士兵，虽然看上去他们的职责是维持广场的秩序，但是看他们那兴致缺缺的样子，想必也只是来走个形式罢了。
一连走过十几个摊位，虽然看上去有不少有趣的东西，但丝毫无法勾起布朗的兴趣。
“原本的期望似乎有点过头啊……”
曾经被宣传多么富饶的黎凡特地区——当然那都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若是说不失望，恐怕连布朗自己都不太信。
“嗯？”
随着人流一路过来，他似乎瞥见了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这个，多少？”
他指着一个摊位上的小小钱币对着摊主询问道。
摊主是个戴着头巾的胖女人，个子不高，双腿交缠着坐在椅子上。她微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打量着这位叙利亚语说的不太精确的外乡人。摊位上的东西，都是些有些年头却又卖相不太好、不太容易出售的东西，诸如雕刻技法诡异的圣母像，刻着不知道是哪位君主头像的银币，还有看上去源于古希腊时期的陶罐，总之都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喜欢收集的东西。她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和另一个摊的主人聊天，好似对这生意并不是太上心。
“这个啊……算你二十个第纳尔。”
布朗轻轻蹙起了眉头，虽然是印有查士丁尼头像的金币，却有着相当程度的磨损。二十第纳尔说多不多也说少不少，不过对于一个曾经在新大陆因为几枚铜币收购价和探险家磨嘴皮的商人来说，已经是值得思考的价格了——哪怕现在的布朗已经是一名有资格负责一家商会的大人物，他这种习惯依然在某些时候会有着体现。
“十五个不能够多了，你这磨损得太厉害，没什么收藏价值。”
在布朗拿起金币细细端详的时候，人流依然在慢慢地推进着。有不少的人经过了这处摊位，然而并没有几个人在此停留，只有几个像是看热闹的男人拿起那座雕工诡异的圣像看了起来。
“十五个？不卖。二十个一个子都不能少，要不然你赶紧走。”
胖女人斜斜看了他一眼，口中之前的叙利亚语，突然换成了土耳其语。
“如果这一面的头像能看清楚给你二十个也算值，不过现在这面的人头像都有些磨损你还指望二十个？”
布朗口中的语言也突然变成了土耳其语，而且比之前那半生不熟的叙利亚语熟练了不少，这让那胖女人着实有些吃惊，不过也就在她的表情中一带而过。有着查士丁尼面容雕像的那那一面已经有些模糊，作为收藏而言价值就已经低了不少。不过布朗在鉴别这枚金币的时候，似乎感受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目光聚焦在了自己手中的金币上。
“最少我也要十八个，要不然我回本都难。”
布朗的余光一扫，那缕似有似无的目光像是发现了布朗的余光，顷刻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行，加上那个雕像一起十八个第纳尔。”
“那个雕像？嗯……”
布朗站在摊位前似乎有些不耐烦，他的帽檐随着风微微飘起，不过隐藏在这顶帽子下的眼睛却没有暴露在阳光之下。
“二十个一起。要不然不卖。”
看起来那个雕像并不是能够随便当成添头的东西啊。
布朗如此想着，微微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从钱包中拿出二十枚银币，递给了摊主。
“不错，是热那亚那边铸造的好货，既然这样，帮你找个东西收拾一下。”
摊主把银币放在眼前看了几眼，随即露出了笑容。她将手头的银币收好，然后将金币和雕像包裹在了一个亚麻布包中，递给了布朗。
布朗接过她手上的包裹，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时有时无的视线又开始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过在这种人山人海的情况下倒还真是无法寻觅那人的踪迹，他也只能静静等待着能够找到那个影子的机会。
总是能够感觉到之前所感受到的那缕目光。
布朗如此想着，轻轻摸了摸腰间的燧发左轮。之前在摊位的时候那若有若无的目光令他相当在意，如果说这枚钱币没什么玄机他可不信。
他加快了脚步，试图甩掉身后的影子。然而那缕影子似乎对安条克的地形相当熟悉，即便布朗一瞬间加速甩开了他，但在不久之后又能够感受到那缕阴魂不散的目光。
“这家伙……估计得是当地人。”
若不是那些自小生活在此的人，哪能自在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跟踪自己呢？猛地回头，却只能看见慢慢走着的行人和偶尔经过的马车，那缕目光也消失不见——确切的说，是隐没在了安条克的建筑和行人之中。
“真是麻烦。”
布朗停下身来，将怀中的羊皮纸地图在手中打开，确定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那一处……嗯？”
离这里不远的贫民区，有一处被标记成无人的小巷子。
布朗收起了羊皮卷，表情带上了丝丝的冷意。
4
十几分钟的样子，布朗已经来到了贫民区的中心地带。一路上看到的贫民寥寥无几，且大都行色匆匆，大概是今天之故。
距离地图上所指的地方越来越近，布朗甚至看见了标志性建筑的那番轮廓。
他此时却慢了下来，时不时回头看上几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大概还有二十厄尔（英制单位，一厄尔等于四十五英寸，大概一米一多一点）的样子……”
虽然没有能够看见身后跟踪者的真颜，不过现在这种事情也不重要了。
“现在应该是躲在后面看着我的反应吧。”
那么，当自己这边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应该需要一定反应时间。
跑！
毫无征兆，布朗直接就跑了起来，让他身后的跟踪者不由得愣了一下。不过那名跟踪者也反应了过来，在布朗的身影还尚未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前，他的身体也开始快速移动起来，循着布朗的身影紧紧跟在不太远的后方。
第一个转弯。
第二个转弯。
第三个转弯。
第四个转弯。
第五个转弯。
第六个转弯。
第七个转弯。
不知道城市的设计者当时是什么用心，这条贫民区的小巷居然会有这么多的拐弯。不过这对布朗来说是个不错的消息，当他进入了死路的时候，跟踪者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些距离。
这条死路有着三厄尔高的墙，隔着墙似乎还能听见闹市的声音，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根本过不去。除此之外，甚至没有能进去藏身的地方。
布朗打量着四周，突然听见了追踪者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弄什么花样？
虽然布朗猜不透他想做什么，不过现在无疑是一个好机会。他打量着四周，最后盯上了大概二厄尔半的一处墙上的凸起。这处凸起又处在相对无光的地方，一时半会不太容易被发现。
左轮检查一次。
子弹已经上好，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布朗拿出通条又往枪管中清理了一遍，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情况。
然后布朗用力一跃，双手抓住了那处凸起，再一用力让自己的脚也勉强够着，随即稳稳地站在了那处凸起上。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等待就好了。
他来了。
布朗瞥见了那男人的影子。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一开始是去找人了么……”
布朗暗自嘟囔一句，精力却全部集中在了那两个人的身上。
“喂，你真的确认那家伙跑到这来了？”
“你这不废话吗，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往这边走了。”
“那人呢？”
其中看上去像是被找过来的男人手中拿着一把短柄匕首，而那名一开始跟踪他的人则拿了一把小刀，看样子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城市贫民。
“没想到第一次来这里就要和人动手呢。”
虽然两人还没有发现布朗，不过布朗很清楚自己这身米色风衣迟早会被抬头的两人发现，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被涂上了猪油的纸张所包裹的火药早已进入膛中，然而这只左轮并没有膛线，只是自卫所用，精度方面难免有些欠缺。
布朗的目光和他手中的手枪成了一条直线，目光最后的终点汇聚在了那名追踪者的后脑勺上。
“真不知道这东西的命中率有没有三成……”
他的右手轻轻扣在扳机上，食指关节微微动了几下，像是在为射击做准备。
男人已经停了下来，东张西望寻找着布朗的踪影。
“嘭！”
阴暗的角落中传来的巨大声响伴随着呛人的烟雾将一切都覆盖——布朗无法确认自己这发子弹到底是否集中了目标。但他并没有停滞的机会，纵身一跃，手中的左轮第二发子弹已经轮转上来，又是往两人的位置一枪。
“咳咳，咳咳……”
声音是两个人的，而且没能够听见痛苦的悲鸣声。布朗的心一沉，看来刚才那两发弹药都没有命中目标，而自己已经从藏身的地方跳了下来，已经无路可退了。不过好在烟雾仍然覆盖着这一片巷子，他还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但他手枪中也只剩下一发子弹。
“去死吧！”
布朗的身形已经冲到了那名同伙的身边，此时那名手持短柄匕首的人才刚刚反应过来——
“咚！”
布朗倒握住左轮，枪柄像是一个榔头一般击打在了那人的脸上，惹得那人一阵吃痛。一击得手，布朗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迅速将手枪正握回来，在这只有半米不到的距离内，他对准了面前男人的脑袋打出了最后一发子弹——
“嘭！”
鲜血、脑浆、骨头碎片溅到了布朗的身上，那人甚至连发出惨叫的时间都没有——他的灵魂已经去了地狱，带着无尽的悔恨和不愿。
但还有一个。
跟踪者的小刀突然出现在了布朗的身前，直直地向他的胸膛刺去。
“叮——”
布朗用着被他击毙男人的短柄匕首打偏了他手中的刀，不过还是让那把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臂。从手臂上渗出的鲜血顺着皮肤滴在米色的风衣上，混杂成了淡红的颜色。
“切……”
布朗左手持枪右手持匕首，同时向后退了一步。而面前的男人似乎也察觉到布朗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也小退了一步，待到烟雾散尽之时，两人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布朗用土耳其语问道。同时他握紧了手中的手枪和匕首，帽檐下的双眼如同鹰隼一般盯着面前的男人。
“……哼。”
“不想说么。”
如果还有一发子弹的话，布朗会毫不犹豫地向对手的脑门上打去。然而已经没了子弹，手中的枪现在只不过是一把榔头而已。
两人互相盯着，都想要看出对手的破绽。
“叮！”
匕首和小刀交锋的第二下！
在这黑暗的小巷内，溅出的火花在一刹那照亮了两双冷酷的眼睛，随即便是“叮叮当当”的兵器互相碰撞之声。在这几次交手中，布朗和男人都互有伤害，男人的脸被布朗划开，而布朗则是胸口和右手手臂被划破。
“可恶……”
布朗现在唯一能够利用的，就是自己的对手并不清楚自己的左轮中是否还有子弹。不过对手也应该有些怀疑，毕竟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他都没有使用左轮进攻，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咔。”
他左手轻轻扣了一下扳机，声音不响，却让对面的男人警惕了起来。然而男人并没有退，他手中的小刀却愈发快起来，甚至让布朗都有些招架不住。
“哼。”
布朗冷哼一声，右手的左轮的枪口突然间对准了男人的脑袋。
“不许动。”
男人手上的小刀停滞在了半空之中，离布朗的胸膛大概只有几英寸的样子。
“我相信我手中的枪会比你手中的刀更快。”
“你的手枪……真的有子弹？”
“那你要试一试？”
布朗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就要扣动扳机。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你赢了。”
男人像是在盘算着什么，颓然松开了手中的小刀。见状布朗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将手枪抵在了男人的头上，同时用他另一个同伙身上的衣服缠成几圈把男人捆了起来。
“好了现在应该是你回答我问题的时间了。别想着有什么保留，如果有问题我会直接杀死你。”
“……你说吧。”
“你，跟踪我的原因是什么？”
布朗的余光扫过小巷外，虽然是大好的晴天，但这里却诡异的没有什么人影，只有几只麻雀站在不远处，像是这场闹剧的观众。
“……”
“嗯？”
布朗的表情不变，然而他手中的枪却是往男人的脑袋上顶了一下。男人感受到越加清楚的枪管触感，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一下，几滴汗水带着被布朗划开脸部的血液滴落在了地面上。
“咕。”
“继续。”
“……和牧首大人有些关系。”
“牧首大人？你是想说，这枚金币应该属于牧首大人？”
说话的同时，布朗手中的枪似乎力度更大了一些。
“不，只是说牧首大人的收藏中有这么一件和你手中金币类似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想把这枚金币弄到手。”
“原来如此……”
布朗将手枪微微松开，之后却又微微蹙起了眉头。
“仅仅是为了这么个金币你们也敢追踪我啊。不怕我和什么大人物有关系么？”
“这个……”
男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像是有些东西不太想说。
“我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里完全看不见人？”
布朗转移了话题，转头扫视四周，却又蹙起了眉。
“这里……和当今帕夏有关。”
帕夏？
布朗眯了眯眼睛，“具体说说看。”
“安条克帕夏鲁克似乎和这里原来住着的人有着深仇大恨，然后找了个由头把这一块的所有人都抓进了牢房，现在这里就是一块无人区。”
“也就是说，这里在白天都没有什么人路过？”
“是的……唔……”
在男人出声的同时，布朗手中的手枪突然倒握，然后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
“看来是个有意思的东西，运气不错。”
布朗扫了一眼地面上的尸体和被他打晕的男人，目光之间闪过一丝冷色。
“这边的枪响估计已经被人听到了……这样吧。”
他解开男人身上的束缚，同时又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确保自己不会被他偷袭。接着将身上携带的三枚达科特金币放在两人中间，又重新挪动了一下两人的位置，让人感觉两人是因为这三枚金币而扭打在了一起。最后他将自己的左轮放在了被他打晕的男人手中，用两人的衣服擦了擦自己风衣上的血迹。
“只是可惜了我的左轮啊。”
他喃喃着，并且重新压低了自己的帽檐。
5
带着一身硝烟味道的布朗走进了商站。
商站之中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一身血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而没有被一般人发现的。
“噢上帝啊……布朗先生你是做了什么？”
许久之后，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商人先生出言。
“很抱歉，之前对本城的节日很感兴趣，所以就在城内逛了一圈，结果有些不幸，被那些人流给伤到了……”
身上这么明显的硝烟味道，肯定是使用了火药。然而在场的各位都是人精，既然布朗这么说了，那就是这么回事吧。
“总之布朗先生你先换身衣服吧，之后今晚我们会为你接风洗尘，到时候会召开一个盛大的宴会，其中会有不少安条克实权人物到场，我们商站的面子可就全部在这上面了。”
“嗯……不过请问一下汉克先生，安条克的牧首大人会不会前来呢？”
“安条克的牧首大人？”为首的那位商人先生先像是想了想，之后肯定地点点头。
“我们商会虽然不是整个奥斯曼帝国之中最大的商会，但是至少在整个叙利亚还是有些影响的。牧首大人虽然不是清教徒，却也在神学上有着相当的研究，我们自然和这位牧首大人有着交情。不过布朗先生，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么？”
布朗摇摇头，“不过是对这位安条克牧首大人有些好奇罢了，毕竟也是整个安条克乃至叙利亚地区的神学权威，能够见上一面那是再好不过了。”
汉克的脸上挤出了几丝笑容，一开始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对人情世故这方面并不熟络，但是寥寥几句的交谈当中，至少对面的这位布朗先生并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这也让他微微宽了心。
“那么汉克先生，我先去换身衣服再过来，看现在的天色，应该还有着足够的时间吧。”
布朗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两条被刀所划开的伤痕。不过在他自己的处理下已经止住了血，只是那道长长的红色伤痕还是有些瘆人。
“真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出席……”
热水覆盖了他的全身，却洗刷不掉他身上的硝烟味道。混杂着硝烟味的是血腥味，自己的手枪不知道带走了多少虔诚、罪恶、纯真抑或是复杂的灵魂。
“呼”，他长出一口气。
“真不知道那些死人都去了天堂么。”
布朗喃喃自语着将木桶中的水用手捧起，双眼紧盯着手中的水久久没有出声。
“哗啦”，他手中的水流入木桶溅起了水花。
“应该是时候了。”
天色已晚，红云衬着夕阳而出，在这安条克的夏日之中显得格外的美丽。常年在英国和新大陆两头跑的布朗并没有见过地中海的风光，此时是他所见过最为美丽的落日余晖。
“布朗先生，宴会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开始了，请布朗先生注意一下时间。”
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女仆轻轻敲了敲浴室的门，然后向浴室内如此说道。
“知道了，有劳菲娜小姐多心了。”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了，而布朗也从他的发呆中回过神来。他从浴缸中站起身，用毛巾将全身仔细擦干，再换上了之前早就准备好的燕尾服，最后向自己身上喷上了一点点清淡的香体液，确定自己的全身已经是完美的英伦绅士做派之后才满意地从浴室中出来。
“不知道今天能够有什么收获呢。”
他如是说着，夕阳，也正式落幕。
6
今夜依然灯火通明。
布朗站在宴会会场的门前，微笑着和所有被邀请的来宾打着招呼。来人虽然主要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地方大人物，但是依然穿上了英式的礼服，真不知道平时商站用了多少钱来和他们交际。
他一边暗暗思量着这些东西，一边展现出了完美的社交礼仪，让汉克先生一帮人对他稍稍放下了心。
“阿里帕夏大人到！”
居然是阿里帕夏！
布朗轻轻皱起眉头——当然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其他的宾客完全没有能够看见他面部表情的闪动。他的印象中，所邀请的宾客并不存在这么一位显赫的帕夏，不请自来这可是宴会的大忌。
“布朗先生，很抱歉在下不请自来了。”
浑厚的男中音如同有着魔力一般让整个会场安静了下来。谁都知道这位阿里帕夏是苏丹和大维齐尔的红人，是他们在叙利亚的亲信之一，今天却不请自来，这让所有在场的宾客不禁有些疑惑和惶恐。
“阿里帕夏大人亲至，我连高兴都来不及呢，您可是整个帝国的精英，能够赏脸参加鄙商会的宴会是我们的荣幸，又何曾有不请自来一说呢？”
阿里帕夏轻轻一笑，没有再出声。
“阿里帕夏大人，您身边的这位是……？”
阿里帕夏回头看看身边的小男孩，脸上浮现出溺爱的笑容。
“这是我的小孙子，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还真不放心，就把他带过来了，请布朗先生见谅了。”
布朗的目光扫过这个小男孩的脸庞，虽然有些稚嫩，却并不像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像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才会给他这样的感觉。
“令孙有着阿里帕夏大人这样睿智的长辈，想必相当的聪明伶俐，小阿里帕夏大人，请进。”
说着，布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被他称作小阿里帕夏的男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马上就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而阿里帕夏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显了。
待到两人走进会场，布朗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安条克牧首大人到！”
终于来了么。
布朗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口袋中的小小金币。
“这位就是商会的新负责人之一的布朗先生么，真是年轻有为啊。”
伴随着幽幽的低沉男声，安条克牧首的白发呈现在布朗的面前。看上去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的安条克牧首，眼睛中的精气却让人有些诧异——那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拥有的精气神，沉浸在神学之中的安条克牧首在某种方面比布朗他的精神可能还要强上几分。
“牧首大人这么说我可要惶恐了，我对您可是仰慕已久，即使我们分属清教教会和正教教会，但在神学上的造诣您绝对在整个世界都是权威，我还想聆听牧首大人的教诲呢。”
安条克微微眯了眯眼睛看了布朗一眼，像是彻底地看透了他的内心一般。
“不必这么恭维我，我不过是一介侍奉上帝的人而已，当不得布朗先生你所说的这些。对了介绍一下身边的这位，她是上任牧首的侄女，和我也有些亲戚关系，算是来这见见世面吧。克里斯汀，和布朗先生打个招呼。”
一开始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安条克牧首身边的女孩，但布朗并没有不礼貌地去询问。按照英式礼节，应该由安条克牧首来介绍他身边的这位女孩比较好。
“我是克里斯汀，布朗先生您好。”
她说完便向布朗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待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布朗才能够认真端详她的容貌。
——那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美丽而独特的容颜。
有着一头黑色的微卷长发、蓝色的眼眸如同水一般温柔。她的皮肤白皙的不像是人类，反倒更加能够让布朗想到妖精这个名词。除此之外，她有着斯拉夫人和希腊人的双重面部特征，所糅合而出的是有着斯拉夫人奔放特质和希腊古典知性美的女性，这不得不说是上天所赐予的瑰宝。
“非常欢迎您的到来，克里斯汀小姐。”
布朗一刹那间就收回了自己有些晃荡的心神，他压下自己心中的那份不定，重新恢复了原先那彬彬有礼的微笑。
“非常高兴能够见到你，布朗先生。”
她的语气平淡得甚至有些冷漠，给了布朗一种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布朗轻轻一笑，微微躬下身去做出了请的手势。
“请二位入场吧，今晚必定会是一个美好而难忘的夜晚。”
会场依旧灯火阑珊。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赏脸前来我不列颠王国布拉迪尔商会的宴会。今天我们的主角来自于新大陆，相信各位已经对他不再陌生，他就是布朗·费舍尔先生！”
将原先那身黑色燕尾服换下，布朗此时身着一套象牙白的正装出现在来宾面前。他走上整个会场的前台，带着平淡却又亲切的微笑缓缓开口。
“各位晚上好，我是布朗·费舍尔，不嫌弃的话叫我布朗就好，欢迎各位来到我的接风宴会。”
布朗缓缓开口，同时视线也慢慢地扫过众人。
“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这也算是我从新大陆带回来的一些习惯吧。不过今天在这里，作为见面礼，我想给大家展示一个有趣的东西。”
“哦？”
作为在场身份最高的阿里帕夏第一个开口，像是对布朗所说的东西很感兴趣一样。
“阿里帕夏大人不用着急，马上就会让您知晓的。”
布朗做了个手势，马上就有女仆端上了两个盖着丝绸的盘子。
“首先这一件，是我从新大陆的印第安部落偶然得到的一个东西，在此献给阿里帕夏大人。”
布朗抓住丝绸的的一角，然后轻轻用力一扯。
“布朗先生你好——”
像是人一般的声音，却和人声还是有些差距。
“这是……？”
黄金和白银所打造的鸟笼中，有着两只通身蓝色的大型鹦鹉。它们一起盯着眼前的小阿里，着实让小阿里吓了一跳。
“尊敬的阿里帕夏，这是我从亚马逊那边弄来的两只蓝紫金刚鹦鹉。请不要小看这两只鹦鹉，这两只鹦鹉如果我拿到欧洲去，保准一水儿的贵妇和国王们会争抢它们，整个欧洲我敢保证，包括这两只在内，总共也不会超过五指之数！”
“有点意思……”
阿里帕夏似乎不是特别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开了口。
“不过，我相信这种价值什么的，阿里帕夏大人定然是不放在眼中的。我只是对您仰慕已久，了解到了小阿里帕夏的存在，特意送给您的孙子的。蓝，紫，给阿里帕夏大人们打个招呼。”
“阿里帕夏您好！小阿里帕夏您好！”
小阿里虽然有些害怕，却对这两只鹦鹉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此时听见两只鹦鹉用最为正统的土耳其语给他们打招呼，情不自禁地给那两只鹦鹉招了招手。阿里帕夏看见小阿里喜欢这玩意，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地松动下来。
“小阿里帕夏大人喜欢这两只鹦鹉么？”
虽然小阿里没有说话，但是他眼中的那份欣喜却是瞒不住的。阿里帕夏微微一笑，也默许了小阿里的行为。
“今夜之后会有专人来帮助小阿里和两只鹦鹉相处的，请阿里帕夏大人放心。当然这仅仅是给小阿里帕夏的礼物，您的礼物不太适合出现在这里，我已经让人送到了府上，相信能够给阿里帕夏大人一个惊喜的。”
布朗的脸上，突然出现了高深莫测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阿里帕夏的表情彻底放开来。
“布朗·费舍尔先生么……很好，布朗先生的这份情我承下了。”
阿里帕夏这句话一出口，那些原本心里面没底的商人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一半。
“至于其他的各位，同样是因为我们所准备的礼物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合摆出，都已经送到了您的府上，请各位安心地享受这次的宴会就好。”
之前的那一对鹦鹉不可谓不贵重，所以在场的人也不再担心礼物的价值。能够收到邀请函的，基本上都是和商站关系不错的当地大员，连不请自来的阿里帕夏都能够得到这样一份大礼，他们的份也自然不会少到哪去。
想清楚其中的条条道道，这些人也放松下来，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进这一次的宴会之中。
布朗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向在场的人鞠上一躬，之后就端着一杯果汁开始在会场游荡起来。
“来来来布朗，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安条克的易卜拉欣大人，他可是帮我们商站解决了不少问题的大人物，易卜拉欣大人也请对布朗先生担待一点。”
有着一脸大胡子、被称作易卜拉欣的男人对布朗露出了笑脸，“哪里哪里，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倒是布朗先生如此年轻就能够成为商站的重要人物，以后我们怕是要长打交道啊。”
“那就承蒙易卜拉欣大人关照了。”
布朗举起手中的果汁，“您身为穆斯林不能够饮酒，我们便以果汁代酒如何？”
易卜拉欣点点头，举起手中的杯子和布朗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易卜拉欣大人抱歉，那位牧首大人我还没有和他交谈过，请您见谅。”
“去吧，我也能够理解你们商人，要和这么多人打交道的确不容易。”
易卜拉欣耸耸肩，像是很能够理解布朗的行为一般。
“那就太感谢易卜拉欣大人的理解了。”
说着，布朗从桌上匆匆地拿起一杯葡萄酒，然后向安条克牧首的方向走去。
安条克牧首此时正在和几个希腊军官以及几个亚美尼亚商人谈话。虽然已经垂垂老矣，安条克牧首却并不像是一个顽固的宗教领袖，他的学识无比的渊博，而且对当下的局势甚是了解，和那些人谈话也就自然而然地谈到了一起。而他身边的那位克里斯汀小姐，则是端着酒杯偶尔出声，显然对这种社交场合并不是太感冒。
“安条克牧首大人，原来您在这。”
正好是他们这些人完成一个话题、还没有人起头下一个话题的时候，布朗此时插了一句却是恰到好处。安条克牧首和那一干人全部转过身来，当看见布朗这位东道主的时候，很自然地就露出了微笑。
“原来是布朗先生啊。”
安条克牧首的语气像是在和朋友打招呼一般，并没有过多的谦逊抑或是冷淡，既不给人以疏远，也不给人以狎近之感。
“我就说怎么没有见到各位的身影，原来相信着上帝的各位都集中到了这里呢。安德鲁先生，萨拉基相先生，克诺索斯先生，法伦斯先生，乌尔基诺先生，能够看见你们的身影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同样举着酒杯、之前还在和安条克牧首谈笑风生的这些希腊、亚美尼亚军官们微微地笑了笑，其中被称作安德鲁先生的男人还轻轻举起手中的酒杯致意。
“啊，是我布朗有些逾越了，没有能够在第一时间和各位教友欢聚实在是鄙人的错误，这杯白兰地我就当做自罚了。”
布朗端起手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这点倒是相当地对这些军队出身的人的胃口。他们纷纷举起酒杯，待到布朗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第二杯白兰地的时候，清脆的玻璃碰撞声此起彼伏，就连较远处的穆斯林们都听见了碰杯的声音，令他们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各位先生，这里毕竟有异教徒们的存在，请各位移步那边的小型宴会厅，让我们尽情开怀畅饮吧。”
这句话用的是希腊语，在场的穆斯林中，除了阿里帕夏可能有点耳闻，其他人估计都是一头雾水了。
“好。”
在场的基督信徒纷纷走进一边的小会客厅，而布朗则是先走向会场的另一头和那些商人们打过招呼、告诉他们自己要和那些人单独打一下交道。这些老商人一怔，随后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向布朗点点头。
布朗回看了大会客厅一眼，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7
夜已经深了。
月儿如同水般温柔，洒向大地的月光宛如薄烟一般散布在安条克的大街小巷。黑暗伴着月光而行，在没有被月光覆盖的地方就有着黑暗的存在，但它并不邪恶，只有着无尽的神秘感罢了。
安条克的宵禁并不严格，兴许是因为身处大后方的缘故吧——若是在边境的大城市，即使是有身份的爵士甚至是领主，都有可能因为违反宵禁而被处罚。不过这里虽然有着宵禁的存在，奥斯曼的士兵却只是走个过场，因此即便已是深夜，安条克依然有着不少地方被烛光覆盖，想必是通宵狂欢抑或是秉烛夜谈之故。
宴会已经结束有一阵了。女仆们开始清理会场，虽然没有纵酒狂欢的痕迹，却也有不少难以清理的汤汤水水。偌大的大厅之中，只剩下了女仆们来来往往的声音。
小会客厅亦是如此，不过附加了好闻的上等酒精的味道。现在留在小会客厅之中的人，只有布朗、安条克牧首还有克里斯汀。
“布朗先生，请说吧。”
安条克牧首坐下，一晚上的畅谈似乎已经让他的精力消耗殆尽。而克里斯汀则依然保持着那幅冷冰冰的表情，不像是在看着一个活物。
“特意留下牧首大人自然是有些事情的。不知道，牧首大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在布朗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枚印有查士丁尼头像的金币。虽然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但是这枚金币在布朗的处理后又绽放了原属于它的光芒，金币上的查士丁尼头像栩栩如生，甚至连那君临天下的神情和气质，都是一般无二。
“怎么可能！”
首先出声的，并不是安条克牧首，而是一旁冷眼旁观的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小姐难道知道这枚金币的来历么？”
看见克里斯汀有伸手抓过去的意图，布朗轻轻一笑，手指微微屈起，身体也在不起眼中向后动了一小步。
“给我！”
克里斯汀的眼中不像是有着怒火，而更像是一种想要遮掩什么的感觉。
“牧首大人，您说呢？”
布朗的嘴角带上了几分笑意，他拿起金币摊开在安条克牧首的面前，惹得克里斯汀的眼神又恨恨了几分。
“啊……原来是这东西啊。”
安条克牧首的嘴角流露出苦涩的笑容，“不知道布朗先生对罗马的历史有多少了解呢？”
“哦？罗马的历史？不能算是太了解吧，不过还是有些耳闻的。”
安条克牧首从布朗手中拿过金币，将金币置于月光之下，反射而来的白光柔和而温暖。隐隐间，金币上的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金币只要微微晃动，就能够看见查士丁尼的不同神色。
“查士丁尼一世知道么。”
“略有耳闻。”
安条克牧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牧首大人？”
许久，安条克牧首都没有出声。
“这样吧。本周的礼拜日，布朗先生你来一趟教堂吧，我会把所有事情给你说清楚的。克里斯汀，到时候你也要在场。”
布朗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克里斯汀，她紧咬着下唇，表情阴晴不定，像是在做一个天大的抉择。
“这是你的选择，而不是我的。”
安条克牧首摸了摸克里斯汀的头，“走吧，布朗先生一定要记住时间，如果没有来的话，恐怕会是你一生的遗憾。”
“知道了。”
布朗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若是安条克牧首如此叮嘱他也能够忘记，他就不配是一名商人了。不过话说回来，克里斯汀的态度还是让他十分不解——所谓她的选择，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是一场会面而已，难道其中牵扯到了什么隐秘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估计只有到礼拜天当天，才能够从牧首和克里斯汀的口中得知了。
“这金币……牧首您要拿去研究么？”
“不用，这几天好好保管它吧。已经到了安条克的宵禁时间，恕不能久留了。”
推开门的刹那，门外的晚风“呼”地灌入门内，将克里斯汀的长裙吹出了一个漂亮的涟漪。
“不用送了。”
只有一辆马车正孤零零地等在会场的门口，马夫戴着礼帽，帽檐向下遮住了他的眼睛，正靠在马车的车身小憩。马儿偶尔抖抖蹄儿，“咚哒”的闷沉碰撞声如同在发泄着马儿的急躁和不满。
当我们走到离马车还有十几厄尔的时候，隐隐听见了马夫的鼾声，但那也只是一刹那——下一瞬间，那明显是讨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牧首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牧首用微笑回应了马夫的谄媚，然后示意克里斯汀先入马车。克里斯汀双手抓起长裙的下摆，先进入了马车。
“布朗先生，非常感谢你今天的招待。”
安条克牧首微微躬身，这可着实让布朗吓了一跳——比他多活上整整一个甲子的牧首大人行如此礼节，他可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牧首大人如此大礼我可承担不起……倒是牧首大人能够给我一个弄清楚这枚金币由来的机会，就已经是牧首大人您对我天大的恩泽了。”
“哦？”
牧首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在看着一场有趣的戏剧。
“牧首大人……？”
“如果没有调查过你的背景，我都不太相信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能够在新大陆闯下这么大的名声呢。那个时候，我应该还在Constantinople的修道院中苦修吧。”
像是在怀念些什么，牧首轻轻抬起头来，目光像是穿透了那时间长河直射入了他曾经所在的年华。
“很抱歉我并不清楚牧首大人为何会如此抬举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做得让牧首大人不满意么？”
语气不卑不亢，布朗的右手微微抓紧了自己礼服的边角，以防被晚风所吹动。
“简而言之，布朗·费舍尔先生。无论你是怎么样的人，至少请记住在礼拜日来教堂吧。”
一开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牧首脸上的皱纹却是愈加沧桑。
“知道了，我会铭记于心的。”
布朗的右手放松下来，不再被抓紧的衣角随着晚风开始微微飘荡。
“那么，布朗先生再见。”
牧首轻轻挥挥手，尔后进入了马车之中。马车悠悠地远去，不多时，就隐没在了大街小巷的转角处，再也看不见它的影子。
“布朗先生，牧首大人已经走了么？”
“啊，是的。”
身后的汉克拍拍布朗的肩头，“虽然牧首大人的智慧我们无法揣摩，但是牧首大人绝对是个好人，只不过……布朗先生你在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得多留几个心眼罢了。”
“啊，的确如此。汉克先生要不要喝一杯？明天我的印象中您是没有什么行程安排的吧？”
汉克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却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布朗先生还真是有着不俗的洞察力啊。行行行，正好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在，一起喝个一两杯算是帮布朗先生你庆祝一下吧——去他妈的清真！”
布朗哈哈一笑，“汉克先生，别这么说嘛，毕竟我们每年还是要从这些异教徒手中赚取大量利润的，这么说岂不是在诋毁我们的衣食父母？更何况《古兰经》还是承认耶稣的，只能说他们是阿里乌斯教派走的更远的异端罢了，我们得原谅这些无知的家伙嘛。”
汉克也没有再说话，只不过他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加浓厚了几分。
8
翌日。
早在晨光微曦的时候，商站之中的女仆们就开始活动起来，开始准备今早的早餐。待到阳光开始漫布大地的时候，商人们也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开始了他们一天的工作。
布朗仍然在沉睡。窗帘遮蔽了大多数的阳光，那剩下的小部分则无法让他醒过来——应该是因为昨天喝的酒比较多的缘故，和那些军官们一次，再是和那些商人们一次，估计他现在的脑袋还被酒精缠得晕晕沉沉吧。
“唔……”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紧接着是一阵剧痛从大脑深处释放而出，不禁让他皱紧了眉头。
“该死……昨天喝多了……”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穿上拖鞋，头脑中的剧痛甚至让他模糊了神智——身为一个商人不得喝醉这种大忌，他居然全然抛在了脑后，现在报应来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布朗先生，看上去您的气色不是太好啊……是不是昨天喝多了酒呢？”
“啊……是菲娜小姐啊。”
剧痛像是浪潮一般一波波地袭来，布朗只来得及喊出女仆小姐的名字，第二波的疼痛就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布朗先生！请等一下让我把醒酒的茶拿过来！”
菲娜看见布朗如此模样，连忙将手中的打扫工具放下，先把布朗重新扶回了床上，尔后慌慌张张地向厨房跑过去，甚至惹来了女仆长的一阵批评。
真是糟糕透顶，即便是面对一个虎视眈眈的印第安人部落，布朗都不想碰上这种宿醉的情形。
——仿佛剥夺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身为商人，可谓是最大的耻辱。
“布朗先生！醒酒茶来了！”
一杯香浓的绿茶下肚——差点烫了布朗的舌头，虽然没有做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不过至少布朗头脑的剧痛已经缓解了不少，恢复到了能够正常思考的程度。
“布朗先生好了些么？”
“啊……太感谢了。”
虽然没有能够恢复到完全正常的程度，不过现在的疼痛感已经减退到了能够思考的地步。布朗一边道谢，一边用手撑着床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一旁的菲娜给制止了。
“布朗先生，您现在还不能马上起来，要不然对您的身体不太好呢，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呢？”
听见身旁女仆温柔的声音，布朗却苦笑一声，“啊，菲娜小姐，扶我起来就好了，这种程度还不碍事的。”
“可是……”
“我知道菲娜小姐在关心我，但是我能行的，菲娜小姐忙自己的就好。”
“……好的，布朗先生如果身体有什么不适请一定要早点告诉我哟。”
“行。”
“啪嗒啪嗒”，布朗听着拖鞋和地板碰撞的声音远去，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自己居然沦落到了这个样子啊……”
半是自嘲半是抱怨，布朗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然而他忽地一愣，才想起自己的手枪已经丢在了安条克的某个小巷中。
接着是检查各种贴身物件。
——不解。
——恐慌。
——最后是愤怒。
金币，从他的口袋中消失了。
